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般人都会放弃,梦里只七八个小时,绝对走不到北京、厦门那么远。
肖芥子从没走进去过,起初是不敢走,问了姜红烛之后,是觉得走了也白搭、整晚在雾里瞎摸索而已。
她对着浓雾出神:今晚要不要走走看呢?走得够久,没准能去到路道边李二钻自杀的那处密林?
正想着,眼角余光瞥到她的小蜘蛛。
咦,它居然爬进去了?
果然,小蜘蛛就是她,不愧是她,跟她心意蛮相通的。
肖芥子没犹豫,也跟进去了。
这几年,她胆子越来越大,不是日常认知的那种无畏无惧,而是总觉得自己有绝症、可能会死,“死”这件事既然都逐渐接受,其他的,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被吓到尖声惊叫也不妨碍凑过去看个究竟。
雾的确很浓,一进去人就被团团包裹、分不清方向了,肖芥子定了定神,默念着“不慌不慌”,睁大眼睛,努力找小蜘蛛。
第一原则,小蜘蛛必在她身周,毕竟小蜘蛛就是她,自己对自己,那肯定是不离不弃的。
果然,她看到一根极细的银亮蛛丝,颤颤伸进浓雾中。
肖芥子跟着蛛丝走,止不住还有点兴奋,这蛛丝会把她带哪去呢?来点新的体验、看点不一样的吧。
走着走着,一脚踏进实境,面前浓雾顿消。
肖芥子先是一喜,待看清周围之后,大失所望。
什么嘛,这不就是“福临门”小旅馆的门口路道吗?走了一大圈,又兜回来了?
真没意思,还是回屋吧。
她双手插着兜,悻悻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周围的环境,太真实太清晰太透亮了。
她的那块和田玉,目前黑白色还没褪尽、尚留深浅痕迹,实景虽然逐渐清晰,还没特别清晰,总体来说,类似像素模糊的胶片电影。
但现在,绝对高清、真真切切。
肖芥子心底渐渐泛起凉意,她朝天边看去,没那道辨识度挺高的分界线了。
又看身周,小蜘蛛不在,但衣领上粘着一根纤亮的蛛丝,一路牵进浓雾里——那感觉,蛛丝像是线,而她是连在线上、放飞出来的大风筝。
她缓缓抬头。
无边无际的天顶上,悬着一个巨大且若隐若现、透明水痕般的胎儿,姿势是蜷缩着的,肚脐处一条弯折的脐带,从半天上垂下。
这不是她的和田玉,是李二钻那颗钻石。
她怎么到李二钻的石头里来了?她也不养钻石啊,难道小蜘蛛也是掠食者属性,可以穿透石与石之间的壁垒?
头顶高处悬着个这么大的物件,哪怕几乎是透明的,对人的压迫和压抑感也太强了,肖芥子有点喘不上气,她不适地退了几步,这个位置,恰好对着那个胎儿的脸。
这脸上的表情,有点……
像是眉头舒展、对着她笑,风吹过,那条脐带似乎还随着风……动了一下,有向着她慢慢过来的趋势。
肖芥子刹那间心惊肉跳,觉得不妙、很不妙。
她想都没想,掉头就跑,顺着那根颤颤蛛丝,一头扎入浓雾之中。
肖芥子睁开眼睛。
她算是睡饱了、自然醒,但硬要说是被姜红烛吵醒,也不夸张。
姜红烛醒得早,半点顾及他人的意识都没有,动静很大地洗漱、烧水、嘟嘟嚷嚷,现下正坐在床上抹脸,她不用现在的产品,偏爱从前那种老式的雪花膏,盖子拧开,指头抠出好大一块,掌心随便揉开,糊墙一样往脸上抹。
肖芥子从床上坐起来,面色平平静静:“红姑,关于我这胎,蜘蛛,你有不少事都没跟我说吧?”
姜红烛动作陡停。
她的手还蒙在脸上,手指岔开,那只独眼从指缝里勾勾盯着她:“怎么了?我瞒着你什么了?”
真是个老狐狸,半点口风不露,肖芥子也故意跟她绕:“你说呢?”
姜红烛眼皮略耷,约略猜到些了:“你昨晚上,是不是遇到什么怪事了?你得说出来,我才好帮你分析啊。”
肖芥子心一横:“我的胎,是掠食者吗?”
姜红烛一愣,脸上的讶色不像是装的:“掠食者?你这胎才多大点就掠食了?”
肖芥子被问住了,确实,就算是掠食者,总不能刚出生没几天就开掠吧?现实自然界中,就算是凶禽猛兽,刚生下来时,也还都是弱鸡。
她只好说得再明白些:“我养的石头是和田玉,但昨晚上,我为什么会进到别的石头里?”
姜红烛反问她:“昨晚上,我们周围有别的石头吗?我怎么没发现?”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肖芥子咬牙,索性举起李二钻的那枚戒指:“还记得昨天在密林里,我遇到想自杀的李二钻吗?”
“我阻止了他一次,他觉得我是个好心人,把钻戒送我了。钻石,就是他养的石头。”
姜红烛恍然,“哦”了一声,语气中有微微失落:“怪不得我没觉得周围有石头。”
李二钻和石头的物理距离太远了,人石分离,石头里没人,是块“空石头”。
而她是掠食者,石头里没人就是没掠食目标,一块空石头,她是看不到的。
至于肖芥子为什么能进去……
姜红烛笑了笑:“你进去不是很正常吗,你也不想想,你的胎是什么。”
肖芥子被她说糊涂了:“蜘蛛啊,蜘蛛怎么了?”
姜红烛轻描淡写:“蜘蛛怎么了,蜘蛛会结网啊。你周围就近、被养过的石头,不管里头有没有人,只要被你接触、摸索过,就等于张在你的网里。蜘蛛网没见过吗?蛛丝结到哪、通到哪,蜘蛛就可以顺着蛛丝去到哪。”
“所以,你进到他的石头里,不是很正常吗?”
肖芥子听得瞠目结舌,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旅馆老板的声音。
“那个……美女啊,楼下有人找,请你下去一趟。”
楼下有人找她?
这也太荒唐了,这小地方,她还能有熟人?但老板搞错了也不太可能,毕竟整个旅馆,昨晚只有她们入住,这个“美女”应该指的是自己吧。
肖芥子起身想去应门,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拉帘开窗,探出身子往下看。
楼下,她的那辆小长安旁边,果然停了一辆黑色的大车,旁边还站了个男人。
听到高处声响,那人下意识抬头往上看。
肖芥子头皮微跳。
那个总也自杀不成的男人,非但又没死,还找上门来了。
肖芥子洗漱完, 不紧不慢下楼。
李二钻的脾气不错,被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恼火, 但看到肖芥子的表情意味深长, 他难免窘迫, 不等她开口, 清了清嗓子,主动解释。
“你懂的, 有时候, 人一时冲动,就会……自暴自弃。但生命宝贵, 贪生是人的本性, 所以, 临门一脚, 我……退缩了。”
肖芥子好笑, 生命宝贵她当然懂,但几番冲动、一再贪生、N次临门一脚, 她就不太懂了。
她故意一脸漠然,措辞官方:“挺好的, 看到你没事,我也很欣慰。你找我有事吗?怎么找到我的?”
李二钻难以启齿, 犹豫了会,吞吞吐吐:“就是……那个, 我昨天在树林里沿路找了一下, 耳钉是找着了……”
肖芥子瞥了眼他的耳朵, 果然, 粉色的大钻, 栖在他右耳的耳垂上。
“但是钻戒,怎么找都找不到,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肖芥子说:“是啊,怎么了?不是你赠予我了吗?”
看得出李二钻是个老实人,被她这么一反问,老脸通红,垂在身侧的手尴尬地抓裤边,一抓再抓:“是这样的,姑娘,我妻子去世了,我们感情很好,那戒指是婚戒,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你看你能不能还给我?我家里另外还有钻石,你可以任选一颗同等的,作为补偿。”
开打感情牌了,这样的对话真没劲,绕来绕去,不如开门见山。
肖芥子打了个呵欠:“咱们也别客套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混春焰的,养石头这事,我懂。”
李二钻一愣,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春焰的?”
“是啊,野马是瞧不起春焰吗?”
李二钻回过神来,赶紧解释:“不不不,都是同行,没打过交道而已,这年头,瞧得起瞧不起的,太幼稚了。”
肖芥子食指尖从兜里勾出那枚戒指,指圈对她来说太大了,勾得有点晃漾,阳光下灿灿生光:“这颗钻石什么价值,我心里有数。昨晚上,我找人打听了一下,你叫李二钻嘛,我对你,已经略有了解。实话实说,这枚钻戒我不想还你,怎么着吧?”
可怜的李二钻,被她怼得呆在原地,原先只是脸红,现在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嘴也笨,说不出什么铿锵有力的,孔乙己般一再重复:“不好吧,你这样不好吧。”
肖芥子手掌一攥,把钻戒扣在掌心:“当然,还你也行,你可以拿别的来换。”
李二钻仿佛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你说,你说,你开条件。”
肖芥子侧着头,端详了一会李二钻。
真不错,第二个“人石会”的内线,稍加引导,这不就来了嘛。
她略一偏头,示意了一下别克:“车上聊。”
坐上车子,肖芥子先给李二钻打预防针:“作为交换,我想向你打听点事,但如果你耍心眼、不说实话,那就没意思了。所以呢,我会故意问一些我知道且确认的,要是你回答作假,一眼就能识破,那我立刻下车、交易取消。”
李二钻面试般紧张:“你说,你说。”
肖芥子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怀的胎是什么?”
开局不利,李二钻居然首轮就卡住了,他嗫嚅了好一会儿:“姑娘,石头里的事,自己晓得,自娱自乐,也不影响别人。这个是隐私,就好像……问人穿的内裤上印什么花,能不能……不答啊。”
这比喻让肖芥子无语,但确实,好像养石头的人,一般都不对外透露自己的胎。可能是因为生的都是动物、大多也不高端,羞于透露?
她说:“那就你看来,生出什么胎更好呢?最高端的是哪种?最特别的又是哪种?”
还想加一句“蜘蛛这种胎怎么样”,想想忍住了,还是得含蓄点,不要那么露骨。
这个问题,看来是问在了李二钻的舒适区。
他说:“就我知道的啊,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他给肖芥子解释,给动物分门别类,哪种高贵、哪种吉祥、哪种晦气、哪种龌龊,那都是根据人的喜好来的,本身就违背“众生平等”的原则。
比如同是飞禽,凭什么仙鹤就高贵,乌鸦就晦气呢,它们自己未必知道这一点,但人太过霸蛮,指点叽歪一番,立时把一个捧上云霄、一个踢进垃圾堆。
可能专为治人的这种劣根性,石里成胎,从来没有“人”,只有动物,上至禽兽、下至虫豸。
石里规则,应该是“一视同仁,都是生命,都有特别之处”,龙凤不高贵,蝼蚁不卑微——当然了,你要是石里成胎,还改不了当人时的毛病,为龙凤自矜自傲,为蝼蚁自卑自伤,那也随你。
这番话,听得肖芥子心里无比舒坦:不愧是有历史传承的大协会,道理一套套的,但挺让人信服,果然,她选择接纳并喜欢小蜘蛛是对的。
姜红烛从来没跟她解释过这些,要么是没这胸襟觉悟,要么就是故意不跟她说,问急了就甩过来一句“你怎么不能是个虫子了”,由着她胡思乱想,冷眼看她郁郁寡欢。
这老太婆,蔫坏蔫坏的,幸好自己是个通透的人儿,还善于自我开解、多方探听,不然,真是被她耍得团团转。
肖芥子吁了口气,自己的事明朗了,就容易好奇别人的:“你们夫妻俩,为什么要养同一颗钻石呢?感情就好成这样,养石头都分不开?”
李二钻被她问得怅然加茫然,好一会儿才说:“不是的。”
李二钻的老婆叫沈晶,接触“人石会”比他早,悟性什么的也比他高。
沈晶开始养石头时,李二钻嗤之以鼻,觉得这协会神叨叨的,还提醒沈晶别被忽悠,万一是个邪门的组织,那可就麻烦了。
但后来,撇除什么“互惠”,有些别样的好处是真真切切在眼前发生的。
比如同时熬夜搞课题,一觉醒来,沈晶精神饱满,唇红齿白,而他面色焦黄、眼神发虚、注意力下降,喝多少人参枸杞菊花养生茶都无济于事。
于是他羞答答、暗搓搓,虽然不是会员,作为亲密家属,冲着养生,也开始了养石之路。
可惜的是,他天资平平,努力了好一阵子,收效不大。
沈晶为他开了绿灯:自己的钻石有天然生成的胎儿裂隙包体,显然是块奇石,李二钻的天赋不行,就要靠石头的灵性来凑了,而且这颗钻,自己已经养熟了,人石沟通的通路已经打开,李二钻养起来,会更容易上手。
所以,一来二去的,就“夫妻同石”了。
看来夫妻二人感情确实不错,这个沈晶,很为李二钻着想。
肖芥子试探着触及敏感话题:“那你老婆后来,为什么会自杀呢?就你看来,跟这颗钻石有关吗?我不怕跟你说,我昨晚进过这块石头,天顶悬着的那个胎儿,很吓人啊。”
李二钻如她所料般陷入沉默,眼神渐散。
肖芥子很有耐心,并不打扰他,一时又无事可干,于是拈起那枚戒指,对着日光玩赏。
因为没有动用十倍镜,钻石中的裂隙看上去只是个小瑕疵,阳光透入,全反射加乱反射,愈发显得璀璨。
炫光容易迷人眼。
等了好久,李二钻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他轻咳了一下:“跟钻石……关系应该不大吧,石头是什么样,石里世界就是什么样,那个胎儿裂隙是客观存在的,你觉得吓人,可能是因为你第一次见。”
李二钻不愧是搞学术的,相当严谨,想了想又补充:“但你说的,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就算跟石头有关,我可能也没察觉到。你知道的,我是开后门养上这一颗的,石头跟阿晶的绑定更深,更认阿晶。”
肖芥子笑了笑,话里有话:“所以,作为恩爱夫妻,你对你老婆为什么自杀,一点头绪都没有?”
李二钻面露愧疚。
他低声说了句:“那段时间,阿晶是有点怪怪的。但那时,我们已经是中年夫妻了,不是说没感情啊,而是在一起久了,容易忽略身边人,加上当时,我遇到学术瓶颈,每天也是愁眉不展的,就没太注意。”
直到沈晶自杀,他才如遭雷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自杀了呢?
他开始拼命回忆,试图找出沈晶自杀前,有过哪些不对劲的言行。
还真让他发现两条。
一是,沈晶跟他提过两三次,以玩笑似的口吻,说是,自己如果死了,想被做成骨灰钻石,钉在他耳朵上,这样,就好像还能跟他说话一样。
说到这儿,李二钻解释:“我之所以没太在意这话,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研究宝玉石的,骨灰钻石不是禁忌话题,聊这个吧,像是在进行学术交流。”
肖芥子嗯了一声:“第二条呢?”
“第二就是,我查来查去,还调过监控,查到那段时间,她跟同一个人见过好几次面。”
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普通人跟人见好几次面不稀奇,但我们两口子比较孤僻,很少社交……”
肖芥子点头,这一点,陈琮昨晚跟她提过,这夫妻俩,性格确实都比较孤僻。
她下意识追问:“那人是谁?”
李二钻没立刻回答,他有点犹豫:“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肖芥子不跟他废话,径直举起那枚戒指:“这么稀罕的石头,我说还就还给你,当然是想打听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不愿讲我就下车了,这交易我不是非做不可,对我又不划算。”
她作势要下车,李二钻赶紧拦着:“我就随口一问,不是不愿意讲。你要是查这事,我乐意提供线索,我查不出来,说不定你能查出来呢。那人是个老头,‘人石会’的,叫陈天海。”
肖芥子猝不及防:“陈天海?”
陈琮的爷爷,陈天海?
李二钻没有察觉出她的语音异样,长叹了口气:“是啊,我一查到这人,就从阿晶的内部通讯录上,找到了陈天海的联系方式。”
打电话死活没人接,他不甘心,又循着地址,千里迢迢地赶了过去。
可惜扑了个空,就差三天。陈天海在这之前三天,离家出走了。
据说还留下一封信,说是生活让他不堪重负,要去寻找诗和远方。
在陈天海的那家“福天海地”门口,他看到了陈天海的孙子,陈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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