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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今晚这样的“面聊”良机,居然没出来献殷勤,实属罕见。
肖芥子走进巷子,脚步不自觉放轻、放慢:巷子深处,苗千年那间破屋的灯亮着,这是搞到煤精占卜镜、自认为是个功臣,摆起谱来了?
窗内,有条人影一闪而过。
肖芥子猝然止步,下一秒,飞快蹲下身子避到暗处,一颗心跳得厉害。
以苗千年的身高,窗口最多能露出个头,是绝不可能出现“身影”的。
约了她的同时还约了别人?这有点不太讲究了吧。
肖芥子思忖片刻,打定主意。
巷子里都是收来的各种废旧家具、电器,她脱掉碍事的棉服,迅速折好,拉开一个旧衣柜的门放进去,又拣了把扳手,猫着腰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一处。
门内,有拖拽重物的声音,有哧啦的胶带声,有压低的咒骂声,还有人在轻笑。
居然不止一个人,肖芥子心中一沉。
她听到有个年轻男人说:“你把门打开,这样,万一有人过来,我们能提早看见。”
门开的刹那,肖芥子避进一堆叠靠的旧椅子和床垫背后,这里的角度有点刁,视线也偏低,只能隐约看见下半截门内。
她看到,地上散了好多鲜红的玫瑰花瓣。
那个开门的男人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往门内走,裤子上被血浸了一大片,脚边还不住往下滚落血滴。
他咬牙切齿,一直在咒骂,过了会应该是找到了药箱,狠狠撕扯着纱布,扯到一半又骂:“妈的,这矮子想截胡、吃现成的,老子辛苦布置,刚从火场出来,就吃了他一闷棍。好不容易找到这儿,屋里头家伙式儿还真不少,又是刀又是剪,还特么摸出把磨尖的火钳,要不是你到得及时,保不齐真被他捅穿了……”
边说边用力往脚边狠踹了一记,那里有一大坨用黑色垃圾袋和透明宽胶带缠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被踹得晃了一下,继而一动不动。
肖芥子闭上眼睛,缓了会才睁开,听到那个男人用力闷哼,估计是这一踹太用力,扯到痛处了。
光影有明暗变动,是那个年轻男人往门外走,肖芥子下意识后避了一下:不过他只走到门边,倚门而立。
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手部以下。他穿着很考究,西裤笔挺,皮鞋锃亮,手里拿着一块白色棉织手绢,正细心擦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眼镜带链子,晃晃悠悠地垂荡,偶尔反出的光有些晃眼。
他擦的,是镜片上溅上的血。
他说:“你太急了,我没能拦住你,应该先问问他的。”
肖芥子眼睫轻动,喉间微微滚了一下。
真巧,这两个声音,她都听过,在金鹏的那个晚上,四楼被铰开了链索、门扇洞开的黑漆漆的大宴会厅里。
屋里的男人瓮声瓮气:“问什么?”
“你没看到他穿着西服、准备了玫瑰花,还用粉色的眩光纸把镜子包装成一份方方正正的礼物吗?不是他自己要,他是要送出去的。”
说到这儿,他很斯文地戴上眼镜、转向屋内:“把他手机给我,我看看他之前都跟谁联系过。”
一个手机打着弧线从屋内飞出,年轻男人稳稳抄手接住。
肖芥子暗叫不好,苗千年的手机是老式按键的那种,随翻随看,压根就不用什么解锁密码。
很快,有一线微弱的手机铃声,蛇信般在幽暗的巷子里咝咝绵延开来。
肖芥子叹气,手机在她的棉衣里,事发太仓促,没顾得上拿出来,一并折进去放进柜子了。这个教训告诉她,做一些隐秘或者危险的事时,最好把手机调震动或者静音。
恨只恨这条巷子太偏僻太静,但凡靠近马路、有人声,这么点被层层包裹住的声音,都不至于会被听到。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屋里的男人想说什么,年轻男人制止他:“你别说话。”
又说:“火钳给我。”
他静静听了会,循声慢慢走向那个柜子,手里拎着一把磨得尖细的火钳,钳身的下半部分都被血浸湿了。
肖芥子看到,这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长头发,上身也穿着西服,大概是因为刚刚动过手的关系,西服和内搭的衬衫袖子边沿都上卷,露出精壮结实的一节栗色小臂。
他在柜门前站了会,突然狠狠举钳插落,钳尖伴着旧木板的裂声刺入,迅速拔出,再刺,又刺,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快、准、狠,灯光放大他的影子,不断插落,再插。
很快,柜门合页处不堪受力,脱裂开来,火钳又一次外拔时,带下了整扇四分五裂的门。
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被戳烂了的、棉絮乱飞的棉衣。
年轻男人哐啷一声扔下火钳,吁了口气,理了理因刚刚剧烈运动而变形脱位的衬衫和西服,遗憾地说了句:“跑了。”

第30章
陈琮洗澡的时候, 听到外头门响,知道是颜如玉回来了,扬高声音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没回应, 估计不是没听见, 就是故意不搭理。
陈琮觉得好笑, 也不去管他, 洗完澡抹擦着头发刚打开洗手间的门,颜如玉就抱着换洗衣服挤了进去。
陈琮:“哎……”
他想说里头水淋淋湿哒哒的, 你至少等它排排风、散散味, 然而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陈琮心里犯嘀咕, 这么着急洗澡, 这是刚掉粪坑里了?
他擦着头发坐到床边, 没留神胳膊肘又碰着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盆兰花, 他发誓真的只是不经意间、轻轻蹭了一下——
又掉下一朵, 好在这次是花苞。
陈琮眼睁睁看着花苞落地,感觉这花是专来碰瓷的。
他低头捡花苞, 无意间瞥见颜如玉的床:他的衣服都草草脱扔在床边,有两件耷到了地上, 西裤的角边,还落了张折起的纸。
陈琮好心过去给捡起来, 凑近的时候,闻到衣服上一股子火燎火熏味。
这看来是晚上去吃烧烤了。
他正想把纸塞回衣服底下, 突然心中一动, 转而将折起的纸高高抬起, 对着灯细看。
这八成是一张白纸, 但有一处灰糊糊的, 透纸看着像个手印。
陈琮犹豫了一下,瞅了眼洗手间的门,将折纸打开。
没错,是一张白纸,右下角摁了个大拇指印,蘸着血摁的,血迹自然是早就干涸了,但能看得出来,血色偏暗黑。
他拿自己右手的大拇指比了一下,对得上,十有八九是他的那张空白契约,一两个小时之前,在羊汤馆吃火锅的时候,那位肖小姐还曾狠狠把这张契约拍在桌子上,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颜如玉这儿呢?
私翻人东西有点不大好,陈琮在心里默念了句“不好意思啊”,迅速把颜如玉换下的衣服捋了一遍。
在外套口袋里,他又找到一个手机,手机屏幕全碎,正中央有个触目惊心的孔,看上去,很像是拿锥子狠扎上去的,虽然没扎透,但也毁得够呛。
陈琮脑子里轻轻嗡了一声。
他认出这个手机也是那个肖小姐的,饭吃得差不多时,她接了个电话,走得很匆忙,连花都忘了带。
她的东西,怎么会在颜如玉这儿呢?而且,就手机的状况来看,不像是友好交接,颜如玉这人,也不像是路上捡到破手机会放进兜里的性格。
陈琮把物件放回去,一切恢复原样,原地愣了会,走到洗手间门边,抬起手想敲门。
里头水声哗哗的,隐约还能听到颜如玉在哼歌,想必心情很不错。
陈琮的手又缩了回来,心里默默嘱咐了自己一句——
什么都别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颜如玉很快就洗完出来了。
他穿着浴袍,湿淋淋的长发半扎,走到床边,先抓起西服闻了闻,估计也觉得火燎味儿太大了,嫌弃地扔下,然后拿起电话机边的“金鹏服务清单”看。
看了几秒,愤愤放下,嘀咕了句:“破酒店,连个干洗服务都没有。”
陈琮殷勤搭话:“想洗衣服啊?要么你网上搜搜看,很多都能上门取送的。”
颜如玉白了他一眼,但想必是觉得这个提议靠谱,随即摸起手机浏览查看。
能把他的话听进去,看来“破冰”有点希望,陈琮打蛇随棍上:“颜兄,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逛了?”
颜如玉头也不抬,举起一只手,掌心朝着他:“打住,陈兄。自己藏话,还这么爱向人打听事儿。”
还真小气,这一页看来是翻不过去了,陈琮想说什么,颜如玉倨傲地补充:“别告诉我,我说了,我准能知道。让我猜猜看,寿爷昏睡了一天一夜,你去了之后,他就好转了,再接着,寿爷又是送碧玉葫芦,又是要当你对接……寿爷能醒,你出了不少力吧?”
说这话时,他依然没有抬头。
陈琮说:“随你信不信吧,我其实会点……针灸。当时,我看寿爷一直不醒,就给他小灸了一下,就这样。之所以瞒着,一来嘛,技不外炫;二来,福婆也让我别对外说。”
他寻思着,这话也不算撒谎,反正当时是拿锥子去扎人影,四舍五入一下,跟“针灸”也差不多。
颜如玉抬起头,冷笑着说了句:“你还会针灸?不把你的工具拿出来,给我现场演示演示?”
陈琮脸不变色心不跳,自己都惊讶自己居然这么稳:“演示不了,这针轻易不能出。”
颜如玉哈哈大笑:“编吧你就,陈兄,继续编,演示不了,轻易不出……除非你会的是鬼门十三针。”
说到末了,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脸色有点异样:“你会鬼门十三针?”
真是“人在家中坐,技能天上来”,鬼门十三针又是什么东西啊?听起来就神叨叨的、不太正经的样子。
一时间,陈琮也卡住了,觉得万不能承认,但也没立刻否认。
颜如玉看来,这就是一种讳莫如深式的表态,他坐直身子,脊背绷紧,又问了一次:“你会鬼门十三针?”
谢天谢地,就在这个时候,客房的电话响了。
电话机就在颜如玉手边,他看着陈琮,顺手接起,听了一两句之后,面色疑惑地问了句:“陈什么?陈耳东?”
陈琮脑子一突,下意识伸手想接话筒。
颜如玉攥着听话筒,欲递不递:“说是有什么话,请你转告陈耳东……”
陈琮说话都打磕绊了:“对对,找我的,陈耳东是我表弟。”
他飞快地接过话筒,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头是前台服务员,声音温柔甜美:“你好,是陈琮先生吗?有一位肖小月小姐留言,麻烦你转告陈耳东先生,尽快下楼去停车场碰面,有一些突发工作需要他处理,还有,请带上钱和厚外套。”
碰面就碰面,为什么还得强调带上“钱和厚外套”?难道这大晚上的,还得让他出外勤?
陈琮有点费解,但还是都带上了,再说了,他就一件厚外套,天这么冷,出门也不可能不穿。
他从后门进到停车场,大老远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急于收车回家的中年男人,正扶着打开的车门东张西望,满心满脸的不耐烦,一见他出来,赶紧大幅度挥手。
陈琮纳闷地走近,这才发现那位肖小姐坐在后座。
肖芥子朝他点了点头,说:“付钱。”
话音刚落,司机就把二维码的牌牌拿到他面前:“一共四十五,说好的,车费加去前台传话的跑腿费。”
陈琮没太明白,但还是依言扫码付款,钱一到账,这俩像是商量好的,一个快速开门下车,一个赶紧上车关门,很快,车就开走了。
肖芥子只穿内搭的宽松毛衣和窄腿牛仔裤,风大,专往毛衣的网眼里钻,她一下车就打了个哆嗦,问陈琮:“不是让你给我带厚外套吗?”
这话说的,他又不是开服装店的,哪能这头要那头就有。
陈琮问她:“你自己的外套呢?”
“遇到打劫的,手机也被抢了,没见我连车钱都付不出吗?”
陈琮说:“是吗?”
好画风清奇的劫匪,遇到漂亮姑娘,不劫人,要劫大衣外套和手机。
肖芥子本就一脑门子的官司,陈琮还在这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是吗”,她愈发没好气:“先把你外套脱给我。”
陈琮心生警惕,预感到外套很可能不保:“你是就在这穿穿、还是要穿走?”
肖芥子皮笑肉不笑:“怎么了,忘记自己签过契约了?救命恩人朝你要一件外套,很过分吗?”
陈琮也笑:“不过分,凡事要讲流程,你把契约拿出来,咱们把外套这条写上,我再给。”
肖芥子气得牙痒痒,又不好直说契约在外套里,跟手机、车钥匙一样,都被人清走、暂时不在她身上。
陈琮心说,果然,契约在颜如玉那儿。
眼见这位肖小姐就快没耐性了,陈琮哈哈一笑,脱下外套抖了抖:“行了,给你给你,开个玩笑嘛。”
他作势要给她披上。
跟你很熟吗?肖芥子瞪了他一眼,劈手拽过来裹上,侧身的刹那,陈琮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跟颜如玉一样,火熏火燎,以及,她有很少的一撮头发,发尖处都燎焦打卷了,可能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陈琮问:“吃烧烤的时候被抢的?”
肖芥子没听明白。
陈琮示意她身上:“一身火味儿,自己闻不出来吗?”
肖芥子一怔,下意识抬起袖子,闻了下衣服上的味道。
是有火味儿,尤其是毛衣,更容易吸味。
她有片刻晃神。
之前,在苗千年家所在的破巷里,那个长发的年轻男人戳烂了柜门、只找到一件棉衣外套之后,示意他的同伙放火。
那个同伙多半是个老手,下手很利落,再加上这种破巷堆满各种易燃物,本身就容易发生火灾事故,所以火起得很快,焰头几乎是在巷子里一路撒欢滚窜。
这期间,那个年轻男人把她的棉衣外套搜了个见底,且在火燃起之后,没有立刻逃走,而是饶有趣味地观望了一会。
肖芥子怀疑,这人就是想看看:巷子里是否藏了人、是否会被大火逼出来。
所以,她一直忍着没动,且尽量伏低身子、避免吸入浓烟。
要说她的运气不好也好,她的位置虽然距离屋子较近,但火头最先是在巷子里窜起来的。而且她恰巧躲在一堆叠靠的旧椅子和床垫背后,床垫体积大且着火快,再借风势,摇摇欲倒,她觑准时机踹了一下椅子,椅子轰然倒塌,推着一大块带火的床垫往外砸,她就借着床垫的遮掩,迅速翻上对墙、贴着屋顶滚落下去。
滚落的刹那,她透过火光隐约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高高举起她的外套,往火里扔去。
肖芥子咬牙,特么的,孝子贤孙这么早就给姑奶奶烧衣裳了,看来她大去之后,在下头是不愁冻了。
人是囫囵着出来了,但真正做到了身无分文,她在风中站了会,头一次发觉苗老二还是有用的:有他在,至少在这阿喀察城里,有个后勤力量。
现在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能来找陈琮了,感谢自己善心结了善果,不然这一时半会的,还真一筹莫展。
肖芥子说:“这么着,我这人呢也不贪,你现在给我租辆车,我急用,加上这外套,这救命之恩,我就算你……偿了三分之一了,很实在了吧?”
陈琮点了点头,太实在了,实在到让他有点不满意:他这1/3宝贵的生命,就值一件外套加租辆车?
他说:“那你等会,我网上下个加急单,送车应该很快的。”
肖芥子嗯了一声,四处看看,外套一拢,在停车场边沿处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坐得陈琮有点心疼,这是真不爱惜他的衣服啊,怎么也是一两万的名牌呢。
他填好信息下完了单,也过去挨着她坐下,他的衣服很大,她这么一拢一坐,很不体面地说,有点像坟包上怂了个头。这要是野地里走夜路看到,他能被吓出心理阴影来。
陈琮找话说:“你为什么帮姜红烛做事啊?”
肖芥子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眼两人的间隔:“首先,你坐过去点,我跟你不熟;其次,别跟我聊我的私事,我也没准备跟你熟。”
陈琮“哦”了一声,屁股往边上挪了挪。
不聊私事,就聊公事吧,他问:“回头我给你买一件厚外套,能把我这件衣服换回来吗?”
肖芥子一愣,她都没注意过陈琮的衣服,被他这一提醒,才拈起不知道是大鹅还是小鸭的标看了看,哼了一声:“名牌啊,怪不得不舍得。”
陈琮好笑:“不是舍不得,我这件衣服你穿太大了,跟熊似的,又是旧的,你不嫌弃啊?回头我买件一样牌子、女式的给你,不是更好吗?你放心吧,好歹是救命恩人,我不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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