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走了一小段,就再也不见任何痕迹了,她站了会,抬头四顾,某一个瞬间,猝不及防,一声尖叫,差点就把铁锨迎头甩砍过去。
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一身笔挺的黑西服,打领带,正趴在一棵老树横出的、离地两米多高的粗枝桠上。
试想一下,乌漆麻黑的密林,本就战战兢兢,一抬头,灯光掠处,冷不丁看到一个条形的似人生物、大虫子一样贴着树桠趴着……
肖芥子缓过来之后,破口大骂:“你是不是外面那辆别克车的车主?你有病啊!”
边说边大踏步走过来。
没错,不是鬼,是个人,模样还挺儒雅,一定新刮过脸、理过发,捯饬得很像新郎官。
不是,真的就是新郎官,他西服胸口别了朵“新郎”的胸花,脖子上套了一圈绳,绳的另一头牢牢系在粗枝桠处。
肖芥子忽然明白过来。
这人是来自杀的。
——他的车停在车道上,国道的车辆急来急往,要很久之后,才会有人注意到这辆停了太久的车。
——一般人上吊,是系好绳索,踩着垫脚石,然后脚下一蹬。他是先爬上高处,脖子上系好绳索,然后预备往下跳。
——打扮成这样,还别一朵“新郎”胸花,看来这自杀,跟感情有关。
这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被吼了也毫无反应,仍是眼神涣散、木然地趴着。
这场景太诡异了,再说了,素不相识,不明原委,也不知道该劝什么,肖芥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哥,你怎么了啊?”
那人还是不吭声,肖芥子看了他一会,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也许人家不是要自杀呢?狗不是也会这样被系着脖子、拴在桩上吗?不排除这人有怪癖,来体验动物人生,或者是什么行为艺术,cosplay一只被束缚在密林中的……新郎官。
总不能这样树上树下的一直瞪眼看,姜红烛还在外头等她,她还要挖个一米多深的坑取土呢。
肖芥子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还在趴着。
再走几步,回头看,依然趴着。
第三次回头时,也是巧了,那人身子猛地往下一坠。
肖芥子大喜,觉得总算是让自己等到了:亏得她没走远,向前猛冲几步,铁锨高处横削,一道弧光掠过,绳索绷断,那人重重摔砸在地。
这一下动静真大,有两三只老鸹被惊起,在高处绕着盘旋。
她倒也没那么好心硬要救人,但撞上了啊,正好撞上,那就顺手削一下子呗。
那人摔懵了,也摔得稍微清醒了些,他手里攥着断绳从地上爬起来,呆呆看着肖芥子,看了会,弯下腰,毕恭毕敬鞠了一躬,说:“谢谢你救我。”
这是意识到生命宝贵了吗?
肖芥子正想说话,那人继续往下说:“我车里头放了遗书,身上也有遗书,这是我的个人行为,不会拖累到其他人。你偶然间路过,阻止了我。但你有你的事要办,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你救了我现在,救不了一小时后,两小时后,所以啊,你就不用管我了。”
说完,又朝肖芥子感激地笑笑,转身朝着林子更深处走去。
肖芥子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走向,但这人说得也对,他要是死志已萌、真想自杀,时刻都可以,她一路人,总不能从此就跟着他、严防死守吧?
她想起那两颗钻石:“路上我看到两颗钻石,是你的吗?”
那人没停步,只点了下头。
“那你扔地上干嘛啊,要我帮你拿回车上,跟你那遗书放一起吗?”
那人身子一顿,缓缓回头,问她:“你不自己拿走吗?”
肖芥子笑:“我要这东西干什么?”
这要是和田玉,她还多看两眼,钻石……隔石如隔山的,对她没什么用——当然可以拿去换钱,但她现在的重心也不是钱,再说了,这是别人的东西。
那人说:“你刚好心救我,我还没谢你呢,就送给你吧。”
说完,继续向更深处走去,有几句话,被风递着传过来:“那颗粉钻,不值几个钱,那是骨灰培育钻石。那枚戒指,其实是个好东西,但只有懂的人才懂,不懂的,也会觉得不值钱。”
晚上八点多, 肖芥子拎着半桶土,气喘吁吁回到车旁。
姜红烛等得心焦,扒住车窗看好几回了, 终于见她回来, 一肚子气开骂:“我还以为你死里头了呢。”
肖芥子懒得再开后车厢, 径直打开车门坐进去, 桶和铁锨往座边重重一放:“你去挖!还一米深,你怎么不早说是冻土?”
姜红烛这才想起来, 大兴安岭大部分区域是冻土区, 解放前,冬天死了人都不好下葬, 因为地冻得太瓷实了, 铁锨铲不动土, 会先在地面烘一把火, 把地烧软些再开铲。
她语气放缓和了些:“现在已经冻上了?”
差不多吧, 肖芥子嗯了一声,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才挖了个浅坑,铲了些土皮回来。至于“一米深”什么的, 就当没这回事吧。
她发动车子,经过那辆别克车时, 努力目不斜视。
“红姑,你老嚷嚷‘死里头’, 今晚上, 说不定叫你说中了。我在里头, 撞见一个要自杀的。”
姜红烛对要死要活这种事, 提不起任何兴趣:“我就说那辆车, 怎么一直停在那……活腻了的人到处有,跑深山老林来自杀,看来是真想死。被你撞见,你就没劝两句?”
“怎么劝嘛,良言难劝向死的鬼,人不自救天难佑。不过这人挺有礼貌的,还要送我钻石呢。”
姜红烛意外:“钻石?”
“对啊,他扔在附近的,还都是大钻。不过不值钱,其中有一颗粉的,闹了半天是骨灰钻,噫,这我才不要呢,多晦气啊。”
姜红烛想了想:“那颗粉的,是不是耳钉?”
肖芥子一愣:“是啊,红姑,你认识他?”
“不认识,听人说过。这应该是野马那头的李二钻,身上带两颗大钻,很好认,那颗粉的,据说是拿他老婆的骨灰做的。”
居然是“人石会”的,不过也不奇怪,“人石会”散场了,有坐高铁、飞机走的,也就自然有自己开车、慢慢回的。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啊?”
姜红烛不耐烦也不关心:“这谁能知道。”
在林子里耽误得太久,赶到县城就太晚了,肖芥子调整行程,就近去了小镇。
这儿的小镇萧条得可以,而且北方歇得早,这个点,店铺关门、家宅拉灯,车进街道,跟在林区时没两样,反正两边都是黑咕隆咚的。
肖芥子在镇上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一家三层小楼的家庭旅馆。
旅馆没客人,一楼到三楼任住,肖芥子选了三楼,因为三楼通天台,没事可以上去看看风景,虽然很大概率上,这儿有风没景。
上楼的时候,她给陈琮发了条信息。
——你知道李二钻这个人吗?帮我打听一下。
陈琮秒回。
——知道!他有两颗大钻!尤其那枚钻戒,得上百万!粉钻不值钱,骨灰培育的。
末尾还配了个代表沮丧的表情符号,仿佛粉钻不值钱这事,对他打击不小。
钱钱钱,就知道钱!问你事呢,谁让你估价了?
肖芥子拎包挎桶地爬楼,本就心烦,一个没好气,顺手回了个“滚”。
回完“滚”字,陈琮就没动静了,像是真的化作球形生物,滚去了她信号触达不了的地方。
这也配叫“内线”?
肖芥子耐着性子等了好久,洗漱的时候没忍住,追了一条过去。
——人呢?
还是没回应,怕是滚得太欢脱,滚阴沟里去了。
肖芥子悻悻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姜红烛正在“联石”。
联石,说白了就是请保镖。
一般新产的石胎都太弱,怕引来掠食者觊觎,就会请老资历的养石者过来守门——打个比方,土匪来犯,你虽然弱小,但你邻居是个高手,且愿意罩着你,那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会安全感爆棚。
肖芥子并不觉得镇上这种偏僻地头,会有潜在的掠食者,但万一呢,现放着姜红烛这样的大佬,干嘛不用呢。
她凑过来,看姜红烛操作。
联石,得让彼此石头的物理距离拉近,这种近,不是紧挨着摆在一起就够了的:你觉得近,人家石头不觉得。
姜红烛将刚从水龙头那接的水倒进桶中,伸手慢慢搅和湿泥,见肖芥子认真看,就多说了几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道理,你要让石头待在同一方‘水土’里。我让你挖一米深的土,是因为越深处的土越接地气,石头本来就是地里出来的,它好这个。可惜了,这一路没看到河,取河流水,效果还更好。自来水……也凑合吧。”
说着,伸手进衣领,拽着挂线,把自己的那块油胆水晶捞了出来,放进泥中。
这块油胆水晶,肖芥子见过几次,水晶没穿孔,是结线兜包的那种挂法。
听说这块水晶,起初是块“人参晶”,差不多巴掌大小,有胳膊有腿,脚下还带须,活脱脱一株珍奇小人参。
后来就毁了,那时候,姜红烛犯流氓罪,公安上门抓人,她不能接受,还试图从二楼跳下来逃跑,结果腿摔伤了,人参晶也摔裂了。
现在看来,人参晶的裂法,简直像石头对她的往后余生作出了可怕谶言:从中裂断,腿部没了,脸上也掉了一片,留下了水晶独有的贝壳状断口。
但姜红烛觉得,这是好事,是人参晶为了留在她身边、进行的悲壮自残:这么珍奇的晶石,倘若保持完整,等她坐牢出来,早不知道被人转手几道、卖去了哪里。就是因为它残了、破了,无人馋涎,才得以与她再续前缘。
这说法,让肖芥子对这块人参晶,多少生出点敬意来。
姜红烛示意肖芥子:“你的,也放进来。”
肖芥子取下自己的那块和田玉,解了挂绳,也放进泥桶中,这样一来,“联石”达成,以后每晚,都能在姜红烛的庇护下过了。
为了避免潜在的掠食者,她给自己请了位最大的掠食者。
她看着桶里的湿泥、以及没入泥里的和田玉:“红姑,你不会哪天一时兴起、把我吃掉吧?”
为了驱狼,请来老虎护院,安全与否,还真不敢打包票。
姜红烛冷笑一声,头也不抬:“你现在,还那么丁点,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这就好,肖芥子正想松口气,姜红烛缓缓抬头。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有些怪,其实不止今天,这几天,肖芥子总能在无意间撞见姜红烛的这种眼神:她好像在盘算着什么,却又顾虑重重,情绪太多太杂,眼神就不太显——这就好比,白光看似最无趣乏味,却是七种色光复合成的。
她说:“但以后,我就不敢说了,毕竟我这个人,疯起来,什么事都做。”
肖芥子抿着嘴唇,喉头轻轻滚了一下,她想笑笑,说两句无关紧要的把这话题掀过去,但脸上有点僵,笑不出来。
她直觉,姜红烛说这话,不是在开玩笑。
万幸,就在这个时候,陈琮给她打电话了。
欢快的手机铃声成功地强行把进度翻页,肖芥子一下子跳起来,笑盈盈的,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红姑,你要是困就先睡,我接电话去。”
肖芥子抱起外套,一口气跑上天台。
天台上如她所料,有风没景,四野漆黑。
跑得有点急,心砰砰跳,后背上本来都出汗了,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打了个哆嗦,裹上外套,手机揿了接听,凑到耳边,凶巴巴的:“你跑哪去了?”
边说边转过身,面朝三楼通往天台的小门:她自己偷听姜红烛成了习惯,下意识多了警惕,时不时防人偷听她的电话。
陈琮“咦”了一声:“你不是让我滚吗?我这人可知趣了,别人让我滚,我下一秒就滚没了,一滚一小时起,你要是多给我说几个滚字,等我再滚回来,至少要明天了。”
还挺有脾气的,肖芥子咬牙,在心里默念“滚滚滚”。
没敢念出声,他打这电话,显然是打听到点什么了,万一又滚走了,要到明天才能滚回来。
她哼了一声:“打听到什么了?”
陈琮的店叫“琮”。
规模比陈天海在的时候大,因为两年前,他把隔壁的店也盘了下来,两边打通,做了一次大装修。
跟设计师沟通时,他要求店面区块明确,要有展示区、接待区、封闭工作区、餐厨区,以及员工工作很晚来不及回家的留宿区——当然,后来发现,也就他一个人会留宿,老王和小宗从没出现过“工作很晚”这种意外。
风格上,他更偏中式,但不拒绝西式的简约便利,还强调中式得是偏神秘的那种,毕竟店名叫“琮”,而琮是古代祭祀天地的六器之一,不玩点神秘,都对不住自己的名字。
这种杂糅且不明确的甲方要求,真能让设计师头秃,幸亏他认识的设计师多,秃一人的工作量均分下去,最后也就是导致几个人的头发都稀疏了点而已。
这个点,店里只他一个人。
陈琮坐在接待区那张意大利全手工制作、号称出自名设计师之手的真皮沙发上,可劲地摇左摇右——为了顾客至上,他从国外定了这张小十万的转式沙发,但据小宗说,只要顾客不在,老板就仿佛长在了这张沙发上。
生怕至尊享受都被顾客占了,争分夺秒式地要分一杯羹。
现在,他心情不错,就差把转式沙发转成旋转木马了。
他说:“关于这个李二钻,我多方打听了一下。你别报太大期望,‘人石会’的人,大多彼此关系比较疏远,了解的也有限。”
李二钻是022号,夫妻同号,原先这个号是他老婆的,老婆死了之后,号就由他接手了。
不管是他老婆还是他,性格都有些孤僻,这俩不做宝玉石生意,是做相关研究的,属于学术派。
李二钻的老婆死于自杀,死前留有遗书,遗书上写了四个字。
——脱此樊笼。
肖芥子没听明白:“脱此什么?”
陈琮重复了一遍:“樊笼。我还专门去查词典了,樊笼的意思是关鸟兽的笼子,引申为受束缚而不自由的境地。”
肖芥子有点模糊的概念:“我记得,陶渊明是不是有一首诗……”
“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原来是这个“樊笼”,那这解释可就太多了:让人窒息的家庭关系可以是樊笼,日日重复耗人心性的无聊工作可以是樊笼,有时候,一种荣誉,一个头衔,都可以是樊笼。
脱此樊笼,死了确实一笔勾销,什么樊笼都没了。
肖芥子突发奇想:“她自杀会不会跟她老公有关?李二钻就是她的樊笼?”
陈琮说:“应该不是。”
因为李二钻的老婆死之后不久,李二钻也开始自杀了,只不过自杀了两三次都没成功。
肖芥子听懵了,万万没想到,李二钻还是个老自杀惯犯。
陈琮说:“李二钻的情况比较奇怪,他好像又想去死、又有点偷生,听说第一次自杀,是开煤气,被邻居发现救下来了;第二次是吞药,快失去意识的时候,自己挣扎着拨了求救电话;第三次是纵火,自己在家放火,被消防给救了,还被楼上楼下的邻居臭骂,让他想死尽量死远一点,别连累人……难怪我这次在阿喀察见到他,总觉得这人有点颓,胡子拉碴、头发老长,一副活到了头的样子。”
肖芥子不理解:“这夫妻俩养石头,怀胎没有?不管是大石补小石补,天天进补,不是应该心情愉悦吗,怎么三天两头地闹自杀呢?”
陈琮叹了口气,坐直身子,稳住沙发。
他说:“这个我不知道,得去问他们养的石头。听说他们是夫妻同石,李二钻后来养的石头,就是他老婆养的。他们是做钻石的,听说养的也是钻石。我估摸着,多半就是李二钻手上戴的那颗5克拉。”
肖芥子一怔,下意识探手入兜。
指尖冰凉,入手处,一枚细细小小的钻戒指环。
那颗骨灰钻,她确实没拿,但钻戒她拿了,不为别的,就为那人临走时那句“那枚戒指,其实是个好东西,但只有懂的人才懂,不懂的,也会觉得不值钱”。
她憋了口气,觉得自己必懂,所以拿回来,准备有空时好好研究一下。
陈琮觉得奇怪:“你怎么突然要打听李二钻呢?”
肖芥子心思都在戒指上, 有点心不在焉,陈琮连问了两次她才回过神来:“刚好撞见了呗,还是自杀现场。”
陈琮倒吸凉气:“那你没做点什么?”
正常人心理, 遇到这种状况, 都是得做点什么, 哪怕大喊一声“不要啊”, 也比漠然无视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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