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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最后的目标就是体面一点,死到临头还要发疯,多难看。
有人过来了,是陈琮,挨着她坐下,伸手握着她的手,一声不吭。
挺好的,不说话挺好的,说话太耗力气了,她不想说话。
不远处传来神棍的声音:“真的哎,是后人立的,记载魇女的由来……不是,记载魇女怎么挑选,都是凿刻上去的,繁体,你们要不要过来看看?”
陈琮回了句:“你说就行,我们听着呢。”
神棍蹲跪在地上,举着手电,一列一列,看石碑上的刻字。
非但是繁体,还是古文的,文采不咋滴,动不动之乎者也,酸腐得让人难受,用词也过于晦涩——亏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研究各种古怪事,啃了许多古时候的文本,连那种木简上记载都搞过,这要换了别人,未必看得懂呢。
他很艰难地、磕磕绊绊转译,也同时加进自己的见解。
“说是上古的时候,先民敬奉魇神,那肯定得配一个专门供奉魇神的人啊。那时候母系社会,女性的地位很高,你想想木鼓都是母鼓更大……所以叫魇女,都是女的。我懂了,这个魇女啊就相当于是庙的主持,或者女神的巫女、祭司一类的人物。一般认为,没魇女在,进庙大凶,会有血光之灾。”
肖芥子不觉晃神:红姑那一次,等于是中了这条吧,没魇女在,大凶,果然有血光之灾。
“所以魇神庙一直是有魇神的,相当于守护者。起初就是在附近寨子的女娃娃里挑选,满十四岁的女娃娃,咦,为什么是十四岁,法律不是规定十八岁成年么……”
陈琮提醒了句:“那是古代,古代成年早,十三四岁就结婚了。”
神棍恍然:“哦,对,对。女子十四而天癸至,算是正式有明确的性别特征了……满十四岁的女娃娃,都会到魇神庙来,从魇神的来处凿取一块神石……”
肖芥子感觉陈琮往她掌心塞了什么硬物,棱角锋锐,还没来得及发问,陈琮低声解释:“这是刚刚在玉脉底下捡的,散落了不少,有黑色、白色,也有黑白双色。你的那块玉,八成也是姜红烛在这儿拿的。”
那一头,神棍又念叨上了:“来处,魇神来处……哦,这里的推测是上古先民也不认识什么矿脉,他们就是看这裂开了一道缝,玉质又特别细腻、稀罕,跟外头的石壳截然不同,就揣测魇神是打这里出来的,魇神来处嘛……”
肖芥子没吭声,她只静静听着,死死攥紧手里的碎玉,尖锐的棱角戳进掌心,温乎乎的血自指缝溢出,这样挺好,疼一点,就会清醒一点。
“凿取神石,说是要日夜相伴,晚上放在枕头底下,时日一久,魇神喜欢谁、选中谁,就会在她的梦里现身,现身的样子,就是女人头蜘蛛身。事实上,这个塑像也是根据魇女的描述才塑出来的。”
“被选中的这个女娃娃,就是魇女了。确认之后,还得有仪式,魇女入洞,拜谢魇神,从此就和魇神庙绑定在一起,也受人供养……”
陈琮心念一动:“上头有没有说仪式怎么进行?”
肖芥子进洞有一会了,身上毫无反应,魇神还没“开眸”,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没有举行仪式?
神棍的回答让他大失所望:“这上头没说啊,只是说魇女也有高低等级,低者为奴为仆,高者为人为神,高者有神佑,可永世长存,这什么意思啊?”
肖芥子心中一凛。
她想起姜红烛临终时说的那句话。
——魇神庙里有答案,进了魇神庙,运气好的话,你非但不会死,还可能永远都不死。
红姑一定也看过这碑文,看不了的话,拿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摸,也大致能知道意思。可是她如吩咐般来了、进来了,但答案在哪呢?
陈琮一直握着肖芥子的手,能感觉到她在用力,也发觉她流血了,他鼻头发酸,轻声说了句:“芥子,要么你放松,不要太集中精神,兴许……兴许就能跟魇神沟通上了呢。”
就像之前那两次那样,意识恍惚、被魇住了,会不会好一点?
肖芥子笑,顿了顿,还是摇头。
精神一旦不集中,意识就会像流沙般溃散,任人捏扁搓圆,能选择的话,她还是喜欢保持清醒,说自己想说的话、下自己的判断。
神棍嘟嚷着往回走:“后面就没什么了,石碑是‘人石会’立的,他们接手的时候,这儿荒废很久了,魇女也很久不选了。但关于魇神的传说一直是有的,他们借人家的地方,估计多少要表示点尊重,所以就立了碑。”
至于魇女,因为那句“进无魇女,大凶,有血光之灾”,“人石会”觉得不吉利,所以安排了一个养石的女子,让她充当一下魇女的角色,行头也整得挺齐全,连衣服上都重工绣了蜘蛛,本意是讨个彩头,没想到最后弄假成真。
“小结子,你怎么样?还是没感觉吗?”
肖芥子睁开眼睛,咯咯笑起来:“没呢,没感觉到她为我开眸,可能是瞧不上我吧。”
同一时间,春十六这头,挖墙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春十六跟着了魔似的,热锅上的蚂蚁般走来走去,一直在吼戴天南等人:“快啊,来不及了!废物,挖个石头都这么磨叽!”
阿达看出她状态不对,没吭声。戴天南也没理她,他的头疼得炸裂一般,额上的大筋虫子一样乱蹦,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只廖扬讨好似地答了句:“快了,十六姐,最多再五分钟。”
晓川呆滞地坐在一旁,脱险之后,她就一直这样,有一种刚跑完万米长跑的疲惫和虚无感,但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春十六正想说什么,忽然又嗅了嗅鼻子,其实什么味道都没嗅到,但她就是下意识会有这动作。
她回过头。
来路上,慢悠悠过来一个人,佝偻着腰,背着手。
那个坐在洞沿边的老头、自己人。
他看向那堵石墙,叹了口气,喃喃了句:“没截住啊?她怕是已经进洞了吧。”
春十六的语气阴恻恻的:“是,那现在怎么办?”
陈天海的表情很平静:“没办法了。要么,只能做个大的……”
“搏一把,连同魇神……一起干掉。”

春十六一时没反应过来。
戴天南糊涂了, 第一,这对话他听不大懂;第二,印象中, 春十六从没交过这么个朋友。退一步说, 就算是旧相识, 怎么都不给他引荐一下呢?
他忍不住打断:“十六, 这位是……”
春十六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别管,有空再跟你解释。”
说着, 示意陈天海往外挪了几步。
戴天南悻悻的, 不过他也习惯了凡事春十六做主:两夫妻嘛,还能坑他不成?
他招呼阿达和廖扬继续攻坚。
春十六说:“什么叫连同魇神一起干掉, 你见过魇神?”
陈天海耸了耸肩:“没有, 从来也没人见过它, 魇女除外吧。魇神那样貌, 不都是魇女描述出来的么。”
春十六的脸色很难看:“那还说什么‘干掉’?”
陈天海抬起手, 又给春十六看那枚大钻:“因为有它在啊,‘杀神、夺躯’, 这种基础常识,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人石会”上下, 都知道煤精镜是一块天生地养的奇石,可以用来帮人找“命定之石”。
其实, 这只是不尽不实的噱头。
煤精镜又称“女娲脸”、“女娲眼”,功用是“帮石找人”, 当然, 硬要说是“帮人找石”也没错, 反正两两配对, 一个意思。
如果把镜子照向空处, 操作得法,能看到五尊女娲像。通晓隐秘手法的,还能更进一步、探知这五尊的详细位置。
这五尊像,暗指五块特殊的宝玉石:双层嵌套,女娲造人。意思是女娲形状的矿脉之中有天生地养的人形宝玉石,或者女娲形状的原石中,孕育了人形的包体。
姜红烛的那块人参晶,就是这么来的:她太爷爷姜大瑞,得了草原部落的后人指点,挖出了一条水晶矿脉,又在矿脉的头部,挖到了人参晶——倘若当时有高精的探测显像仪器,姜大瑞一定会发现,那条水晶矿脉整体,是个侧向俯身的女娲形状,而人参晶的位置,就立在女娲的指尖上。
这五块宝玉石,或者说是石胎,是五色石中的顶尖、佼佼者。
魇神只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说,魇神之外,至少还有四块,每一块的力量都和它不相上下,每一块都有“杀神、夺躯”的能耐。
但只是有这个能耐,未必真会起意去杀夺:原因很简单,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不是所有的石胎都想“回家”,有一部分,甚至是一多半,早已安于现状,接受命运。
如神棍所料,女娲炼石,火灭的这批人“失其躯壳、背井离乡”,但有一个例外——女娲对魇神是优待的,魇神那具“土成”的身躯,得以保留,且就藏在魇山。
这具躯壳,有生无死,生生不息,凭什么魇神独占?夺过来,分了它,足可惠及众人。
这才是回家的必由之路。
煤精镜具体是什么时间现世的,陈天海也不知道。
他只隐约听说,是北方的一个草原游牧部落如受天命、集体夜梦,挖出了这面镜子,之后,这面煤精镜就成了部落的宝贝,由通天巫(萨满)世代持有。
而煤精镜的细节、特性以及操作手法,都详细地记录在一卷羊皮卷上。
后来,米芾创立“人石会”的那个时代,不敢说“全民玩石”,至少也是一时风潮:朝野上下都在宣扬石头是多么的神奇——想想看吧,连徽宗皇帝都相信“石中蓄有蟠龙之力,长期相对相处,有助于得道飞升”。
所谓“飞升”,不就是脱却皮囊、脱此樊笼么?
皇帝带头,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民间“养石”、“修炼”手法层出不穷。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新一代的通天巫持一面煤精镜,加入了“人石会”,还带来了一套颇为新颖的养石之说。
这一说法很快得到“人石会”诸人的追捧:人人都求煤精镜看石、找石,继而抱着“飞升”的念头美滋滋养石。
依陈天海的想法,那位通天巫,很可能还包括他身后的部落,是侵入以及借壳“人石会”的主要力量——原本的“人石会”,只是文人雅客赏玩石头的群体,但因着米芾的名声,有名人效应——他们看中了这一点,要把整个协会换汤换药、收为己用。
他们显然有一套周密的计划,在一系列的布置和运作下:“人石会”迅速增员,“人石配对”如火如荼地进行中,为大规模养石乃至后续的“共石”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由此可见,煤精镜跟魇神是对立的,用陈天海的话来说“是我们这头的”。
同时,为了胜算更大,通天巫也在加紧寻找另外那几块五色石:立场且不去管它,能争取到一个是一个,届时多对一,魇神再能耐,也无力回天。
最先找到的,就是女娲石(女娲书)。不过找到的是厚重的石胚,也就是说,这一块还没“养熟”。
天生地养,讲究瓜熟蒂落,暴力拆解总归少了那么点意思。于是先以镇匣石的名义收藏,低调地藏石于石。
总之,开局形势一片大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通天巫横死,煤精镜失踪了。
纯粹是意外,毕竟时代的大背景摆在那儿:北宋末年,靖康之变,处处兵连祸结,通天巫在带队寻找下一块五色石的途中遭逢乱兵,全员覆没,煤精镜也随之下落不明。
煤精镜的缺失对“人石会”来说,打击可谓巨大。不过前期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借壳”借得差不多了,气数已成。
时局变动、改朝换代,对“人石会”毫无影响。
通天巫的心腹之人继续忠实地执行着计划,这计划绵延,不止一两代。但没关系,时间不是问题,人会死,石头不会,石头会传下去,石胎只要有人温养,就不会休眠。
——他们完善理论也完善各项仪式、规章、制度,把“人石会”包装得神秘诱人,又以“生意互惠”为饵,广聚行业精英。毕竟没了煤精镜,无法精准配对,自然得尽量高效地圈划范围:五色石最可能出现在哪?当然是采石、售石、赏石的这批人手上。
——他们根据通天巫留下的线索,一再排查,终于确认了魇山的所在。没错,魇神的这一块,就在魇山。紧接着,又以“清修”、“隐居”为借口,从当地的部落手中,租买下了这一带。
——继续寻找煤精镜,但收效甚微。虽说知道煤精镜可能会“归巢”,但草原太大了,又没个地标地图,谁知道它会归去哪儿呢。
委托山鬼进行了清扫之后,魇山正式启用,还被包装成了精英俱乐部:协会里能力差、资历浅的,都没资格来呢。
协会上下,都以能入魇山为荣。
那确实是一段兴盛时期,有人在这研究怎么养石效率高,有人研究哪一类人最适合养石,不过渐渐的,在明里暗里的各种助推和诱导下,“共石”成为主流。
筛选随之开始,那些出现了端倪、比如行为反常或者头疼的,被鼓励“这是正常的”、“有进展,继续下去就好了”,得以留下;而那些毫无反应的,会被礼貌劝退,怏怏而归。
就这么不断排除,直到魇山皆是同路人。
陆续有疯了的“废料”,就秘密地集中关押,反正魇山的位置闭塞,外人也不会知道这事。
春十六说“还没准备好”,那上次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吧?
但问题来了,上百号人,在这盘踞了一两年,连魇神庙都随意进出,魇山内外,就差翻个底朝天了,就想找到魇神的躯壳。结果呢,一无所获,最后还叫魇女给算计了,差点被一锅端,只逃出了一小部分。
这一小部分,还要多亏当时的魇山附近多猿猴、豹蟒:利用它们的身体,肉里藏石,硬生生把一些宝玉石给活体运送了出去,躲过了那一次全灭。
想想真是扼腕,折在魇女手上,太疏忽了:那个魇女,谁也没在意过她,只以为是个摆设、做做样子的,谁知道最后居然弄假成真。
陈天海“苏醒”之后,再三琢磨:怎么会一无所获呢?魇神的躯壳就在魇山,这是毋庸置疑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别说见到魇神、找到躯壳了,他们连魇女这一关都没过。
难道是因为能“杀神、夺躯”的那几位主都不在,魇神压根都不屑于露面吗?
还是得先找煤精镜。
陈天海多方打听,基本确定姜大瑞当年在阿喀察办货时遇到的,就是持有煤精镜的部落后人。姜大瑞得了人参晶后还不满足,想杀人夺镜,虽然没成功,却意外抢到了羊皮卷——羊皮卷后来归姜红烛保存,所以姜红烛会操作煤精镜。
而这羊皮卷,说来好笑,最后是在自己手上:他当初灌醉姜红烛套话,把她扔在了扬金山下,又卷走了她的物件,其中,就有那几张残破的羊皮卷。
种种信息显示,煤精镜归巢,多半还在阿喀察一带。
陈天海假称是为了帮颜如玉找石,借助颜老头的力量,各处寻访煤精镜。然而很遗憾,颜如玉仿佛跟煤精镜相克,每次都是要到手了、只差那么一丁点儿,遗憾擦肩。
不过,运气也不是太差,煤精镜没结果,女娲石这头,倒是有意外惊喜。
那块他当年从“人石会”偷出的女娲石,经历运输的波折和数次变换安置,最终安放在了颜家茶室的地下室里。
大概颠簸之后,内里渐有裂痕,就在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女娲手里托着的那一块突然自行裂开,现出了一个黄玉质地的双面襁褓玉人。
自行开裂,可算是水到渠成了。
那个玉人,初看是一个,拿起来才发现是裂分为二的:裂得极其巧妙,以至于陈天海怀疑,这玉人生就一体两分,压根不是颠簸开裂。
春十六盯着那颗大钻看:“确定这块是吗?”
陈天海点头,一一点数。
“五大石,撇除魇神,煤精镜确定是我们这头的。但一来还没找着,二来,失踪这么多年,很可能已经休眠。”
休眠就像冬眠,石胎要人温养,你不理它、不摩挲它、冷落它,它没了滋养,撑不了很多年。
“姜红烛那块,八成也是,她才死不久,石胎应该还活跃。但这块不在我们手上,是不是我们一头的,也不好说。”
“女娲石,我已经安排两个人在养了,养了没多久,还没结果。”
他摩挲手上的钻戒:“暂时,只有这一块,我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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