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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陈琮对着台面上满铺的纸巾发呆,“尘土飞扬,想去北方”,爷爷跟颜老头之间,一定有交集。
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进洗手间有点久,再待下去颜老头怕是要来敲门了,抽了这么多干净的纸巾,全扔了有点浪费,陈琮匆匆收拢了折好、塞进裤兜,理了理衣服,开门出来。
回到餐厅,那个灰色人影已经不见了。
餐桌上,所有餐盘都已撤走,换了点心干果和茶盏。
颜如玉已经回来了,他显然听说了陈琮吃坏肚子的事,见他走近,一脸疑惑:“陈兄,你来之前,是不是吃过什么不干净的?我和太爷吃了都没问题啊。”
陈琮支吾过去:“我是吃过烧烤,还吃了扇贝,可能……跟那有关吧。”
颜老头一脸关切:“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吃点药?”
陈琮赶紧摇头:“好多了已经。”
边说边拖开椅子坐下。
也是运气不好,裤兜里塞得太满了,再加上颜家的纸巾质量太好、太过厚实,坐下的刹那,那一大团胡乱折起的纸巾突然弹掉了出来,颜如玉没看清,只当他掉了物件,下意识伸手帮忙捞,捞住了一张。
剩下的纸巾,白花花张开散开,落了一地。
颜老头不知道掉了什么东西,也探头来看。
餐厅里忽然安静。
陈琮盯着地面看,耳朵烫红,靠,地板砖为什么铺得这么好、衔得这么密,连一条供人钻的地缝都找不到?
颜如玉待会,一定会去洗手间看,看了就知道,他把一纸屉的纸巾都抽没了。
人家会怎么看他?过来吃个饭,中途上了洗手间,偷了满兜的纸巾、不值钱的抽纸巾!
造孽啊。
陈琮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他抬起头,面红耳赤,强作镇定:“是这样的,我刚在洗手间,觉得你们家纸巾跟外头很不一样,很厚实,又不掉屑,很适合拿来擦东西……”
颜如玉看看纸巾,又看看他,面色更加一言难尽了。
还得是颜老头,见惯场面,善解人意,给了他台阶下:“没事没事,库房多的是,当初定了不少。你要是喜欢,阿玉啊,待会记得给陈琮拎两提……”
肖芥子送完陈琮,先去租车公司退了车,办好手续之后,一路溜达回来,路上还买了绘图本、笔袋,以及铅笔橡皮什么的。
今时今日,她的身份已经不同了,是个设计师了。
她在“无欲.有求”附近,找了家咖啡馆,为自己点了份小吃,给陈琮要了份外带的咖啡,然后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店的正门。
挺好,边画图样边等吧,两不耽误。
肖芥子打开绘图本,先在中央画了个小圆圈,当是那颗石榴石。
她在手机上搜了,好像业内在镶嵌珠宝时,特别偏爱“花”这个概念,要么一枝独秀,要么团花锦簇,大概因为消费珠宝的大多是女人,而“女人如花”吧。
但陈琮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如果是她戴的饰品,她多半不会选花,可能是因为,花开易逝,花朵都太娇弱了——自从知道自己生病,她就偏好一切有力量感、有旺盛生命力的事物。
设计个什么图样呢……
二龙戏珠?不好,漂亮女人脖子上挂两条龙,总感觉跟左青龙右白虎的纹身大汉似的。
凤凰衔珠?意境挺好,但凤凰似乎也复杂了点,而且这个形象,古往今来,用得还挺多……
雄鹰展翅吗?这颗石榴石做鹰眼有点大了,要么做鹰腹?
肖芥子试着画了一张,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又拿橡皮一整个抹擦掉了。
画什么呢?
她托着腮,看擦空了的画纸,觉得自己还没享受到设计的乐趣,已经先感受到设计师的头秃了,偏偏这时,还有烟味飘过来……
什么人哪这是,公共场合抽什么烟啊!
肖芥子心烦气躁,恨恨回头。
是个留长发大波浪的女人,坐单人位的高脚桌,年龄大概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长得挺漂亮,就是妆感重了点,尤其是眼妆,化出了欧美系深眼窝美女的感觉。
她穿一件红色紧身的及踝羊毛衫裙,正跟人打电话,眼神时不时瞥向斜对面的“无欲.有求”,右手两指间挟了根细长的女士香烟。
肖芥子心头一动,想起那个在民宿门口、接走姜红烛的女人。
外形有点像。
她不动声色地向一侧探身,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女人的身前——她戴了一根金链,链身极细的那种炫闪珠链,左右侧各三根,编织成“V”字蕾丝造型,底下缀了一颗皮质极细腻的南洋金珠。
靠,珍珠之王,南洋金珠,金珠的颜色从淡黄到浓金,越接近黄金色价值越高,眼前的这颗属于实打实浓金色,珠光几乎是顶级,尺寸……目测在18~20mm左右,要知道,16mm以上的金珠就已经是收藏级别了。
看人她不敢肯定,但看珍珠,心里就有数了:这女人多半是徐定洋,“春焰”的红人,被称作“小姜红烛”、又号“一颗珍珠定大洋”的那位。
她在这儿干什么呢,又是在给谁打电话?
肖芥子的心跳得厉害,她想了想,从座位上站起来,迂回策略,从后方慢慢靠近。
看起来,徐定洋心情不错,她咯咯笑着,间或抽一口烟,烟蒂处留了抹艳红色的唇印,很是性感撩人。
她声音压得很低,带些许慵懒的沙哑。
“对,人我不能给你,是,我就是想一蛇两吃,怎么着,碍着你了?”
“做人嘛,要有点同情心。不是给你们看照片了么,人都那副狗样子了,你还能再报复出花来?”
“要么这样,死我不敢保证,但我承诺,她不会比你家的看门狗强……”
她突然警觉,手机往发间一拢,瞬间回头,直直盯住了凑近的肖芥子。
这女人的眼神好凌厉,肖芥子被她看得头皮一片麻凉,明明戴了帽子,却有一种光着脑袋顶在风口的窘迫感。
好在她早有准备。
肖芥子羞涩地一笑,瞧向她的项链,目光里满是艳羡:“美女,你这条珍珠项链好漂亮啊,哪买的啊,能给我个淘宝链接吗?”
徐定洋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警惕去了不少,多了几分不屑和傲气:“高级定制的,买不到。”
说完,略偏了身,很明显的赶客态度,手里的烟轻弹了一下,细若微尘的烟灰顷刻间弹散开来。
肖芥子觉得,以自己的人设,不应该悻悻离去,所以她不屈不挠不走,厚着脸皮又问了一句:“高级定制是不是很贵啊,要好几千吧?”
徐定洋更烦她了,索性转过身去,拿后背看她。
肖芥子站了两秒,似乎终于“知趣”,讪讪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声音也像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
“土鳖。”

没白挨骂, 听到了有用的信息。
姜红烛的石胎是蛇,徐定洋说“一蛇两吃”,明显是要拿红姑来做大文章。
还有, “死我不敢保证……不会比你家的看门狗强”, “人石会”里, 方天芝绰号“看门狗”, 很显然,徐定洋在和“人石会”的人通话, 对方想姜红烛死, 徐定洋没答应,只承诺姜的下场不会比方天芝强。
方天芝什么下场?先发疯, 然后陷入了重度昏迷, 跟脑死亡也差不多吧。
这可怎么办呢, 白天她给姜红烛打电话示警了, 但人家把话说得很清楚, “管好你自己”,摆明了让她别多事。
肖芥子装着是在画图, 实则时不时偷瞥徐定洋,心挂两头, 两边都糟乱:徐定洋那头,她没观察到什么有用的;画纸上, 冷不丁发现,自己乱涂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蜘蛛。
只得又拿橡皮擦掉。
擦到一半时, 徐定洋突然起身, 大踏步向外走, 她穿那种极高极细跟的高跟鞋, 鞋跟像铁钉, 扎得地砖噔噔响。
肖芥子脑子里飞快掠过一个念头。
——先跟上去看看。
她匆匆合上绘图本,旋即起身,顺手去拎给陈琮买的咖啡外卖,才刚拎起,拎绳脱手,咖啡连杯带纸袋,砸回桌上。
幸亏拎得不高,距离桌面挺近,落得也很有技巧,砸立住了,没翻。
肖芥子看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食指和拇指还保持着拎东西的姿势,但距离0.5cm左右,拎绳就是从这缝隙间漏下去的。
她有四个手指动不了了,只小手指还条件反射般微动。
肖芥子在心里默默计时。
3,4,5,6……6秒!
6秒,手一下子恢复了知觉,猛然收回,像是刚刚被什么钳住了,此时才终于挣脱。
6秒,她抬头看向咖啡馆门口:徐定洋已经不见了,不远处,一辆大SUV正绝尘而去。
6秒,大石补还是有用的。
之前,她跟姜红烛说自己发过病,“只不过我没声张、默默承受了”,她没撒谎,上一次,她的右腿突然动不了,整个人像只圆规、单边蹦跶着定在马路边,她也第一时间计时了,12秒。
石补还是有用的,但救不了命。
她像一块迅猛坠下悬崖的巨石,小石补是凭空出现的几条兜绳,让她的症状轻了点、坠落的势头缓了点;大石补是更粗一点的兜绳,又让她的症状轻了点、坠势缓了点……
但大小石补都没法把她拉回原点,也改变不了最终会到来的坠落。
肖芥子站了会,给陈琮发信息。
——我有点累,就不等你了,先回去了。
陈琮很快回了个“好”。
顿了顿又发来一条。
——你回去了也别睡,我尽量按时回。如果晚了,耽误你的时间,从我的里头扣补给你。
快十点时,陈琮回到民宿。
推开门,看到肖芥子已经洗完澡、换了睡衣,头发拿鲨鱼夹挽了个结,正坐在床上画着什么。
还别说,她这头发挽结了很好看,因为散蓬垂开的发尾有黑有白,有点时尚的味了。
陈琮随口问了句:“画什么啊?”
肖芥子说:“设计啊,肖设计啊。”
陈琮笑:“那又不着急,用不着这么废寝忘食的。”
说完,将手里拎的东西放到桌面上。
肖芥子早看见他大包小包的了,心说颜老头还挺客气、送这么多东西,看清是抽纸巾,有点纳闷:“你买纸巾干什么?”
这种客用耗材,民宿每天都会补的,自己买,实在没必要。
陈琮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沉默了一下,问她:“你会猜谜吗?”
“会啊,这还不简单么。”
猜谜语谁不会啊,那不都三岁小孩玩的吗,什么“红红果子棍上挂,外裹糖儿味道佳”、“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了要分家,衣服都撕破”,动动脑子就知道,是糖葫芦和大蒜嘛。
陈琮知道她想简单了:“我说的是字谜,一种猜谜文化。”
“字谜也不难啊。”
陈琮说:“行,那给你出个最简单的,你体会体会。鹭鸟飞,打一字。”
肖芥子皱眉:“鹭鸟飞,这么多字,这么多笔画,只打一个字?”
“没错,就打一个字,你慢慢猜。”
陈琮洗漱去了,留肖芥子一个人苦思冥想。
鹭鸟飞,笔画这么多,只打一个字,显然得用点技巧。
莫非是“空”?鸟飞走了嘛,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过好像“无”也说得通。鹭鸟,应该是一种水鸟,谜底会不会是“水”?
陈琮洗好了出来,看到肖芥子倚着床靠,又在画图样了。
“猜到了吗?”
“嗯。”
“是什么?”
肖芥子用一种不太确信的语调答:“八。”
谜底明明是“路”啊!虽然“八”和“路”,是能凑出一个挺熟的名词,但这是重点吗?
一般猜错的答案,以“空”、“无”居多,很显然,肖芥子在错误的领域,开辟了自己的赛道。
“能说说,为什么是八吗?”
肖芥子说:“鹭,18画,鸟,5画,飞,3画,18+5+3=26,2+6=8。”
陈琮眼前一黑,血压都高了:“我让你猜谜,不是让你显摆你会数数!谜底是路,路!鹭鸟飞,顿读,鹭/鸟飞,‘鹭’字里的鸟飞走了,鹭-鸟=路,路!”
肖芥子恍然:“哦,是路啊。”
字谜这玩意儿,就跟魔术似的,不明就里时死活想不通、容易钻牛角尖,一旦知道法门,又觉得,一点都不玄乎了。
她突发奇想:“那我这种,也是一个加密思路啊。改天,你要是想向我传达一串重要的数字,就可以用这种方式给我,那些会猜谜的,反而会陷入专业的泥沼,死活猜不出来。”
陈琮愣了一下,细想想,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指向桌上那两提抽纸巾:“让你猜谜,不是让你猜着玩的,这抽纸里头,有点道道。”
陈琮把在颜老头家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肖芥子这才明白这两提纸巾的由来。
想象了一下他裤兜里弹掉出纸巾的画面,是有点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琮打蔫:“你还笑,真是,脸都丢尽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剪刀剪开提袋,拿了一包整的出来。
肖芥子满不在乎:“我笑是觉得好笑,又不是嘲笑。这有什么啊,刚才,还有人骂我‘土鳖’呢。”
陈琮诧异:“骂你?你又怎么了?”
肖芥子把在咖啡馆里遭遇徐定洋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没什么,陈琮倒听得挺生气:“这人怎么这样,要是我在,能跟她吵起来。你就没怼她两句?”
肖芥子“呵呵”了一声:“我当她是空气、不存在。怼她干什么,对我没影响,我又没受力。”
陈琮没听明白:“什么叫‘受力’?”
肖芥子说:“人活在世上,少不了要被指指点点,说你丑,说你仪态不好,说你平庸,说你土鳖,你谁啊你,你又不是上帝,你说我土鳖我就土鳖了?”
“我干嘛要把这话听进去?你一句话,我就心里难受、黯然神伤,或者怒目以对……这就叫‘受力’,为什么要受这个力?为什么要给你脸?为什么要把你的话当回事?”
“只有那种我特别喜欢、在意、钦佩的人这么说我,我才会难受。但是,我特别喜欢、在意和钦佩的人,绝不会这么说我,否则我为什么会喜欢在意他们呢?所以,这个假设不存在。”
她说到兴起,绘图本一阖,坐起身子:“徐定洋戴了一颗小十万的珍珠,还是高级定制,我呢,只是扮演了一个没什么钱,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姑娘,对吧?过去询问,也是出于对她项链的喜爱。”
“本身,她已经在金钱、见识上占优势,人家姑娘可能一辈子都没法跟她比,要是做不到释放善意,那闭嘴也行,闭嘴也是一种善良,但她非不,非要高高在上地再踩上一脚。这样的人,对我评价任何话,我都不会当回事,人我都看不上,话我还犯得着听吗?”
“以前,我还会当这种话是放屁,现在我当它不存在,因为屁是能臭到我的,被臭到,也是受力了。”
“你的事也一样,有什么好丢脸的,你是在办事,又不是真的在偷纸巾。就算颜老头和颜如玉为这事在背后各种损你、说你没品,那又怎么样呢,他说你没品你就没品了?你很在乎他们吗?”
陈琮原本是预备抽纸巾的,一时听入了神,也看走了神:觉得灯光下的肖芥子一会冷哼一会挑眉翻白眼的,真是生动极了。
肖芥子察觉到了,瞥了他一眼:“你看什么?”
陈琮笑起来,说:“没什么,人别活得太受力,学到了。”
人活着本来就这么多压力了,就别过得太受力了,每个人都走在人群中,身周太多的指戳和看法,那些不重要的阿猫阿狗,爱怎么看、爱怎么议论,随意,确实没必要去在乎。非要去在乎,累的也是自己,累不着别人。
为那一兜子的纸巾,他尴尬了一晚上,现在突然觉得,多大点事啊。
不见得半包子纸巾,还能让他受个力。
陈琮一张张地抽纸巾,按不同的字句归类,一包纸巾一百抽,一包抽完,密密麻麻铺了半床。
肖芥子凑过来看:“‘雨雪霏霏,共剪西窗’,这也是字谜?”
陈琮摇头:“这种是藏谜,就是很多类似的四字句子,但里面只藏了几句是谜,其它的,都是混淆视听的。”
“那怎么分辨?”
“我分得出来,我爸出事后,我爷爷为了排遣,开始玩字谜,也教我一起玩,我对常用谜词和谜体的敏感度高。”
现在想想,也亏得自己出了丑、引得颜老头又送了他两提,一整包纸巾,不会只藏了“尘土飞扬,想去北方”一个谜,洗手间里,他只抽了小半包,目测不到1/3,得拆整包,才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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