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呢,按照概率,也该砍砍别人啊。
蹲坐在门边的阿达闷声说了句:“有一个人,你们想到没有?”
“谁?”
“梁世龙啊。”
昨天跑散了三,肥七和铁头都已经死了,唯独梁世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阿达点到即止:“肥七和铁头是不是去绑他来着,还钉了他手脚?像不像他在报复?”
戴天南一愣:“可他不是疯了吗?”
“疯子报复起来才简单粗暴呢,眼里头只有仇。”
被他这么一点,春十六也反应过来:“你要是这么说,周吉……是拿狗链牵他的。”
一路当狗一样牵,一路也没少拽勒踹骂。
下一瞬,几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徐定洋。
徐定洋坐着没动,睫毛微颤了一下,抬头时,反而笑了:“都看我干什么?要真是他,一个疯子,有什么好怕的?”
春十六接口:“一个疯子,要是被‘人石会’找着了、再看到他手脚的伤,你猜会怎么着?”
徐定洋反问她:“还能怎么着?如果真是他,他疯归疯,命还在吧?可肥七和周吉呢,头都没了,还有铁头,指不定是他推到蜘蛛网上去的,较真起来,‘人石会’才不占理吧?”
陈琮惦记着肖芥子那头,见面以来,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说说话呢。
但“人石会”今晚上走失一个,又昏迷了一个,他拍拍屁股就走,显得很不厚道。
所以他多待了会,陪梁婵说了会话,重点是让她别担心,还假想了最好的情况:“你有没有想过,兴许是回来的路上,梁健看见你爸爸了,来不及知会我们,自己追过去了呢?你早点睡,没准明早一睁眼,梁健就带着你爸爸回来了。”
禄爷听笑了:“这小伙子,是会说话的。”
梁婵心里头一半沉,一半轻,沉是觉得父亲早就死了、只是没被发现而已,轻是恨不得陈琮的话马上应验,一切都是一场虚惊。
她拽拽陈琮的衣袖:“哎,那个……”
话到一半咽回去了。
陈琮奇怪:“哪个?”
梁婵含糊其辞:“没什么。”
她原本想告诉陈琮竹楼塌了之后、她和颜如玉被埋在下头时发生的事,但颜如玉很怪,怒气冲冲拽出了无头尸之后,居然完全没声张,还无事人样遮掩脖子上的那条勒痕——当事人不吭声,大概是有打算,她也不好代为宣扬。
陈琮借口屋里闷,出去透透气,装模作样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头之后,又转到了山鬼门口。
茅屋门口草草钉遮了块保温布,大概是肖芥子回屋之后不想戴口罩了,就象征性地遮了一下。
但陈琮高,一眼就从布的上缘看到,花猴已经在地铺上躺下了,神棍皱着眉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肖芥子则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像是怕多占了地方,蜷得小小的,下巴尖在膝盖上点吧点吧,陈琮看得心里软软的,觉得她这样子,特别好端,他能一把端起来就走。
他撩开布帘进去,走到肖芥子身边坐下,肖芥子抬起头,本想跟他打招呼,但似乎兴致不高,又蔫巴地低下头。
陈琮笑:“怎么了?”
肖芥子有点茫然:“陈琮,你觉得那个白衣女人,就是蜘蛛魇女,会跟我有关系吗?”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神棍听到了,笃定点头:“我感觉是有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巧合,长了你的脸,你的那什么石头胎,又恰好是只蜘蛛,小结子,你要引起重视啊。”
蜘蛛胎?陈琮愕然,他看向肖芥子,小声问她:“不是仙鹤吗?”
肖芥子老实交代:“那是骗你的。”
她怕他有想法,赶紧为自己找补:“这也不怪我啊,谁还没点虚荣什么的。当初我跟你说生了个仙鹤,你是不是夸我很特别、还说我‘太仙了’?我要是实话实说,你还会夸吗?所以嘛,怕你瞧不起我,要面子,情有可原。”
陈琮心说,也不是不能夸,比如可以说“蜘蛛,好多腿啊”。
“蜘蛛,就是那种常见的蜘蛛?”
肖芥子摇头:“不是的。”
她觉得自己仍旧是特别的:“是长了张女人脸、蜘蛛身子的那种。”
陈琮心头一跳:“那不是魇神庙的魇神吗?”
“嗯哪。”
“那你很厉害啊,一下子搞了个大的。魇神,听起来就不是一般人物。”
同是养石头,只她沾了个“神”字,陈琮顿觉与有荣焉:“芥子,说好了啊,苟富贵,勿相忘。万一发达了,带上我一起,不能忘了朋友啊。”
肖芥子一愣。
她隐约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陈琮说过似的。
陈琮见她发呆,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想不起来了,肖芥子定了定神:“可是,神棍跟我说,石头里的那个,可能本来就存在,并不是我,我们所做的,只是把它孵化出来了。”
这话一下子提醒陈琮了,他也有事跟她讲:夜半2:37分,他在石头里看到一个人,难道他孵化出一个人来?可他刚养上石头,离怀胎还远着呢。
交流起来话就长了,好在夜够长,一个不困,一个不想困,一个能说,另一个又是很好的听众。
怕吵着神棍和花猴,两个人尽量压低声音。
然而在安静的地方,再低的声音都有存在感,更何况这声音一时半会地、还歇不下去。
很快,神棍就注意到他们了,花猴也伸着脑袋看:这俩嘀嘀咕咕的,自以为很小声,凑在一起,神秘兮兮,有时还互咬耳朵,肖芥子凑近陈琮耳边时,会拿手遮一下,仿佛这样又上了一重保险,陈琮附在她耳边讲话时,则会帮她拂一下头发。
很好,很有素质,非常顾及他人的感受,虽然全程都没看“他人”一眼。
花猴都不忍心打断,他重新躺回去,小声跟神棍说了句:“这让我想起我刚跟我老婆好上那会,也是说不完的话,不像现在,三天都说不了几句。沈先生,你呢?”
神棍保持沉默,这种事,他没有经验,没有发言权。
不过他坚信,如果解放前去世的阿木理、或者近半个世纪前亡故的段小姐能活过来的话,他也会有不少话想讲的。
就是不知道,人家想不想跟他讲。
凌晨三点多,颜如玉小盹了一下,又醒了。
抬眼看,屋内屋外其实也都没睡实,翻身的翻身,打呵欠的打呵欠,在这种地方,精神高度紧张,很难真的睡实。
他起身,想出去上厕所。
经过梁婵身边时,她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小声问他:“你是要出去方便吗?我能一起去吗?”
从竹楼到茅屋,失去了女士专用的洗手间,这种素日里的小事突然艰难,她夜半醒了,不敢一个人出去,也不好意思叫醒别人,于是躺着干等,等谁起夜时、自己也好跟去。
颜如玉叹了口气,又想说她“你到底跟来干嘛,活受罪”。
话到嘴边咽回去了,他想起就在之前不久,梁婵还救了他。
他没吭声,点了点头。
出门看了看,山鬼那头守夜由大灯改花猴了,春焰依然是阿达。
颜如玉意味深长地朝春焰那头看了一眼,朝门口守夜的那人借了把匕首,示意梁婵跟上。
绕过茅屋,颜如玉四下看了看,吩咐梁婵:“你这两天小心点,出入紧跟着人,别落单。落单的话,见着廖扬,记得立刻防备。”
梁婵见他四下查看,还以为是要找方便的地方,忽听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怎么了?”
颜如玉冷笑。
从坍塌的竹楼底下爬出来不久,他就想明白了。
勒他的人不可能是周吉,周吉是早一步被人砍了头、陈尸附近,刚巧被他拖了出来而已。
勒他的,是个男的,而且被梁婵戳伤了脸,脸上的伤太难掩藏了,这人事后不想被发现的话,只能选择失踪。
今晚失踪的是两男一女:梁健、廖扬、晓川。
不可能是梁健,陈琮和山鬼的人可以证明:竹楼坍塌之后,他们往回跑,梁健落在了后头。
那就只剩下廖扬了:徐定洋的打手、廖飞的兄弟,是这人也正常。
他走向一栋半塌的茅草屋,内外看了看,退后几步,让梁婵进去:“你坏了他的脸,说不定更严重,戳瞎了他的眼,他能不记恨你?进去吧,头露出来,我好看到你。”
梁婵有点尴尬,但还是依言照办,情况特殊,也讲究不了那许多了。
颜如玉一心二用,玩着刀,也看四周动静,正觉得索然无味,忽然面色一凛。
不远处的一棵榕树后头,探出一个人来,看身形有点熟,好像也的确熟:那人朝他招了招手,又慢慢缩回去了。
颜如玉只觉难以置信。
陈天海?这老头怎么会来?
正心头打鼓,梁婵速战速决,飞快地跑出来,面色有点窘:“那个……你去吧,我帮你看着。”
颜如玉说:“我不用你看。”
他刀头一指,指向茅草屋的方向:“赶紧过去,我看着你回去再说。”
目送着梁婵绕过茅屋,颜如玉拔腿就往树后去。
果然是陈天海,这一处有点背,能透过来的火光有限,陈天海就在暗里坐着,更深的轮廓影打在他下耷的眼角和松垮的眼袋上。
颜如玉觉得这事荒唐到有点好笑:“你怎么会来?”
陈天海说:“不是你跟我说,协会出了事,有好多人要来魇山吗?”
颜如玉重复了一遍:“我问的是,你怎么会来?”
陈天海依然慢悠悠说自己的、答非所问。
“你知道吗,前一阵子,有一天,我在茶室睡过了头,一觉到中午。入石嘛,闲着无聊,就会四处走动,溜达到一处街面时,忽然就感应到,那儿有石头。”
“这说明,遇到一个养石头的,当时也在睡,是不是很有缘分?”
“我就过去看了看,那个人养的胎还很小,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
大半夜的,在这鬼扯什么有的没的,颜如玉烦躁:“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一眼就看到,那人的胎,是个蜘蛛。”
陈天海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还没入石,那人就醒了。”
第122章
陈天海没能看到那人的具体位置, 因为他窥探时,眼前是白日的街面,只大概知道人是在那一带活动。
那之后, 入梦时他又试过几次, 不过都没再找到:可能是人走了, 也可能是双方作息没对上。
但他隐有推测:蜘蛛还小, 可见这是个新人,又听说姜红烛在那附近住过, 后来被春焰接走了——那这个新人, 不是姜红烛身边的,就是春焰的。
就是不知道, 那只是个蜘蛛呢, 还是个人面蜘蛛。
这一趟, 听颜如玉说不少人要去魇山, 他忽然坐立难安, 觉得自己也该来走一遭。
来了之后才发现,果然, 魇山“动”了。
颜如玉起初心不在焉,及至听到“蜘蛛”, 直觉说的是正题:“蜘蛛怎么了?”
陈天海抬头,看向夜色中巨大而又沉默的魇山:“养石, 石头都很小,但如果很大呢?石就是山。魇山也是石, 蜘蛛就是它的胎。魇神庙里, 供奉的魇神是个蜘蛛形象, 你知道吧?”
颜如玉好笑:“所以呢?那不就是个塑像吗?它还能作怪不成?”
陈天海回答:“绝大多数时候, 确实只是个没核的塑像、死物, 但如果有了核、活起来,就不一样了。”
“核?”
“是啊,果实中心最坚硬的部分,就叫核,一般来说,果核就是种子,代表了生命。人的核,应该是心,核心核心,人无心不活。”
“那魇神的核,是那个有蜘蛛胎的人?”颜如玉仿佛捋到了线头,思绪一下子顺畅了,“养神君说,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指的就是那个人?魇山和那人有感应、所以处处反常,对不对?”
陈天海微笑:“阿玉啊,你果然一点就透。”
当然有感应,就像一具巨大而又沉寂已久的空洞躯体、忽然察觉到渐近的搏动心脏,它的呼吸会复苏、皮肤会起伏,头发、指甲也会开始生长。
魇山开始“活”了,四野的蜘蛛反常躁动,那些传说中被宰杀的积淀梦魇、骇人往事沉渣泛起,如待沸的锅鼎,渐有灼烫蒸汽溢出。
“那然后呢,会怎么样?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陈天海说:“你觉得现在糟糕吗?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会越来越坏。”
“最坏的结果,你们不是都知道吗?魇山一夕荒废,所有的人下落不明,你猜,他们都去哪了?”
他面容诡谲,压低声音,像是在和谁密谋什么:“杀光,把他们通通杀光,一个不留!”
后半夜时,肖芥子赶陈琮回去睡觉:她是白天睡饱了不困,但能看得出来,陈琮是真累了,虽然精神奕奕地听着她说话,但仔细一瞧,眼白里头都是红血丝。
陈琮担心她会打盹,走之前,拿了“狼牙棒”给她。
狼牙棒,就是“锥梳”的变体,当初看样,陈琮抓起梳子挥舞了几下,总觉得掠食者来袭,他在这舞梳子,不够霸气。
所以灵机一动,改成了狼牙棒,虽小,锥刺形如戟张,极其契合他男人的钢铁审美,越看越爱,以至于想做个大号兵器版当手办收藏。
他还有进一步的产品机械电动化设想:比如肖芥子躺在床上睡觉时,上方几个刺球来回转动不休,这样,他就不用熬夜在边上守着了。
不过暂时,产品开发还只到狼牙棒阶段。
他让肖芥子靠门边睡,测算了摇摆幅度之后,用绳把小狼牙棒吊起来,然后拜托门边守夜的花猴:“猴哥,麻烦你,待会芥子要是睡着了,你就把这个棒子荡出去,让它自行单摆运动。快停的时候,你就拿东西拨一下,让它继续摆,反正你也是守夜,就当玩游戏提神了。”
花猴:“……”
意思他听得懂,但他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现在年轻人的喜好都这么独特吗,他见过在床上方悬挂捕梦网或者唯美挂饰的,挂狼牙棒已经够小众了,还得晃,晃床或许还能助眠,但在床上头干晃……
他怀疑这是什么新型的play方式,没好意思问。
肖芥子原本不想睡的,但那狼牙棒晃呀晃的,还挺有助眠效果,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犯困了,再然后,眼睛一闭,盹着了。
茅屋里突然静悄悄的,跟之前不太一样。
肖芥子睁开眼睛。
晃荡的狼牙棒不见了,神棍他们也不见了,屋里只她一个人,屋子也比睡前看到的要新,很扎实、很稳固。
她推开门出来。
还是夜间,雾气弥漫,十几米开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邻近有灯火,庭燎式的小火堆,也能看到有些屋檐下挂纸皮灯笼,在风里轻轻摆着。
诡异的是,没有人,屋子都很结实、没有朽坏,随处都有生活痕迹,但就是没看到人。
肖芥子后背发毛,不觉抱住了胳膊,抬手时,发现右手食指勾着一根莹亮的蛛丝。
想起来了,这是陈琮的那块女娲石,他说有一天半夜2:37分在石头里看到一个人影,她觉得奇怪,就把他的石头要过来,在手里使劲摩挲,确保建立联系。
要么,去他石头里看看?
就在这时,正前方隐有人影晃动。
肖芥子紧张地盯着那一处看,近了,又近了,看身形是个女人,手里拎着一包东西。
下一瞬,那个女人从雾里出来。
这是一个穿白色裙袍的女人,头发散乱,脸上、身上都是血迹,以至于肖芥子都没法看清她的脸。
她左手拎了一把血迹半干且几乎卷刃的刀,右手拎着一个用外衣草草卷着的包袱,走得很慢,一步一喘息,身后是不清晰的血脚印。
肖芥子呆呆地盯着她看,连自己挡了道都没发觉,待想给她让步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女人几乎是无障无碍、从她身体里穿行过去。
穿体的刹那,肖芥子忽然很难过,好像这女人身体是穿过去了,却把很多情绪留给了她:筋疲力尽的、悲伤的,还有,死亡的。
她转过头,看到女人的后背上,如陈琮所说那般,重工绣了一只八爪环抱的蜘蛛。
突然间,那个包袱里掉出什么东西,在地上滚了一下。
是只沾满血迹的水晶佛头,佛头歪在地上,双目微阖、唇角带笑。
肖芥子忍不住叫出来:“哎,你东西掉了。”
女人好像没听见,还是喘息着往前走,肖芥子弯腰去捡佛头,将触而未触时,又放弃了:这个女人是虚幻的,那这佛头,多半也是。
她小跑着追过去,跟着女人来到一栋二层的竹楼前。
竹楼门户大开,里头烧着火塘,但同样的,内外死寂无人,女人艰难地一步步上了楼梯,扶着门框跌跌撞撞进去,半跪在一个背篓里,长吁了一口气,将手里攥着的那个包袱举起来、微微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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