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看向梁婵,还是看不到人,好在借着这点透入的微光,能隐约看到她的眼睛。
他招呼梁婵:“走吧,赶紧爬出去,这楼指不定还会二次坍塌。”
梁婵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面色一下子变了。
她看到,颜如玉身后,就在他脸侧上方,还有一双眼睛!
颜如玉见她不动,正觉得奇怪,下一瞬,只觉喉头一紧,身后有人猛然用细绳勒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内收。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且下手极重极狠,颜如玉喉头一塞,登时就喘不上气了,他伸手想往后抓,那人显然是料到了,身子往后一翻,带着他向更深处去。
梁婵听动静,也知道大事不妙,刹那间心惊肉跳,就在这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陈琮的吼声:“梁婵?”
太好了,陈琮回来了,梁婵眼眶一热,心里突然就有了底,她大吼道:“这!这!”
边吼边往颜如玉的方向扑了过去。
一团漆黑间,扑到了两个人,她双手乱摸,混乱间摸到颜如玉的脸、他脖子上的绳索,又摸到他身后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吼道:“松手!快松手!”
然而没人吭声,那人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梁婵急得发疯,伸手在地上摸索,突然摸到一根木条,大概是坍塌时劈裂下来的,她想也不想,抓起来向着后头那人的头猛扎过去。
就听一声惨叫,那人松了手,向着更里头滚去,颜如玉喉头终于得脱,他双手猛抓着喉头,一时间居然发不出声音。
好在此时,眼前终于见了光,是陈琮听到声音大步过来,三两下拨开了这头坍塌堵塞的木料茅草。
梁婵带着哭音爬出来,身子哆嗦得筛糠一般,指着里头向陈琮道:“有人,里头有人!”
陈琮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颜如玉也爬出来了。
他双目血红,一脸狠戾,嘴唇嗫嚅着,像是要发狠,陈琮还以为他对梁婵做了什么,正要上前喝问,他反转过身,发疯般拨打开更多的废料,怒吼道:“给我滚出来!”
再然后,手臂内探,一把抓住了什么:“出来!”
陈琮看到,他抓住的是一个人的脚。
颜如玉震怒之下,力气也是大得惊人,只一只手,硬生生把那人直拖出来:“老子今天不弄死你……”
后半句话硬生生刹住了。
陈琮也惊呆了。
梁婵更是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没错,颜如玉是拖出一个人来,但是,这个人没有头。
坍塌的竹楼前头,燃起好大一个火堆。
陈琮筋疲力尽,垂着手远远坐在一边,偶尔会突然后怕,激灵灵打个寒噤。
混乱中,那条巨蛇也不知道哪去了。
点算人数,少了四个。
一是周吉,后经春焰的人指认,那具没头的尸体就是他。
二是晓川,当时,她是距离蛇最近的那个,然后众人四下奔逃,再然后楼塌了,废墟里没她,凭空人间蒸发,陈琮怀疑她是被蛇给生吞了,但他不敢说。
三是廖扬。
四是梁健,没错,梁健也不见了,陈琮明明记得,竹楼出事、大家飞奔回来救援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往回跑来着,怎么跑着跑着,就跑没了呢?
这还没开始“营救”呢,就损兵折将,陈琮觉得极其挫败。
正沮丧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陈琮身子一耸,瞬间回头。
身后依然是茅草屋,一幢一幢密密簇簇,被植被入侵得厉害,无声无息矗立于夜色间,形状诡异,看起来分外瘆人。
他站起身,确信自己刚刚真的听到了。
又是一声轻笑,压得很低,像气音,陈琮心头猛跳,试探似地低声问了句:“芥子?”
刚刚那个声音, 真的很像是肖芥子的。
现在是听不到了,但密密簇簇的茅屋深处、更远些的地方,似乎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窸窸窣窣。
会是肖芥子吗?
陈琮犹豫了一下, 从地上拖起那根树棍, 小心翼翼地向着那个方向缓步过去。
绕过一幢茅屋, 又拨开一丛杂乱的垂藤,好在身后的那个火堆燃得够旺, 火光冲天, 焰头跃动,橙红色的光穿透无数的缝隙, 足可抵达厚重的黑暗深处。
那笑声又来了, 压得很低, 柔媚中带着几分诡谲。
是不是她呢?真的很像。
陈琮忍不住, 又低声但谨慎地问了句:“芥子?”
面前是一棵挤塌了茅屋的大榕树, 枝桠上挂下无数的气生根,像一面疏密无序的门帘, 茅屋弱柳扶风样地斜倚在榕树身上,生平头一次, 陈琮发现只要姿态得当、茅屋也可以给人以娇羞之感。
那声音就是从茅屋的那一面传过来的。
陈琮拂开那片气生根,说不清是为什么, 缓缓放轻步子。
“我不管,杀光他们, 把他们通通杀光, 一个都不要留!”
陈琮的心砰砰跳起来, 声音真的是肖芥子的, 但什么叫“把他们通通杀光”?肖芥子怎么会讲这样的话?
他有点喘不上气, 好在,用不着冒险绕过去了,茅屋朽坏开裂,从茅草和竹木的罅隙间,他能隐约看到点什么。
先看到一把握在手里的刀,刀身磨得锃亮,其上还有血迹漫流,握刀的手指节白皙纤细,显然是个女人。
陈琮屏住呼吸,慢慢挪动身位、换了个角度。
看到那个拿刀的人了,只不过,她是背对着他的。
她穿了一件宽袖的外罩白纱袍,衣长及地,长发以红色的发带半束,后背上……
陈琮先还以为她后背上抱扒着一只大蜘蛛,惊得险些叫出声,好在很快看清楚了,那不是真的蜘蛛,只是刺绣上去的,但是绣技卓绝,重工华丽,正对着看时隐有立体效果。
不过,即便从侧面看,这蜘蛛也真心让人发寒:它的躯体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后背,八根细长的步足呈向前抓抱状,绣线大部分用黑色,但步足掺金丝,最诡异的是眼睛部分,金红线相间,火光映上去,简直像在转动一般。
再然后,伴随着轻笑声,她微微侧身,语声温软,语调阴寒:“杀干净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陈琮惊地连退两步,这不是肖芥子是谁?
他的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喘息急促,顿了会,惊觉那头没动静了,赶紧一个跨步绕过去。
果然,人已经走了。
陈琮站在她刚刚站过的地方,想到她之前说的那两句话,只觉遍体生寒。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他:“陈琮?”
陈琮身子仿佛过电,立时回身,看到肖芥子一脸惊喜,正从几步外的一幢茅草屋后转出来。
好家伙,这么短的时间,就换了一身现代装了,陈琮不及细想,树棍抡起来,御她于两米之外,喝了句:“你给我站那。”
肖芥子愣了一下,果真站住了,眼珠子滴溜溜的,不明白他这么如临大敌、连棍都拎上了是为了什么。
陈琮上下打量她,觉得眼前这个真挺像的,但谨慎起见,还是问她:“鹭鸟飞,打一个字是什么?”
肖芥子想也不想:“路啊。”
“不是,你一开始不是答这个。”
一开始?
肖芥子想了想:“八?”
陈琮长吁一口气,这次对了。
这么独特的错误赛道,除她没谁了。他撒手扔了棍子,这才发觉掌心汗津津的,风吹过来,额头上冰凉,大概额头也出汗了。
不过还好,总算是找到人了,陈琮如释重负,大步过来,才走了几步,肖芥子吼他:“你站那!”
又怎么了?陈琮太阳穴微微一跳,旋即收步。
肖芥子瞪着陈琮看,先时还觉得怪,紧接着就反应过来:陈琮在跟她确认什么,好像要证明她是正主。
那你呢,你是正主吗?
“我戳呢?我戳盖在哪了?”
陈琮笑起来,觉得确实是她没跑了,他勾起食指,往左肩上点了点:“这,这呢。”
他记得很清楚,锁骨和肩胛之间,有个凹窝,是挺好戳的。
这下算是确认无误了,肖芥子忍不住也笑起来,笑得眉眼眼弯弯的,几乎是蹦跳过去的:“你怎么来啦?”
陈琮上前一步,下意识两手微抬,想接抱住她,哪知近处又有人“咦”了一声,说:“鹭鸟飞,打一个字,明明应该是‘路’啊。”
怎么还有人啊,陈琮吓了一跳,手又放下了,然而肖芥子一脸欢喜的、已经到跟前了,没点表示实在不好,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摇了两下。
肖芥子万万没想到,陈琮会跟她握手,如此正式,她忽然也局促起来,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也用力回握,使劲摇了两下。
这商务的氛围一经开头,好像停不下来,肖芥子微侧了身,给陈琮介绍说话那人:“这是神棍,这个……是陈琮。”
神棍恍然:“哦,你就是那个小琮琮啊,听小结子说起过。”
他走上前来,心里纳闷着什么时候年轻人之间开始流行握手了,然后有样学样,郑重伸手,以示自己紧随潮流:“你好你好。”
又问:“你们见面为什么要先猜谜呢?这是约定还是……怎么的?”
肖芥子也想问这个。
陈琮看了看左近,还是忍不住心悸:“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肖芥子和神棍于上午9:50分从夜宿的那棵大榕树离开,为了给后进的花猴等人留下讯息,神棍在一棵树上留了字。
写完了,问肖芥子要不要也留名,肖芥子意兴阑珊:“人家是进来找你的,留我的名字干什么呢。”
神棍总有道理:“这是个纪念啊,以后你故地重游,看到当初的留书,不觉得亲切吗?”
也是,肖芥子接过笔,见神棍画了个三瓣莲,于是随手在边上撇了一下,敷衍了个月亮了事。
早晨雾大,两人绕了点路,不过还是于中午前到达废寨。
废寨不是肖芥子的目标,她想绕过寨子、直奔魇神庙,但问题在于,此时徐定洋等人也吵吵嚷嚷地汇合了,且大手一挥,上山去了。
总不见得是上山打猎,至此可以确认,这伙人的目标,也是魇神庙。
为免两相遭遇,她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末了惊喜地发现,徐定洋一伙人完全是没头苍蝇般乱找,紧接着,她就想明白了:梁世龙的确来过魇神庙,但那是三十多年前,也就是说,他能给徐定洋等人提供的信息是滞后的。
因为十多年前,魇山地震过,山肠的入口位置也有变动,那之后,能明确说出入口在哪儿的,只有两个人。
姜红烛和陈天海。
陈天海远在景德镇的茶室养老,而姜红烛临终前,把入口处的信息告诉了她,也就是说,而今魇山上下,只有她能找到进魇神庙的路径了。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肖芥子如释重负,她带着神棍退回到近山的一间茅草屋里,告诉他自己计划打时间差:先睡觉,养足了精神,趁夜入山进庙。
所以,禄爷一行人进寨的时候,肖芥子那头睡得天昏地暗,压根没留意,再然后,是被木鼓声吵醒的。
敲木鼓、猎人头,这声响,的确是让人心生惧意。
两人窝在茅草屋里,屏息静气,连火塘都没点,静听外头动静,原打算等外头消停点了再上山,哪知猝不及防间,听到扩音喇叭里传来的惊叫声。
——“蛇!蛇!蛇!”
神棍判断这是山鬼来人了,因为一般进山的人,好像不太会带扩音喇叭。
再然后,又是楼塌又是点起大火堆,这么大动静,想错过都难,出于谨慎,两人没有直奔现场,而是从外围绕了过来。
人生多惊喜,没想到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陈琮。
肖芥子不想跟闲杂人等、尤其是徐定洋或者颜如玉会面,好在作为神棍的“女助理”,她只是去走个过场,当下套上外套、戴上了山鬼的防瘴口罩,神棍也穿戴齐整,但嫌口罩太憋闷、硬是拉到了鼻子下头。
竹楼前还是刚才的光景,火堆燃得正旺,花猴和大灯正往火里加料,除了梁婵和养神君,大部分人都围在竹楼一角,查看、议论着什么。
花猴一抬头,惊喜莫名,扔下手上的活赶紧迎上来,大灯没见过神棍,先还发愣,待看到二人装扮,也猜到了,忙亦步亦趋撵上。
陈琮觉得奇怪:“他们看什么呢?”
花猴说:“楼不是塌了吗,但不是散架是斜塌,这种干栏式的竹楼,都有柱子支撑,刚他们检查发现,柱子是被破坏过的。”
这就意味着,即便没有那条蛇,楼也会塌。
竹楼没了,没那么大的房子容纳所有人,不过总有办法:花猴找到三间半塌的茅草屋,卸了门,门口都对着中央的小空地,在空地上生起大火堆,三方各占一间,门口各留一人,守夜、兼照顾火堆。
这样,离得近,抬眼就能看到门外,往来也方便,可共同防御,又各自独立。
最大的一间给了“人石会”,少了梁健之后,他们还剩八个人。
春焰损兵折将,只剩四个人。
山鬼则上升到四个人,花猴喜气洋洋,截至目前,可谓一切顺利,人找着了、且毫发无损,他往半空放了颗信号弹,让外头的同伴放心。
陈琮当然归属“人石会”,但人基本是长在了山鬼这头,他把之前看到白衣女人的事给说了。
肖芥子不相信那女人长得跟她一样:“你看错了吧?”
陈琮说:“一样就是一样,你会认错我吗?如果你不会,那我也不会认错你。”
肖芥子哑然,又觉得瘆人:怎么会凭空冒出个女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呢。
神棍从背包里掏出个记录本,跟实地采访似的:“那女的穿古装?”
算是古装吧,陈琮点头,Cosplay也有可能,但Coser应该不大会到这种地方来取景。
神棍运笔如飞,嘴里念念有词:“跟那群猎人头的一样,穿着打扮很怪,又是下雨天,没月亮的晚上……”
肖芥子泼他冷水:“你是不是又要说是幻境、幻象?咱们可证实过了啊,人头都是真的。”
早上下树之后,除了那个肥七的人头,另两个的也找到了,没敢拿手摸,拿树枝碰了一下,确认能碰触到,不是幻象。只不过,起初他们认为是长头发的女人,看了才知道,长头发不假,但不是女人,都是男人。
神棍一点也不气馁:“我始终认为,这座山叫‘魇山’,供奉梦魇之神,不会毫无意义。魔巴给出‘杜子春’这个名字,也一定有所指。那个,蛇,蛇的事,谁能给我说一说?”
蛇的事简单,几个人都是在路上看到的,白练似的影子,嗖地就掠过去了,神棍不满意:“小琮琮,你去帮我向当时在竹楼里的人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跟蛇发生过实质性的接触?记住啊,是实质性的。”
陈琮问了一圈下来,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无非是“我跑了啊,当然立刻跑,不跑留着喂蛇吗”、“什么实质性接触?那块头,你接触了有意义吗”。
但也有意外之喜,戴天南摸到了蛇,据他说,是逃跑时、无意间蹭到的,蛇身冰凉,蹭到的刹那,他的天灵盖都发麻。
肖芥子说:“摸到,这算是实质性的接触了吧?”
没想到,神棍居然大摇其头:“不算,榕树底下的人头,我们也能触碰到。之前是我狭隘了,凭什么看到了摸不到就是幻象呢?要知道,人有五感,视、听、嗅、味、触,每一种感官,都可能出错。”
这话,好像就在前不久、听谁说过似的。
电光火石间,陈琮突然想起来了,他脱口说了句:“这里是魇山,魇通魔,人有五感,五感易魇!”
神棍大为兴奋:“小琮琮,你太有文化了,我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被你总结出来了!”
肖芥子糊涂了:“你的意思是,那些死了的人可能没死,是我们自己被魇住、感官出错了?”
“不是,我是指那些很不合理、违背常理出现的人和事,比如猎头人,白衣女人,还有巨蛇。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东西的出现,跟我们这些外人之间,没有确凿的实质互动。”
还没有实质性的互动吗,肖芥子感觉自己脑子里浆糊了:“肥七的头被砍了啊。”
陈琮补充:“不止,周吉的头也被砍了。”
花猴也贡献了几条:“还有,蛇把楼压垮了。哦,对了,失踪了好几个人,一对小情侣,以及那个跟我们一起出来找人的梁健。”
神棍回答:“不能说蛇压垮了楼,你刚也说过,竹楼的柱子被破坏过,即便没有蛇,楼也可能垮。有没有可能,竹楼不是蛇压垮的,只是蛇出现的时候,竹楼刚好塌跨而已。”
“肥七的头被砍了,但我们当时都没看到是谁砍的,包括刚被砍头的那个。如果真的是猎头人做的,以他们的风格,成群结队冲上来砍就是了,用不着遮遮掩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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