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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生病了。
明天得问问她,大石补之后,她那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绝症”,怎么样了。
同一时间。
颜老头左手拎了一小坛子汾酒,右手攥了俩酒碗,拖着步子上楼,每走几步,一侧的屁股就不自觉地耸一下。
真滑稽,耸一下。
颜老头呵呵笑起来。
这世上的事最是不可揣测,当初,也是好几百年前了,他们一行十多个从地下出逃,他是最老的那个:有人坚决反对带他,说这种老狗只会拖后腿,但另有人表示,带着有用,遇险时可以把他丢下,为其他人赢得时间。
他压根就没被算作出逃的一员,只被当成工具,像屠夫遇狼时扔出的肉块,随时可被丢弃。
他卑微地不出声,听任他人决定,心里祈求着死前能看一眼太阳。
看一眼就好。
他们这一族,长年生在地底,自称“夸父一族”,毕生梦想就是逐日、活在日光之下,因为地底的日子实在不好过,环境恶劣不说,还有天敌猎食。
然而从地底到地面,路途各种凶险。而且,早在上古大禹时期,人类就已经发现了他们这种生物,呼之“地枭”。到了秦始皇的时代,专门封锁地下脱逃的通道不说,还训练了专人捕杀,这些人成队有组织,类似山野猎人,因为当时习惯黑巾缠头的装扮,所以又名“缠头军”。
这还不止,出于物种特性,真正到了地上、见了日光,身体又会产生异变、加速死亡。不过,有应对的方法,以人为药,又称“血囊”。
服用一次,可抵几十年,想延命的话,再服一剂,但有限制:这第二剂,必须跟第一剂有血脉关联,是直系的子孙最好,若不是,旁系子侄也勉勉强强,效果有高低而已。
一言以概之,逐日之路,异常难行。
颜老头出逃时,觉得自己必然会死在路上,可谁能料到,到末了,那些年轻的、健壮的、聪明的,都死在了中途,只有他,一个老货,反而走到了最后呢?
后来,学人说话、认字、读书,他最倾心道家、爱读老庄。所谓“无为而治”、“无心生大用”,凡事绝不强求,一任世事如流水,把他推涌向哪,他就向哪,绝不挣扎,绝不对抗。
这是他的处世哲学,事实证明,也是最有用的处世哲学。
这几百年,他陆续有一些同类,又自地下出逃、混迹人间,可惜了,一个又一个的,都被剪除了个干净,他饶有兴趣旁观,像看一出出惊险小电影,从不出声,从不干涉,也从不留痕。
都是些蠢材,人间大道,早在最简单质朴的口头用语里告诉你了,“入乡随俗”——以人为食,却又想在人间长久活着,就得揣摩人的心思,把自己活成他们的利益、欲望和喜好,让人、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来保护自己,怎么能强行对抗、与之为敌呢?
也不看看日光之下是谁的地头,对抗得越猛,倾覆得就越彻底。
颜老头上了二楼,蹒跚着走过走廊,停在尽头处的一间卧房门口。
门上,像酒店客房一样,亮着“入睡、请勿打扰”的标识。
颜老头仿佛没概念,伸手揿铃、再揿铃,这是他的房子,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百无禁忌。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传来拖沓的步声,再然后,门打开了。
陈天海满脸疲惫、眼圈乌青,显见的被打扰、还没怎么睡醒:“有事啊?”
颜老头笑呵呵的,把汾酒高高拎起:“睡不着,找你喝酒,咱老哥俩,太久没坐下来聊聊天啦。”
陈天海皱眉,一脸的不情愿不欢迎,但末了,还是打开了门。
颜老头坐在靠窗的桌边,给自己和对面的陈天海都倒上酒,又嫌灯亮、破坏气氛,抬手就揿掉了。
外头的庭院是亮着灯的,座位又挨着窗,并不很黑,能看到酒碗里来回漾着的水亮,还能看到彼此幽深的眼。
颜老头指酒碗:“来,尝尝。杏花村的酒,是我最喜欢的,可惜了,现在打着这名号的,尝着都不是那味,这个勉强凑合,喝喝看……老海啊,听阿玉说,陈琮来的时候,你在睡觉,没看监控。八年不见,你对这孙子,就没一点好奇?”
陈天海正低头饮酒,语音含糊:“八年前撇下他,大家就没关系了,没必要拖泥带水的、还躲在监控后看。”
颜老头不像陈天海那般牛饮,他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啜:“咱俩认识,也有十来年了吧?说真的,我很佩服你啊,自称是我老家的亲戚,你倒是敢说啊。”
说完,嘿嘿笑起来。
十来年前,陈天海根据“人石会”内部通讯录上的地址,找到了余杭一带的039号。
当时,领号的还不是颜如玉,是个颜家的叔辈,留的地址也类似联络处,只做应酬用,黄页上都能查到,也不是什么秘密。
颜家那人以为是协会同道来访,准备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了事,哪知陈天海开口就把他镇住了。
陈天海说:“我找你们家那位九十二岁的老太爷,就跟他说,他老家的亲戚来了,想跟他叙叙旧,上百年不见了,怪想的。”
那人当场就懵了,自忖这事自己解决不了,往上报到了老字辈的长辈那儿,长辈听了也两眼一抹黑:从没听说过干爷还有老家的亲戚,但干爷也不可能是葫芦藤上长出来的,这要真是亲戚,总不能往外赶吧?
犹豫再三,把这事给颜老头讲了,颜老头大为兴奋:“真的?那把他请过来,我得见见。”
提起这事,颜老头至今还觉得乐:“其实我当时就知道,老家不可能有亲戚找过来。不过我还是觉得有意思,想见见你。要知道,活得越久,乐子就越少,难得碰到一两个有意思的。”
陈天海也笑:“亏得你想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以你们老颜家那德性,怕不是要雇人把我绑了沉塘。”
颜老头轻轻搁下酒碗:“一见面,你就说要送我个大秘密、大富贵,作为回报,需要我老颜家的人力、物力、财力支持,我可都做到了啊。”
陈天海讷讷:“是,是我能力不足,要送你的大富贵,至今还没搞成。”
颜老头嘿嘿一笑:“你那大富贵是什么……脱此樊笼嘛,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
脱此樊笼,对颜老头毫无吸引力。
作为地枭,活在地底,生来就熟悉各种宝玉石,有个词叫“地枭就宝”,意思就是地枭跟狗一样,熟悉各种宝玉石乃至金银器的味儿,管你埋在哪、藏在哪,它准能找到;管你开没开采、开没开石,它准能嗅到,且一眼就能看透。
039号为什么能在“人石会”占个特殊号,就是因为幕后永远有颜老头在,世人没见过的石头,拿到他面前都是知交故友,扫一眼就能把属性特性说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熟悉“因缘石”,因为这就是地底特产的石头,这种石头属于肉食型,喜好热血温肉,进食时,成千上万根细丝状的口器齐出,分泌酸蚀液,吸髓食肉,很短时间内就能把人吞食殆尽——当然了,它不喜欢不易消化的头发和牙齿。
因缘石进食之后,七天内会结果,属于上好的补品,尤其是食人之后结出的果子:地枭以特定血脉的人为食,不能杂食,否则身体又会出现异状,但这种再加工过的果子吃了没事。颜老头之所以能将两次服药间的间隔延长到92年,这果子居功至伟。
关于因缘石,地下甚至还有传说,说是上古神族时期,在昆仑山山腹内建有秘密所在,藏了稀罕的物件,曾有人专门来地下开采了一批因缘石、送入了昆仑山山肠,作为一种沿途防护措施:一旦有居心叵测之人偷入,因缘石就会食人。
但是,有得必有失,地枭对宝玉石某一面的属性有天生优势,就必然会失去另一面的勾联。
地枭养不了石。
大小石补对他没意义,他一直以来,走的都是“人补”路线。又或许“人补”这事本身就是原罪,忤逆了地母女娲造人护人的本意,什么石补、脱此樊笼,地枭连入场券都拿不到。
所以,脱此樊笼这事,对颜老头毫无意义,他的老朽樊笼,自见到日光的那一刻起就焊死在身上了,脱也脱不去,换也换不了。
当然了,这些因由,他没对陈天海说过。
之所以当时,听得有些心动,答应了陈天海的交易,半是因为有趣,半是因为颜如玉。
那一年,颜如玉十六岁,颜老头把血囊的事告诉了他,问他是否愿意、去留自便,没想到,颜如玉满不在乎地说:“你需要的话,随时取用。”
这话听得他心头一热,投桃报李,他想为这孩子打算打算。
颜老头慢悠悠地、又为陈天海斟了一碗酒:“我是什么都做到了,但老海啊,你对我,没说实话。”
陈天海身子一僵,急急抬头,似乎想说什么,颜老头抬手制止,示意他先听自己说。
“这些年,连阿玉都看出你脾气古怪、捉摸不透,我活了几辈子了,我能看不出来?我想来想去,忽然想明白了。”
颜老头声音放轻,说得很慢:“你不是陈天海,你是陈孝吧?可怜老海啊,为了你,还去向沈晶讨教,学什么父子共石,你要不是在里头、把你爸给弄死了,你怎么出得来啊,对吧?”
话刚落音,眼前一暗,陈天海霍然站起,黑暗中,如一尊阴暗的魔相。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砰的一声碎响,颜老头抓起还剩了一半的酒坛子,狠狠砸在地上。
酒香四溢。
颜老头冷冷说了句:“坐下,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要是想撕了你,你躲得了吗?”
“不孝的东西,难怪让你见陈琮,你毫无反应,对养了自己二十几年的老子都下得了手,对没养过的儿子,就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了是吧?坐下,坐下说话。”

肖芥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打着呵欠起身, 才发觉陈琮不在屋里,四下看了看,瞥见他正在小院里打语音电话, 有说有笑的, 看到她起床, 还隔着玻璃窗冲她挥了挥手。
一大早的, 给谁打呢?
她半是好奇、半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披着盖毯走过去, 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冬日清晨的冷气透过门缝进来, 醒了她的脑子,也带进年轻女孩的欢快语声。
是梁婵。
就说呢, 一大早笑得这么花红柳绿的, 原来事出有因。
肖芥子哼了一声关上门, 想想不甘心, 隔着玻璃冲着陈琮的脸、挑衅似地猛拍一记走人。
洗漱好了出来, 陈琮已经进屋了,问她:“刚怎么打人呢?”
肖芥子说:“我就不喜欢做事不专心、玩忽职守的人。”
陈琮不乐意了:“我怎么玩忽职守了?”
他指自己的眼睛:“看见没, 生熬了七八个小时,打盹都没打一个, 都有红血丝了,这还叫做事不专心、玩忽职守?”
可以对他的人不满意, 但不能挑他的工作,从小到大, 他做任何事, 都有始有终:哪怕追鸡撵狗呢, 都要确保鸡进窝、狗进圈。
肖芥子说:“我没醒的时候, 你就跑出去打电话了, 是不是擅离职守、置我于危险之中?”
陈琮气得拉开领口透气。
“肖小月,你一睡七八个小时,我总不能眼珠子一直粘在你身上吧?我是不是得有自己的节奏、‘间或’看你一眼?我是去外面接电话了,那在里头打电话不是会吵到你吗?而且玻璃是透明的,也没耽误我关注你那头啊。”
肖芥子想了想,说:“也是哦。”
还“也是哦”,陈琮没好气:“再说了,这电话还是因你而起的。”
肖芥子惊讶:“跟我有关?”
“你之前不是让我帮你打听李二钻么,我能有什么人脉,还不是拜托梁婵?那她惦记着这事,一有新消息,就第一时间知会我了呗。”
李二钻,哦,她的内线二号,这两天操心的事太多,几乎把这人给忘了。
她随口问了句:“李二钻怎么了?”
陈琮回答:“又自杀了。”
肖芥子呆了一下:“没死成吧?”
“是,又没死成。”
事情发生在昨天半夜。
018号马修远,就是负责会员间联络的那一位,突然接到李二钻打来的电话,连“喂”了几声,不见那头回答,只听到一连串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细听起来像哭。
换了别人,大概就挂电话了,亏得马修远是个见过世面的,而且毕竟是会员来电,职责所在,他就屏息又听了会。
隐约听到李二钻在那头呢喃:“救救我,TA要杀我,要杀我……”
马修远顿感事态严重,追问他:“怎么了?谁要杀你?李二钻?说话!”
然而电话却在这时断了,再回拨怎么都拨不通。
马修远心急如焚,他赶紧查找李二钻地址附近的派出所电话,第一时间报了警,也没忘联系梁世龙。
梁婵和梁世龙一起住,自然也被吵醒了,担惊受怕了好几个小时,前线传来消息。
李二钻又一次自杀未遂。
这一次,他是跳楼。
其实,在马修远打报警电话之前,就有路人打过了,说是在小区高楼的楼顶,有个人影形迹可疑,一直在边沿徘徊,疑似要跳楼。
所以,李二钻这再三徘徊的功夫,相关人员已经赶到现场、在底楼张起了救生气垫,而他不顾劝说纵身一跳之后,救他的也不是气垫,是他自己。
他在下坠十来米之后,以惊人的求生毅力,牢牢抱住了某一层外挂的支架,然后被营救人员成功解救。
据说是受了点轻伤,没大碍,已经送院观察了。
煤气、吞药、纵火、上吊、跳楼,算起来,这是李二钻的第五次自杀了。
一两次自杀未遂,还可以解释是思念亡妻沈晶、意欲殉情却又贪生怕死,但进行到第五次,就总透着股邪门的味儿。
肖芥子皱眉:“这个李二钻,会不会看上去正常,其实早就已经……精神错乱了?”
陈琮想的则是另一件事,他翻了翻自己昨晚分析的字纸:“你说,李二钻现在的情况,会不会也跟我爷爷有关?”
陈天海和沈晶密切接触过一段时间,那之后沈晶自杀,李二钻是还活着,但精神状况堪忧……总感觉这些事件并不孤立、是有前后联系的。
他另抽了张纸,为沈晶、李二钻夫妇单列一页。
这对夫妇,也很耐人寻味:都是“人石会”的,养的是钻石,那颗钻还疑似五色石之一。一个自杀前留下了“脱此樊笼”的遗书,另一个自杀上瘾却又从来狠不下心……
肖芥子看着他一一列写,忽然想到了什么,提醒他:“还有,这俩夫妻共石。你不觉得,‘共石’这种事,很奇怪吗?”
首先,不知道古代有没有过,反正近几十年下来,听说过的,仅此一例。
其次,宝玉石固然珍贵,但并不稀缺,真不至于抠搜到要两个人共养一块。
第三,她第一次听说时,就觉得这事不太合理,人与人千差万别,感情再好、性格再相合,也是独立且差异巨大的两个个体,适配的石头也该天差地别,怎么能“共石”呢?
她说:“养石养石,讲究的是人和石头培养感情,换个角度想,是不是跟谈恋爱差不多?共石,这不就等于两个男人共享一个老婆,或者两个女人共用一个老公?总觉得长久不了、必有纷争。”
如果把身体比作皮囊,那石头就类似意识、精神的皮囊,一山还容不了二虎呢,谁能接受一个皮囊里穿了两个人啊。
一时没新的进展,陈琮洗漱了睡觉,肖芥子自己出去吃早餐。
她去了附近的老街,选了一家人很少的店,坐了角落的桌子,要了份空心粉,外加一根现炸油条。
一个人用餐多少有点无聊,她拿筷子有一根没一根地挑着粉,顺手拨通了李二钻的电话。
那头隔了很久才接,声音很虚弱,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喂,哪位?”
这语气真有画面感,肖芥子几乎能想象得出:李二钻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副奄奄一息的狗样。
寻个假死,还寻出真虚弱来了。
肖芥子冷笑:“又自杀了?上次不是吩咐过你、别动不动就寻死吗?”
李二钻愣了一下,下一秒,大概反应过来她是谁了:“是你啊,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想问问,为什么又要自杀?可别跟我说又是一时冲动啊。”
李二钻一来觉得累,跳楼这种事,动静大,后劲太大,他至今呆呆愣愣的、缓不过来;二来,大概也觉得这理由拿不出手了,沉默了好久才说:“你就当我是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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