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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巨蛇匍匐、手向上托举这个形状,她那晚在煤精镜的女娲剪影里看到过。五色石,五颗,难道那五尊剪影,暗示的是五色石?
——应该没错,姜红烛给她讲过“人石会”的那一尊,形状是坐着的,尾巴盘起,低着头,右手微微上托,这个形象,那晚她也看到过。
所以……
红姑要找煤精镜——煤精镜是五色石之一——煤精镜能拿来看石头——她在煤精镜里看到了所有五色石的全貌……
红姑找煤精镜,根本目的在于找齐……五色石?
肖芥子定了定神,先听姜红烛继续说。
当时,煤精镜还是无迹可寻的状态,陈天海最有希望搞到的,就是女娲书。
如果能搞到五色石,随便哪颗都好,跟陈孝的佛头水晶做个“联石”,以五色石之罕见、高能,足可惠及陈孝,那他没准真能从弥留状态被救回来。
肖芥子忽然想到了什么:“红姑,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红烛感慨:“看看,你也问了这个问题。怪就怪我二十年了,终于脱困,高兴得过了头,又一时心软,跟陈天海说了这些。”
肖芥子没吭声,她直觉姜红烛不全是一时心软:她是故意的,想借陈天海的手,搞到“人石会”的那一块。
当时,陈天海也起了疑,追问姜红烛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这些事,一半来自于姜大瑞从部落后人那里抢来的羊皮卷,一半出自魇神庙,但姜红烛不愿再多说,拿话支吾了过去。
陈天海没放弃,他看出姜红烛被关了这么久,有时会神智不清,有时又会谵妄发疯,故意找了个吃饭的机会,先卖力劝酒,后言语刺激,激得姜红烛狂性大发之后,套了好多话。
具体被他套走了什么,姜红烛也说不清,因为等她昏昏沉沉醒来,已经身在扬金山下沙附近了,随身的物件,除了那块残破的油胆水晶,其余的,都被陈天海拿走了。
肖芥子恍然:“所以,你一直说他偷了你的东西?”
姜红烛冷笑连连。
陈天海拿走的,以及从她嘴里套出去的秘密,都是偷过去的!
扬金山、下沙村的村民,心肠还都挺好,她在这村里,算是又慢慢活回人了:虽然洞中养成的习性改不掉,总喜欢漫山乱爬,生啖虫蚁。
她活得浑浑噩噩,半是世事的确让她绝望,半是活给陈天海看的:他把她扔在这,不信没安排人暗中窥伺,让你看看,我活得多惨,山里乱爬,连狗都不如,放心吧,对你没威胁。
过了几年,有一天,突然有人持传单前来,请她帮忙治病。
这是陈天海偷了她的东西、心中有愧,加上可怜她,于是打发人过来求医、顺道也照顾她吧?
她烦得很,恨不得拿棍子撵走。
肖芥子是个异数,脸皮厚,骂不走,手脚又伶俐,跑前跑后地帮她做事,人都是有依赖性的,时间一长,她也就习惯了——身边有个人,不管是说话还是斥骂,总还有人气人味儿,不像在魇神庙时,经常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但现在,知道陈天海有可能和039号是一伙的,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怎么能在身边,放一个和039号有关联的人呢?
她说:“这几年,你尽心照顾我,但我教你养石头,从小石补到大石补,也算是没亏待你。大家谁也不欠谁的,你走吧。”
肖芥子猝不及防,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红姑,不至于吧,我从来不知道背后是陈天海助推,也从来没帮他坑过你啊。”
姜红烛很平静:“关键不是陈天海,是颜老头。”
“你找我,照顾我,一直是为了求生,我要是跟颜老头对上,那就是奔着死去的,我就问你,愿意为了我、把自己搅进死局吗。”
肖芥子头皮发麻:“你要找颜老头算帐?”
她一下子急了:“红姑,你千万别,你就半条身子,离了人,都没法自由活动,颜老头活了几辈子了,你知道他家业多大、能动用多少人手吗?你冷静点啊。”
姜红烛冷笑:“冷静?我要冷静什么?我家破人亡,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我都七十的人了,还拖着半条身子,再冷静下去,我就好进棺材了。”
肖芥子一下子没词了。
半晌,她才喃喃了句:“那红姑,我走了,谁照顾你啊?”
姜红烛回答:“我还认识点人呢,我在‘人石会’都能有内线,你还怕我找不到人照顾?走吧,这一夜,我想的很清楚了,不想掺合我的破事就快点走。我这也是看在这么多年,你照顾我的情分上,就不拉着你一起送死了。”
说完,疲惫地爬上床,拽过被子盖上,顿了顿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
肖芥子站了会,鼻子发酸。
姜红烛亲口说“就不拉着你一起送死了”,显然,红姑自己也知道,跟颜老头对上、赢面太窄了——但七十岁了,再冷静下去,这辈子真的也就没了。
她咬着嘴唇,默默收拾东西。
姜红烛听到动静,又吩咐了句:“那个‘联石’,别忘了把它拆了。”
肖芥子嗯了一声,理好包之后,去拆那个红布包着的粘土“苹果”。
土质已经有些干结了,她用力扒拉开,先看到姜红烛的那块油胆水晶,虽然残缺,依稀可辨是个人形,心脏处,油黄色的油胆微微晃漾。
肖芥子蓦地心中一动。
她想起姜红烛的话。
——“蜘蛛会结网啊,你周围就近、被养过的石头……只要被你接触、摸索过,就等于张在你的网里。蛛丝结到哪、通到哪,蜘蛛就可以顺着蛛丝去到哪。”
也就是说,理论上,只要自己离得不远,也能进入红姑的……这块石头?
她伸手拿起来,仔细摩挲了一回,然后把油胆水晶放到姜红烛枕边。
收拾停当,天已经亮了,肖芥子以为姜红烛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拎着包往外走,伸手拧门的刹那,姜红烛突然又坐起来,叫了声:“芥子啊。”
肖芥子回头看她。
姜红烛犹豫了一下:“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你的胎,其实不是蜘蛛。”
肖芥子一怔:“不对啊,是蜘蛛,我看到了的。”
姜红烛缓缓摇头。
被关进魇神庙的那天,遭遇虫子袭击,她很久才醒过来。
右脸贴着地,居然没事,左脸被啃咬过,但奇怪,摸上去糊糊的,不觉得疼,再往下摸,有一只脚没了,可也不疼,一点都不疼。
后来她才想明白,这是虫子分泌了什么,给她止血止疼,让她能继续喘气、新鲜热乎得活着,毕竟是几百年来、难得一见的上好食粮——虫子也懂过日子,要省着点吃。
那些虫子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仿佛没在这洞里存在过,满地的杂物枯骨,有时有极微弱的磷光,魇神庙里,毕竟积累了从上古而来的祭品,也就积累了无数的骨头。
她在枯骨堆里乱爬,抓到了一只手电筒,“人石会”的人逃跑时,惊慌失措,掉了不少装备。
姜红烛喘着粗气,拧亮手电筒,混着一脸血泪,打量这个可能会成为她葬身之所的地方。
雪亮的手电光照过枯骨、老朽的物件、嶙峋的石壁,缓缓移向高处。
她看见高处架张的青铜蛛网上,居高临下,伏着蜘蛛身女人头的魇神,眼窝处镶了两颗赤玉,如搏欲起,却又不动如山。
“人石会”也敬魇神,因为石中世界,即是梦里乾坤,魇神在梦,布天罗地网,无物不入其网,飞禽走兽、虫豸蝼蚁,任由搏杀。
她说:“那天晚上,我用煤精镜帮你看胎,是蜘蛛身没错,但长了个女人面女人头。”
那一瞬间,仿佛重回魇神庙,于血肉模糊间仰视魇神,慌得她镜子脱手,人事不知,混混沌沌到天亮。
说实话,不是不羡慕,也不是不嫉妒的:自己二十出头时,算是出身养石大家,比肖芥子美,也更有灵性、悟性,怎么就不是自己呢,怎么就轮到这普普通通的小丫头了呢?
她长长叹了口气,说:“你这胎,一定要保护好了,要是长不成,可就太可惜了。”

第63章
肖芥子一手拎包, 一手抱着蝴蝶兰,出了房间之后,越走越慢, 最后索性坐在了民宿大门口的台阶上。
太阳还没升起来, 远处的矮山头雾蒙蒙的, 蝴蝶兰大概是由北到南水土不服, 有点打蔫。
这花,她本来是想留给姜红烛的, 再一想, 红姑现在满脑子的报仇,大概也没那心思赏花养花。
肖芥子拿手拨弄花苞, 心里头空落落的。
她能去哪呢?
过去这些年, 她一直陪着姜红烛, 虽然相处不甚愉快, 不是被骂就是拍桌子回骂, 气急时也想过一走了之,心烦时也盼着早日拆伙……
但这一天真的来了, 她一点轻松解脱的感觉都没有,心反而坠得更沉了。
红姑的对头,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活了几辈子的妖怪颜老头呢?
说真的,是“人石会”她都不带忌惮的, 那些人最多让她倒霉、吃苦头,轻易不下狠手。
但颜老头不同, 在姜太爷和红姑的追忆中, 这人百来年间, 登场过三次。
第一次, 没开过口, 提着两颗悍匪人头;第二次,还是没开过口,又收两颗人头;第三次,跟红姑聊了几句,聊得红姑家破人亡。
这人行事什么风格,由此可见一斑。以及,看颜如玉就知道了,他走了一趟阿喀察,多少人跟着遭殃?
039号,家族号,一家门都不是善茬。
她是发自内心、真不想掺合这事,可眼睁睁看着姜红烛去送死,她又不忍心。
肖芥子想得脑仁疼,抱着脑袋揪着帽子上的毛一直薅,薅到一半缓过神来,默念“先管自己、先管自己”。
先把自己安顿了,无后顾之忧,才有余力去助人不是?泥菩萨想济世度人,要走好的第一步,是先安全过江。
从现在开始,红姑不保她了,她入梦的风险就高了,怎么办呢,找谁再来结个“联石”呢?
肖芥子发愁,都怪这些年,自己的交友圈子太窄了,“人石会”里,她就认识俩。
陈琮是不指望了,新手菜鸟刚入门,石头估计都还没养上呢。
李二钻吗?这是个养石头的老手,养的还是颗奇石,八成有点实力。
但是……
肖芥子皱眉,她不太喜欢李二钻,这人有点潮乎乎的……腻,当个内线、偶尔通话可以,近距离绑定,想想就烦。
烦得肖芥子一把薅下一朵蝴蝶兰,揉烂碾碎了扔了地上。
她没好气地搓弄着手上留下的花痕,搓着搓着,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陈琮不是能看到吗?他从姜红烛手上抢回了寿爷不说,从阿喀察回老家时,屁股后面还跟了一长溜,都是求庇护的。
别人……她可能要费一番力气,但是把陈琮提溜到景德镇,那还不是分分钟吗!
肖芥子乐得险些笑出声来。
说干就干。
肖芥子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拎包抱花,一路小跑到还没来得及退租的小长安车边。
上了车,她仔细看了看周边的环境,慢慢发动车子。
旅游城市就是这点好,民宿都扎堆,她开了约摸四五百米,留心沿途路径,然后选定了一家新的民宿,叫“行栖”。
网上一搜,房间也挺多,同样自带小院,肖芥子截图留用,斟酌了一下措辞,给陈琮发消息。
——限你今晚十点之前,赶到景德镇。
陈琮应该已经起床了,回得飞快。
——?????
连用五个问号,应该是向她表达震惊以及不满,这还不止,对话框上,显示“正在键入中”。
肖芥子不紧不慢,又跟一条。
——原因如下。
那头撤销了键入,等着听她下文。
——一,有你爷爷和你爸爸的消息,以及你爷爷失踪的原因、你爸爸出事背后的秘密,要不要来听,随你,过时不候。二,你要是不来,我小命要完。
那头再次“正在键入中”。
肖芥子也不管他,又把那张截图发过去了,另附了句“来的话,用你的名字订这家,要标间。另外附注,有位肖小姐需要提前入住”。
意料之中的,陈琮懒得打字,直接拨电话过来了。
肖芥子接起来。
陈琮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一长串:“你怎么会有我爷爷和爸爸的消息?我爸当初不是被劫匪砸的吗,案子都结了,能有什么秘密?”
真吵,肖芥子略偏了头,让耳朵尽量离听音筒远些,左手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巧乱点,像弹钢琴。
她说:“见面聊。”
“你小命怎么了?是不是发病了?你不是已经生了个仙鹤,开始大石补了吗?”
嚯,仙鹤,要不是他提,她都忘记了她“生”过仙鹤。
“见面聊。”
看来是电话里说不清楚,陈琮只好暂时把这两桩事撂开:“那订标间又是什么意思?我订两间挨着的大床房呗,男女有别,我总不能跟你住一间吧。”
肖芥子的手指从方向盘上一带而过,像演奏完毕、来了个漂亮收尾:“先照我说的做,见面再聊。”
半小时后,肖芥子顺利入住“行栖”——亏得是淡季,房间空得多,不用非等到中午。
陈琮订的是豪华标间,房型比之前住的大,配备更高级,院子也拾掇得更雅,角落里造了个临水的小假山景,院檐下还有双人位的小茶座。
看看时间,早上十点刚过,她给陈琮说的是晚上十点前,足足十二个小时呢:管他是飞机还是高铁转包车,时间管够。
踏实安顿下来,肖芥子开始犯困,毕竟昨天满城兜找,全是体力活,又生熬了一夜没睡,双重疲累。
为了保持清醒,她打开电视,给自己冲了杯咖啡,还找来纸笔,试图理一下姜红烛以及陈天海父子一系列事件的时间线,然而脑子发木,实在转不动,再香浓的咖啡也撑不起她一直下耷的上眼皮。
熬到十一点,呵欠连天,眼泪都出来了。
睡会吧,就算真的十分倒霉、附近有别的掠食者,都这个点了,也八成都起床忙活了。再说了,虽然“联石”已拆,但红姑离得不远,大掠食者所在的地头,应该是安全的吧?
她劝说自己,睡一会,十分钟都是好的。
于是,给手机设了个十分钟闹铃之后,肖芥子脑袋一歪,睡着了。
肖芥子睁开眼睛。
人真是犯贱啊,那么想睡,躺下了却又睡不着了。
她垂头丧气地坐起来,怔了会之后,抱起床头的那盆蝴蝶兰,送到小院里晒太阳。
阳光很好,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暖到她不想穿陈琮买的那件厚重外套。
肖芥子脱下衣服,正想往茶座上放,忽然“咦”了一声,原地转了一圈。
她没影子。
这是在石头里?
她赶紧抬头看天,心跳得厉害:原本,那应该有道黑白分明的交界线,现在,几乎已经褪没了,要非常非常仔细,才能隐约看出,半天上有道浅浅的痕。
还真是在石头里。
肖芥子心里冒凉气:这才几天啊,现实和入梦她已经混淆了,难怪当初庄子梦蝶会陷入迷思,这以后睡醒了起床,不确认一下有没有影子,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误以为自己醒了。
还有,她的蜘蛛呢?
肖芥子退后两步,在小院里左顾右盼,不经意间抬头,终于在屋檐下找着了。
屋檐瓦是黑色,蜘蛛又隐在暗里,所以很难发现,但蜘蛛明显大了,有巴掌那么大,再也不能乖巧地栖息在她的衣领上了。
姜红烛说,她的蜘蛛不是蜘蛛,是什么梦魇的神,长了女人头女人脸——怎么说呢,是挺梦魇的,瘆得很,她都不想凑近了看,万一看到一颗花生米大的女人头,那可真是一辈子的噩梦了。
不过,在石头里的话,意味着她可以……出去串串门了?
肖芥子推门出来。
在走廊上,她遇到拖着行李箱的新住客,人家看不到她,她也听不到声,只能看到那人拿着房卡,嘴巴一张一阖地嘀咕。
看来,现实世界对石中世界的入侵,或者说叫叠合,还在进程中,目前视像、触觉是够逼真了,声音还没进来,以及……
肖芥子使劲嗅了嗅鼻子,没错,味道也还没进来。
走进街道,比早前要热闹,她向着姜红烛所在的民宿走,中途改了主意:这是自己的石中世界,想进到姜红烛的石头,她得找到自己世界的“边缘”。
好在,这次她有经验了,拐进一条没印象的巷子,里头很快浓雾滚滚。
肖芥子摸进雾里,看到两根泛微光的蛛丝。
她正式“生产”之后,接触过两块石头,李二钻和姜红烛的,看来都已经“入网”了,她想了想,顺着看起来较新的那根蛛丝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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