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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陈天海冷冷说了句:“不见。”
颜如玉说:“不是让你们同桌吃饭,干爷说,我们吃我们的,你可以在屋里看监控,声画同步……”
“没必要。”
颜老头笑呵呵插了句:“见见又不打紧咯。老海,八年了,你孙子都长成大人了,你就不想看看他?你这就不对了,这样就不对了,太无情,就不像个人了。”
陈天海没吭声。
他又叉了个煎蛋填进嘴里,鸡蛋煎得嫩,溏心的油黄汁顺着他的嘴角一路往下滴。
对颜老头,他说话还是客气的,吃完了蛋,他点头:“那就看看吧。”
颜老头笑起来:“是嘛,这才像话。你有什么话想问他的吗?到时候,我跟阿玉可以帮你问问。”
陈天海回答:“没有,你们看着办,随便问吧。”

日暮时分, 肖芥子开车送陈琮去“无欲.有求”。
一路上,她各种耳提面命,吩咐陈琮要表现自然、切不可有好奇心, 万一跟颜老头对上, 务必要做出一副冷漠、淡然、对其人其事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
陈琮先还“嗯”、“啊”应着, 听多了就逆反了:“谁还能没点数?论怕死, 我不比你差……”
还想再说什么,手机响了。
梁婵打的。
陈琮接起来, 听了两句喜形于色:“你也怀上胎了?可以啊朋友, 你这速度,是不是要怀胎十月……什么?那行, 行, 你放心吧, 那时候我肯定回去了, 你既然说了, 我肯定站岗保护啊。”
肖芥子闻言瞥了他一眼。
嚯,这业务, 还挺繁忙,保卫这个看护那个的。
挂了电话, 陈琮感慨:“大海不愧是生命的摇篮,人家‘海系’从怀上到产胎, 说是一两个月就完事,比‘山系’快多了。”
肖芥子“呵呵”一声:“这也看怀的是什么, 普通水生鱼类, 那当然一两个月就完事, 但要是别的, 就不一定了。听红姑说, ‘春焰’有个女人,也是养珍珠的,怀了两年半,生的是虎鲨。”
陈琮倒吸一口凉气:“虎鲨?那不是遇什么吞什么?”
“是啊,所以她在‘春焰’,被称为‘小姜红烛’,又号‘一颗珍珠定大洋’,霸气吧?”
陈琮沉默片刻,突然洋洋得意:“我管她什么珍珠定大洋,到了我这,一把锥梳平山海,看谁敢来。”
那个“锥梳”,肖芥子已经问明白了。
对标的是“人石会”古代传下来的锥盒,寿爷出事那次,陈琮被撺掇上去、对付别人都看不见的邪诡人形黑影,一把钢锥扎进去不济事就再换一把,前后试了十几把,真是心慌气短、手忙脚乱。
事后想想,觉得这玩意儿太不科学了:救命讲究的是“争分夺秒”,你这头试得汗流浃背,那头掠食者已经完事走人,憋不憋屈啊。
作为马丹徒之后的二代、唯一后来者,陈琮觉得自己的工具也得与时俱进:锥梳,密密麻麻百十枚尖利的锥齿,取用不同的宝玉石材质,体积小、成本低,方便携带,更关键的是好用,管你养什么石头,只要敢来掠食,一梳子照着头拍进去,总有一根适合你!
肖芥子白了陈琮一眼:“低调点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本事,天生就是掠食者的克星。万一事情传开,你猜有多少人想暗中弄死你?”
陈琮登时乐不出来了。
也是,这秘密起初,只三老他们知道,后来何欢坏事,把消息透给了姜红烛,现在,姜红烛又投奔了“春焰”……
“无欲.有求”遥遥在望,这是要到了。
肖芥子不想离得太近,隔了段距离靠边停车。
陈琮叹了口气,解开安全带:“所以啊,肖芥子,我这处境也挺危险的。你得保护好我啊,你保护好我,我才能保护好你啊。”
肖芥子没好气地目送他下车:这人虽然有手有脚,不像红姑那样要她费事,但体质招风惹雨,估计费心是少不了的。
正想着,看到陈琮低头发信息,再然后,自己的手机上进消息了。
她拿起来看。
陈琮给她发了一张照片,是颗暗红色的石榴石,只黄豆大小,半珠形状——一般一整颗圆珠子叫全珠,劈开两半就是两个半珠,半珠不适合穿孔,但可以拿来镶嵌、当戒面什么的。
紧接着,又有几张图片进来,都是设计图样,大致看了下,要么是往“花”的形象靠,石榴石是花心,边上缀了圈花瓣,整体镶成一朵花;要么是仿《哈利波特》里的金色小飞贼,石榴石两头各镶了个小翅膀。
最后一条是文字消息。
——这颗石榴石给你,你想做成什么样?肖设计,放手干吧。
陈琮进了店,礼貌地跟工作人员通报了一下,不急着进,先参观陈列展品。
颜老头的选品还真不错,果然几百年没白活,品味不俗,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到有人叫他:“陈兄,又见面了。”
回头看,是颜如玉从后头进来,估计是在自家,随意,且地暖开得足,他连西装外套都没穿,只穿了件白色的衬衫,下着黑色西裤,头发扎了个小揪,照旧是带链的金丝框眼镜,一侧耳朵上戴了个挂耳式的蓝牙耳机。
陈琮笑着迎上去。
颜如玉一点都不客气:“陈兄,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还真来了。”
陈琮说:“你想多了,不是为你来的。主要目的是办货,景德镇工坊匠人多,出的作品都挺有特色,想看看能不能建立合作机会……”
说着,示意了一下店内:“这家挺好,就是贵,不在我考虑范围。”
颜如玉哈哈一笑,陈天海这个人,古怪鬼祟,让人捉摸不透。但他的孙子,反倒又俗又务实,活脱脱地主家的傻儿子。
陈琮继续卖傻:“这里不像能吃饭啊,咱是不是得外头找馆子吃?”
颜如玉示意他跟自己走:“这店我们家有份投,后头是私宅。老太爷喜欢清净,住在这。晚上一起吃,不介意吧?”
陈琮头皮一突。
老太爷?不会是颜老头吧?自己这是什么运气啊,居然上来就要跟积年的老鬼同桌吃饭。
陈琮跟着颜如玉穿过后院。
天已经黑了,院里有人在点灯,是真点灯。
一般现代庭院,装置的都是太阳能灯或者电灯,但这里,居然用的是防风蜡烛,打火器点燃之后,再罩上琉璃罩或者竹篾编的油皮灯笼,火头在里头飘忽摇曳,看得陈琮叹为观止。
“你们这院里,用真火啊?”
颜如玉见惯不惊:“老人家,怀旧。这还不算什么,过年的时候你再看,满院里点的,就跟烧起来似的。”
他径直把陈琮带进餐厅。
这儿是餐厨一体的明厨风格,桌上已经上了不少菜,颜老头坐在桌边,正吩咐戴高帽的厨师八宝鸭出笼时该如何浇汁,看见两人进来,眼前一亮:“呦,这就是阿玉的朋友啊?”
他示意厨师自去忙,眼睛笑成了一道缝,招手让两人过来,近前时又不让坐:“等会,你俩背靠着站一下,我瞧瞧。”
陈琮不明所以,依言挨着颜如玉站了一回。
颜老头连连点头:“你俩个子差不多,都高高大大的,一看就精神。”
入座之后,又问陈琮年纪,听说过年就二十六了,仔细想了想,说:“年纪也差不多,跟阿玉一般大。”
陈琮平时跟人交流没问题,但颜老头这种,不好说是“人”,他不敢乱说话,只客套地问了句:“太爷高寿?”
颜老头摸着头发笑:“我过完年就九十二啦,你别看这头发好,都花钱植的,假的!来来来,吃,别拘束,咱边吃边聊。”
陈琮跟着假笑,心里说:嚯,又要九十二了。
厨师的手艺不错,每道菜都有独到之处,陈琮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绝不乱说话,即便开口,也只夸菜,反倒是颜老头,问长问短,从店员问到营收,从房车问到女朋友,似乎对他极有兴趣。
也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就跳到陈天海了。
颜老头说:“听说你爷爷是老027号,八年前离家出走了?”
陈琮心里一突。
既然你先问,那我可就顺杆爬了啊。
他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都找他八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太爷年轻时入过‘人石会’吗,跟我爷爷见过吗?”
颜老头摇头:“我这人好看热闹,很多年前跟着家里人,是去凑过‘人石会’的热闹,但那是几十年前了,记不清了。”
这话倒没撒谎,他上一次去看热闹,是四十年前。
但四十年前那一次,在山村、乡下办的,平淡乏味,没什么记忆点。几百岁的人了,脑子像一面大筛网,只记得轰轰烈烈的大事,比如清军入关啊,文字狱啊,洋人烧了园子啊。
小事他不记得,前一阵子,阿玉还打电话来,问他知不知道人石会有个叫“姜红烛”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问:“八年了都没消息,那还继续找吗?”
陈琮回答得很得体:“那种倾家荡产、不顾一切地找,我是做不到了,看运气吧,有线索时,还是会去看一看,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颜老头奇怪:“不是还有你爸吗?”
陈琮苦笑:“我爸……疯了这么多年,说实在的,他对我来说,没爷爷那么亲。”
颜老头“哦”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就见颜如玉面色略变,伸手去调蓝牙耳机的音量:“你说什么?”
说话间,他站起身往外走,眉头皱起,但也没忘跟颜老头打招呼:“干爷,你们先聊,我这有点事。”
他匆匆出了餐厅,径入小院,选了个僻静好说话的角落:“嗯,现在方便了,你说。”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系统自动报警了,显示那个男人绕着‘无欲.有求’店前店后,足有十五分钟。我们专门回放了他的片段,感觉这人目光飘忽不定、一直在观察屋子的外部结构,很明显是在踩点。”
颜如玉嗯了一声:“有拍到这人清晰的正脸吗?面貌上有什么特征?”
那头答:“拍到了,也比对出来了。是你们‘人石会’的,叫什么何欢。你跟这人有来往吗?这人怎么会突然跑干爷那转悠?”
颜如玉沉吟片刻:“前一阵子在阿喀察打过照面,见过,没来往,突然绕着咱的店转悠,是挺蹊跷的。行,我知道了,我会留意。”
颜如玉一走,陈琮满心不自在,虽说这货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但有他在,饭桌上“正常人”的比例大点,总归要舒服些。
为了缓解这种不适,他紧拈了几筷子菜,装着吃得很认真。
正埋头大快朵颐,突然觉得,似乎有哪不对劲。
他抬起头来,目光转向门口,刹那间半边身子发木,险些没拿住筷子。
有一团灰蒙蒙的、人形的影子,正站在餐厅门口。
不是颜如玉,餐厅里有大落地窗,透过玻璃,能清楚地看到他正在假山边跟人通话。
那个影子向餐厅里走来。
厨师正在准备餐后甜点,但他好像完全看不到,熟视无睹,颜老头似乎也没看到,还在笑呵呵向着他劝菜:“吃啊,多吃点。”
陈琮心跳如鼓,后背上开始渗汗。
这是个掠食者,没错,之前,被姜红烛“点香”之后,他就能看到掠食者了,而且是人形,唯一的缺陷是看不清面目,只是一团邪诡的人形。
姜红烛是黑影,像一团浓黑的雾气,而这个人是灰蒙蒙的,颜色不同,同样让人窒息。
掠食者来这干什么呢,这个点,大家都醒着,吃饭的吃饭、通话的通话,难道说,这屋里,另有人在睡觉?
陈琮脑子里嗡嗡的,脱口问了句:“太爷,您平时就一个人住吗?”
颜老头点了点头,顺道给他夹了条鸭腿:“这两天阿玉陪着我,平时呢,就我自己住。工作人员不在这住,早晚倒班,现在还没交接班呢。”
对答间,那团灰蒙蒙的影子到餐桌边了,它的手拂着桌边,绕着桌子缓缓地走,在颜老头身后略停了会,像是去嗅闻他新植的头发,又顺着桌子,到了陈琮身边。
它似乎对陈琮很有兴趣,停下来不走不说,还慢慢弯下了腰,脑袋和他的脸平齐,仿佛正在饶有兴味地观察他。
陈琮避免跟它对视,当着颜老头的面,跟一团虚空对视,他解释不清,但这么个诡异的东西,正对着他看,且越挨越近……
他勉强笑了一下,拿起筷子,尽量镇定地去夹碗里的鸭腿。
同一时间,额角有一大滴汗,慢慢流了下来。

颜老头发觉陈琮不对劲了, 这要是都察觉不到,他这几百年白活了。
他奇怪地问了句:“怎么了啊?”
没法再忍下去了,陈琮筷子撒手, 鸭腿撞着碗沿砸落桌面。
他一手捂住肚子, 脸色发白, 冷汗涔涔:“太爷, 你们家这个菜……有问题。”
这话一出,颜老头倒还好, 不远处的厨师惊得头皮一麻, 脱口说了句:“不会吧?”
他们这可都是专供VIP客人的高档、新鲜、绝对干净食材!保持了三年的零投诉率,不会要一朝打破吧?
演都演上了, 陈琮索性放飞, 他哆嗦着, 一只手穿过灰色人影的胸腔、猛摁在桌沿, 表情愈发扭曲痛苦:“太爷, 不好意思啊,洗……洗手间在哪?”
颜老头忙抬手指了个方向, 陈琮一秒都没耽搁、踉跄夺路而走,到门边时又扶住边沿, 演了一把体力不支,顺带着急回头瞥了一眼。
那个灰色人影扶住桌子站直, 向着他逃窜的方向转过身来。
颜老头关切地目送他,脸上那表情, 不像作假。
至于厨师, 已经摘下口罩、急匆匆走到餐桌边, 端起他的餐盘仔细查看。
真羡慕这两人啊, 什么都看不到, 世界如此美好。
管它呢,能暂时离那个鬼东西远点就好。
陈琮奔进洗手间,反闩上门,撑着洗手台缓了会之后,开了冷水龙头,捧着冰凉的水往脸上猛扑。
他提醒自己要镇定:无所谓,他连石头都还没养上,掠食者就算舞到脸跟前,也拿他没办法。就当它们是嗡嗡乱飞的苍蝇,无视就是。
不过,这个掠食者是谁呢?
根据基本原则,这个人一定是在睡觉或者小憩,可以排除颜老头和颜如玉。
是外头来的掠食者吗?
不像,肖芥子提过,如果一个人没有入梦入石,那他的石头就是空的,空石头对掠食者来说,等于“没有目标”、“不存在”。
外来掠食者的出现,一定得是嗅到味儿、循着目标而来的。
所以,要么是颜老头在撒谎,这里还住了第三人,且是个养石头的,没露面、正在睡觉,被外来掠食者给盯上了。
要么就是……
颜老头依然在撒谎,这里住了第三人,且是个掠食者,没露面,正在睡觉,入石之后,楼上楼下走动,恰好被他这个前来作客、开了天眼的给看见了。
陈琮觉得,后者的可能性高些,因为外来的掠食者,闯门之后必然直奔目标,围着餐桌瞎转悠什么呢?总不见得是个美食爱好者吧。
那就是非外来、住在这的?
陈琮有点失望,这个不露面的第三人,显然不是他爷爷:“掠食者”如同男女性别,是一种先天属性,没法后天自然转化。陈天海不是掠食者,如果是,他就不用苦等十多年、央求姜红烛去帮儿子看佛头水晶了。
会不会是肖芥子搞错了?和039号混在一起的,并不是陈天海?
他心事重重,随手去抽纸屉里的擦手纸,没留神多抽了几张,索性团在一起用,擦拭的时候,注意到纸的边角有印花的字。
细看时,是“薄雾散尽,旭日东升”。
现在市场竞争激烈,连纸巾都搞起了特色化。小宗负责店里的日常采买,陈琮记得有一次,她买了一种卷纸,每一页上都印着数学公式,说是什么学霸卷纸,用了一段时间后,就被陈琮给叫停了,因为那段时间,他老做噩梦,梦见高考数学交白卷。
颜老头家的抽纸,看来也是定制的,天气相关?
陈琮不忙扔,拈开团揉的纸角看下一张。
果然,下一张印着“雨雪霏霏,共剪西窗”。
有意思,虽然前后衔接地不是特别通顺,读来倒也上口。
陈琮拈开湿皱的最后一张。
——尘土飞扬,想去北方。
陈琮脑子一激,这不是爷爷留过的字谜吗?谜底是“小心”两个字。
他僵了两秒,顿了会才反应过来,一颗心“咚咚”跳得贼快,迅速去抽纸屉里剩下的。
骄阳似火,日薄西山,风轻云淡,南来北往……
这一屉纸巾本来只剩了小半,很快就全抽完了,没再发现其它跟字谜相关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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