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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抬头怎么样?”
那人说:“你抬头看看啊。”
肖芥子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去看。
这一晚,夜空居然很美,有散落的星,有朦胧的、成团的云,也有浩渺的,看不清玄虚的无穷远处。
抬头怎么样?
抬头能看到天。

原来那人是陈天海, 肖芥子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挺感激他的。
毕竟是在她绝处时、给她指路的人。
她记得当时,自己很挑衅地说了句:“抬头有天是吧, 那行啊, 奇迹在哪, 你给我啊。”
陈天海回答:“你这么说可就不懂礼貌了, 这世上,奇迹是有, 但为什么要给你、你怎么证明你配得上呢?”
肖芥子一愣。
之前的对话, 她只是悲伤之下、负气随意对答,奇迹云云, 也完全没当真, 但现在, 她突然意识到, 这老头没准是来真的。
她再次打量他, 想把人看得更清楚些,就是可惜, 天实在是太黑了。
陈天海问她:“听你妈妈说,你一直埋怨她, 说自己不想被生下来,是吗?”
肖芥子说:“现在还说这个, 就没意思了。”
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都已经这样了, 考虑怎么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经。
“那我问你, 就以你现在这身体状况, 也许只能再活七八年。这七八年, 你要怎么活、活成什么样你才能满意、了无遗憾?让我猜猜看啊……”
他一一例举:“有一份满意的工作?事业上很成功?交很多好朋友?中彩票, 一夕暴富?遇到一个真心爱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肖芥子一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陈天海笑她:“小姑娘,这都不行吗?人不能贪得无厌,很多人一辈子,能达成其中一两样,就已经很满足了。”
肖芥子说:“就是不行。”
如果她和其他人站起同一起跑线上,她可能也就无所谓了,平安活着就好,事业成功、一夕暴富、真心爱人,哪一样都是意外之喜,能让她乐得梦里都笑出声。
但正因为不是,她起步就差了一大截,她不甘心。
具体她说不上来,非要打个比方,像幼儿园里,老师给小朋友们发糖吧。
有人只手一伸,就掬了满手的糖,她是巴巴伸了半天,双手空空,要靠自己到处去挖去掘,那么,她一定要找到很多很多,比其他人多得多,才能弥补老师漏过她时、她空捧着手的那种失望和不甘。
她大声说了句:“给我一手烂牌,打出平局、输得不太惨,那算什么满意?除非打出大杀四座、前无古人的局,那才叫心满意足、了无遗憾。”
这世上,谁不是拿身体做牌,入一场亿万人的大牌局?凭什么她就要先天不足、被牌拖累?
怎么才能了无遗憾?
不是给她换一手好牌就完事的,那是靠牌定生死。
输赢在人不在牌,牌烂人不烂,能拿烂牌一路晋级,打出别人打不出的局,死了她也甘心,那才叫来一趟酣畅淋漓,了无遗憾。
陈天海哈哈大笑。
他说:“你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不过豪情壮志放大话,谁不会呢。以前,我孙子总说要当武林高手、华山论剑,实际做的,都是些撵鸡追狗的事。”
边说边递了张传单过来。
肖芥子看不清是什么,伸手攥住。
“你去云南,扬金山一带,有个沙下村,村外头的窝棚里,住了一个没腿的老女人,叫姜红烛。你去找她,只说你有重病,看到传单寻过去的,想请她教你养石头,作为回报,你会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肖芥子一头雾水:养石头?养石头就能治病吗,怎么听起来比寻找一斤二两的癞蛤蟆还不靠谱?
话到嘴边,却成了最实在的:“那我不上学了吗?不上学,我拿不到毕业证书啊。”
陈天海说:“我只指条路,其他的你自己判断,也许那儿压根就没姜红烛这个女人,是我骗了你,你白跑一趟,又也许她根本治不了你的病,总之,我什么都不保证,你自己选,非要想回去上学,那也随你。”
肖芥子实话实说:“红姑,我就是拿着传单找到你的,其他的,我真的都不知道。”
姜红烛笑了笑。
她说:“我以前的事,没跟你说过,因为不想说。现在想想,如果能找个人说,那也只能是你,毕竟,我身边没别人了。”
“那时候,我跟‘人石会’斗得两败俱伤,最后,他们把我关进一座庙里,上古时候供奉梦魇神的庙,你一定想不到,是那种山腹中掏空的一处,一丝光都见不到,通向神庙的通道也曲曲弯弯的,像肠子一样。”
“关我之前,那庙已经空置封存了几百年了,‘人石会’也没想到,进去之后,里面居然有虫子。”
肖芥子轻轻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这些事,她几个小时前,刚听陈琮讲过,现在再听,依然有些骨寒毛竖。
姜红烛伸出手,摸了一下毁容的左脸:“那些虫子,嘁嘁喳喳,密密麻麻的,被虫子咬过的地方,就跟被腐蚀了似的,先是疼,再然后发麻发木。‘人石会’那帮怂包,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的,留我一个人在那受罪。”
说到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根:“你看看我这腿。”
肖芥子小心翼翼:“是被虫子……”
姜红烛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还不是一次,分了好几次,龟孙子,这是拿我当储备粮了……”
肖芥子忍不住问了句:“可是红姑,你在那怎么过的,吃什么、喝什么啊?”
姜红烛不想过多回忆,匆匆带过:“虫子吃什么喝什么,我也跟着吃呗,再不济,我还能吃虫子呢……总之,我在那关了二十多年,但也不是没收获,那庙里,有上古时留下的岩画,也有古时候‘人石会’的人在里头闭关时,留下的一些心得记载,当然了,也有不少刻记的疯言疯语,那里头,估计关疯过不少人。”
再然后有一天,地震了。
那场地震不算大,山也不至于真塌,但幸运的是,封锁魇神庙的门震坍了。姜红烛兴奋莫名,二十多年不见光,她已经习惯黑暗视物了——她迅速爬了出去,暗自祈祷着山肠千万不要堵塞、自己能够顺利出去。
然而地动山摇,山肠不受损是不可能的,好在那些小的阻滞,她想法设法都扒拉清除了,可惜天不从人愿,就在她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山肠堵了,大小落石叠摞,堵得严严实实。
姜红烛绝望之下,大放悲声。
就在她痛哭流涕的时候,听到从堵塞的另一面,隐约传来人的说话声。
——“是谁,是谁在那头?”
——“是姜红烛吗?”
听到第一句时,她是惊喜的,以为遇上了救援人员,但第二句让她刹那间噤若寒蝉,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人石会”的人吧?
这些人又来了,来确认她死没死,不死的话,再给她加点料吗?
大概是发觉这头突然没声音了,那头有点着急,不断向里头喊话。
——“是不是姜红烛?我是陈天海,027号,陈天海。”
——“你要是还活着,就应个声。我想办法,调挖掘的工具过来,救你出来。”
——“姜红烛,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吱个声,我有事找你,重要的事。”
明知道那时的姜红烛已经没什么可被谋算的了,肖芥子还是听得心里发慌:“红姑,你都被关了二十多年了,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你啊,别是诓你吧。”
姜红烛摇了摇头:“不是,他还真有。”
姜红烛后来才知道,陈天海是为了儿子,陈孝。大概十多年前吧,算起来,也是她在魇神庙关了十多年的时候,陈天海的儿子陈孝外出做生意,在夜班车的火车卧铺上,被一伙沿铁路线流窜的歹徒拿锤子砸坏了脑袋,那之后就傻了,一直住在精神病院。
这件事纯属意外,也没什么好翻案的,但关键在于,陈孝也养石头,并且养成了,至于怀的是什么胎,陈天海没说。
肖芥子之前查过陈家的信息,反应很快:“是龙虾吧,听说陈孝在病室里,一直勾着头、举着两只手臂,觉得自己是龙虾。”
是不是龙虾,并不是重点。
案子花了很长时间才破,也是运气好,陈孝的部分财物居然被追了回来,其中,就有他养的石头,一块雕刻成佛头形状的的白水晶挂坠,估计劫匪也是看着喜欢,觉得能保平安,于是没出手,自己挂着玩了,直到被警察给摁住。
领回挂坠的晚上,陈天海哄着孙子陈琮早早入睡,案灯下摩挲着儿子的挂坠老泪纵横,抽纸巾拭泪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凛,整个人都僵了。
——养石头的人,习惯成自然,入睡时,会自然地入梦、入石。
——根据劫匪交代,是在陈孝熟睡、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下锤的。理论上,陈孝当时在“石头里”。
人的意识储存在大脑哪个部位,陈天海不是特别清楚,他只知道,陈孝的脑子整个儿被砸坏了、废了。也就是说,石头里的陈孝没办法回来了,大脑没法接收他,他困在石头里了。
陈天海激动得浑身发抖。
“人石会”的记载中,完全没有这样的先例,陈孝如果真在石头里,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没人说得清。
得看一看,能看到就好了。
有两种方式可以看到。
一是,历史上,有个叩石大手,叫马丹徒的,因为炼制丹药时出了意外,自己中了各种混杂的毒,阴差阳错的,能看到别人石里的胎。可惜的是,翻遍记载,由古至今,只有一个马丹徒。
二是,找掠食者。掠食者可以进到别人的石头里,自然也就能看到石头里有什么。然而掠食者都是秘而不宣的,没人会对外放话说自己是掠食者。放眼“人石会”内外,他知道的只有一个,姜红烛。
可姜红烛,已经被关进魇山好多年了,而且,听说刚送进去的时候,就被奇怪的虫子攻击,早就尸骨无存了。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肖芥子急于知道结果:“那后来,你被救出来之后,帮陈天海看了那颗佛头水晶吗?”
“看了啊。”
肖芥子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那你看到陈孝了吗?”
姜红烛回答:“看到了。”
肖芥子结巴:“那,那他是个什么状态?满地跑的龙虾吗?”
姜红烛摇了摇头:“是个人的状态,死人的状态。有意思吧,人在石头里,应该是飞禽走兽的状态,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出现人形。”
将死的时候,《西游记》里,妖怪被打死,往往会显出原形,或狐或熊,但在石头里,将死是反着来的,渐渐没了动物的状态,显出人形来。
这就是为什么,陈琮在去往阿喀察的火车上,看到的是大蛇吞掉方天芝,方天芝石中“将死”,现出人形来了。

第62章
姜红烛第一次入狱时, 曾因跳楼逃跑摔坏过油胆水晶,那之后,对于相关的重要物件, 她都很小心, 找了妥当的位置存放。
“人石会”找到她时, 在她身上遍寻无获, 是以三老等人连她养的石头是什么都不知道。
山肠脱困之后,为了帮陈天海看佛头水晶, 她辗转取回了这些物件。
陈孝的情形很特殊。
一般来讲, 养石头的人在现实世界受到攻击身亡,肉身精神俱灭, 那石头里, 自然也就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石头, 消个磁、净化一下, 就能转手。不过, 有那“人石感情特好”、非常忠贞节烈的石头,biaji一声碎了, 那也是石头的个人,呃, 个石选择,少归少, 确实也发生过——当然,不排除这只是一种极致的巧合。
反之, 入石时在石中世界遭受致命攻击, 死里头了, 石头同样也会空, 死即消散嘛。映射到现实世界, 类似方天芝或者黑山,要么昏迷不醒,要么疯疯癫癫。
但一个养石人,如陈孝这般——
【1】现实世界遭受锤杀时,正好赶上大半夜、入石入梦。
【2】受攻击之后也没死,活着,就是脑子暂时坏了。
【3】养的石头偏偏被人带走、长达一两年之久……
各种小概率事件叠加,叠出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困局型课题:现实中,陈孝还活着,痴痴傻傻;石头里,这么久了,也没空——姜红烛进去时,眼前所见宛如当日场景瞬间冻结,仍是当年的绿皮火车、出事的卧铺,陈孝以濒死弥留的人形状态、歪倒在溅血的床上。
姜红烛说:“你看电视里,那些重症、昏迷的卧床病人,床头一堆监测仪器,不但有心电图,还有脑电图,一般来说,只要这人有心跳、大脑还能活动,家属但凡经济上还能承担,说什么都不会放弃的。”
“陈天海认为,如果不是佛头水晶被劫匪带走,那么陈孝经抢救脱离危险,醒过来之后,会是个正常人。”
肖芥子大致听明白了。
简单点说,可以把自己养的石头比作一个身外延展出的大脑,“石脑”。
人脑为主,石脑为辅,成功怀胎入石,就是把人石打通、连缀为一个系统:两者之间有通路,入睡之后,是意识由人入石,清醒时相反,由石入人,且这套系统运行时,人石的物理距离不能太远。
人脑活跃,石脑才能活跃,入石时,能在里头自由行走、到处蹦跶,追根溯源,是因为大脑虽在休眠、仍然正常运行。
一般来说,人石断联,意识会自动依附人脑,但陈孝又是个例外:他遇袭受创,人脑这端受损,等于是突发故障,通路中断,意识回流不了,在石脑中同时陷入瘫痪,就好像远程遥控的机器人突然断电——理论上,故障排除,系统重启,通路就可以恢复。
但陈孝这端的故障排除时,佛头水晶早已被劫匪带去了千里之外,等找回来时,石脑里的意识瘫痪太久,自行衰败也好,出于自我保护也好,萎缩至临界点的弥留状态,即便重回陈孝身边,也运行不起来了。
肖芥子心念一动:“那他是想……”
姜红烛点头:“他想着,如果能设法把佛头水晶里、弥留萎缩的意识给激活了,现实中陈孝入睡时,习惯性入石入梦,两头再次搭上,他的儿子,不就能正常回来了吗?”
说实话,姜红烛对陈天海,没那么反感。
他虽然参与过针对她的“熄灯计划”,但充其量是个跑腿打杂的后勤,如今又设法把她从山肠中救了出来,免她在魇神庙老死,她心底里,对他多少还是存了点感激的。
尤其他是为了儿子,一个花甲老头了,说起儿子的事来动情落泪,这让姜红烛的眼泪也浸透了扎巾——关在洞里太久,皮肤捂得惨白,眼睛见不了日光,阴天的光线对她来说都难以承受,得先拿布条扎起来,一点点放开适应。
当然,她流泪不是为了陈天海,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但凡父亲还在、没有被枪毙,女儿失踪了,能不上天入地、发了疯一般寻找?但凡知道她困在魇山,哪怕只是用双手刨挖呢,即便把手给刨秃,都不会放弃吧?
所以,某一瞬间,同病相怜,她一时心软,对陈天海吐露了一些事。
她告诉陈天海,陈孝这情形,五色石没准能管用。
上古时有女娲补天的故事,据称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这种五色石,不是一颗五色,而是五颗不同颜色的石头。
五色石的辨别特征是:双层嵌套,且嵌套暗合“女娲造人”,外层女娲,内层人。
肖芥子听懵了:“什么叫外层女娲、内层人?”
姜红烛回答:“你还记得,那块煤精镜最早、是怎么被草原部落的人发现的吗?”
记得啊。
不就是草原部落的男女老少同时做了个梦嘛,梦见地底有一条长着女人身体的巨蛇匍匐,手是向上托举的,掌心中立了个什么,看不清,但闪闪发光。
然后部落上下经过商议、就地开挖,挖出了一面天生地养的煤精占卜镜。
姜红烛点拨她:“其实就地开挖,挖到的是煤精矿脉。巨蛇匍匐、手向上托举,是矿脉的整体形状,也就是女娲的形象,而挖出的煤精镜,是人的形象。懂了吗,女娲被称作人之祖,女娲形的矿脉孕育出人形的石头,或者女娲形的原石带有人形的包体、裂隙,这都是双层嵌套,暗合‘女娲造人’。煤精镜,就是五色石的其中一颗。”
她告诉陈天海,就她知道的,这世上的五色石有两颗,一颗是传说中遗失了很久的煤精镜,另一颗是藏在“人石会”、第八石匣里的女娲书。
肖芥子听得心如鼓擂,脑子转得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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