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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恶霸死后的第七天,邻居家的母猪生了头怪猪,怪猪的前肢左蹄,赫然就是一只人的左手,连五指上的指甲都齐整齐全。
此时瞬间轰动乡里,恶霸的家人听说之后,为免这猪受刀剐之苦,花重金将猪买下,送到上海的宝华寺放生。
事件一经报道,看猪的人纷至沓来,说来也怪,每次有人来瞧,这猪就左躲右闪,仿佛羞于见人,这么一来,大家就更加笃定,这猪必是恶霸投生无疑。
所以去宝华寺看猪,在当时的上海,是件时髦事儿。
姜大瑞自然不能免俗。
当天看猪的人还真不少,那头怪猪混在猪群之中,又是耸头又是拱腚,看得一干人等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姜大瑞正乐得直拍大腿,突然瞥见对面的一个老头。
刹那间,他如被冰雪,整个人都傻了。
这不是那个……颜老头吗?
没错,人到中年,孩童时代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总有那么一两件,如被淬烧,愈发清晰。
9岁的那一天,被挤踏死的鸡、驴脖子上挂着的两个人头、东家赏他的那顿打,以及这个颜老头,他都记得极其深刻。
当然,现在的颜老头已经不穿清末的衣服,也不留辫子了。他穿时下流行的长衫马褂,辫子剪去,留了短发,白发依然稀疏,不大能遮得住头皮,样子……还是垂垂老矣、八九十岁。
他和周围的人一样,正盯着猪看,但并不像他们那样乐不可支,相反的,表情有些悲哀,像是怜悯这猪。
过了会,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姜大瑞心跳如鼓,哪里还有心思看猪,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大笑和鼓噪声中,他鬼使神差一般,跟了上去。
他看到,这个老头走路有点跛,很轻微的那种,还有,每走几步,右侧屁股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耸一下。
姜大瑞一路遥遥跟着,最后惊讶地发现,竟然跟到了自己下榻的旅馆:这老头也是“人石会”的,自己入会有些年头了,但因为会员从未齐聚,所以一直也没见过。
一番打听之后,他知道这老头姓颜,排号“丙申”,那时候,“人石会”还文绉绉的,用天干地支来排序。
丙申,就是39号。
姜大瑞怀疑,这个“丙申”号的颜老头,就是当年那个拎人头的颜老头。
36年过去了,他怎么不老、也不死呢?
姜大瑞很好奇,但这好奇远远没到寝食难安的地步,大会结束,会员四散,他在上海还有生意要谈,于是委托中间人,雇了两个青帮的小混混,吩咐他们远远跟着,想看看这个颜老头家住何处、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个颜老头是从黄浦江边坐船、经由水道走的,几天之后,苏州水道的一条渡船上,不知被谁挂了个网兜,网兜里的两个人头一脸衰相,亲密地挤挨着。
姜大瑞为此,给两个小混混付了好大一笔安家费。
当年的冬天,他听说,那个“丙申”号的颜老头死了,老死的,享年92岁。
姜大瑞没再追查此事,他1978年去世,活了整整一百岁。他觉得,人活到这把年纪,应该坦然接受这世上的一切怪事,世界太大了,一百年,能看得懂什么呀。
他晚年时,极其宠爱曾孙女姜红烛,觉得这娃娃容貌出众、气质脱俗,绝非凡品,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他给她讲了许多自己早年的经历,还把珍藏多年、连儿子和孙子都无缘得见的“人参晶”传给了她。
姜红烛对那块人参晶爱不释手,说:“太爷,天然水晶长成人形,一千年都未必有一个吧,这块水晶,肯定有大灵性。”
人石交流,光人有天赋还不够,最好是石头也能跟得上趟、有大灵性。这就好比你车技再好,开个破车,也决计开不出高性能赛车的速度,所以有些人长久“怀胎”不成,会考虑换一块更高质的石头,石头不凡,也能事半功倍。
姜大瑞笑笑说:“‘人石会’讲究人石交流,这就跟男女谈朋友似的,你喜欢这块石头,但它未必喜欢你。按说人参晶是太爷挖出来的,但可惜了,跟它只有‘挖’的缘分,这辈子都没对得上话,你跟它磨一磨,没准它认你呢。”
“人参晶”交托出去的当晚,姜大瑞溘然长逝。
1983年,第四十五届人石会。
考虑到年代的特殊性,地点选在了山村、乡下,以办婚礼的名义,敲锣打鼓,很是热闹。
姜红烛没号,跟着父亲前去凑热闹,当晚,还被选去给新人点红蜡烛,山乡没电,她完成了任务之后,顺手拿了一根点起了当手电,照着路回住处。
乡下没旅馆,她和父亲都借住在附近的大娘家,走着走着,看到前头有个人。
姜红烛举高蜡烛。
那是个老头,佝偻着腰,一头稀疏的白发,穿一件白汗衫,灰裤衩,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边走边拍打蚊子。他有点长短腿,走路有些跛,走着走着,右侧的屁股会冷不丁往外耸一下。
姜红烛的手微颤,瞬间想起许多太爷给她讲的往事。
一滴红烛油颤到了手背上,但她一点也没觉得烫。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语气自如地叫了声:“大爷。”
那老头回过头来,看样子,足有八九十岁了,笑呵呵的,眯缝着眼看了她一会,说:“是你啊,我记得你,今天在场院里,好多后生娃骑在墙头、看你吃饭。”
姜红烛笑,亲亲热热地端着蜡烛挨过去:“大爷,你也是协会的啊?”
老头点了点头,说:“是啊,039号。你呢?”
姜红烛说:“我还没号呢,大爷,你慢着点走。”
她扶住老头的胳膊,这胳膊真老啊,皮耷肉松,松得人都不忍心用力扶。
姜红烛问了句:“大爷,您高寿啊?”
老头说:“我92啦。”
那之后不久,姜家就出事了,她坐了几年牢,“人石会”和石头的种种,一时间淡忘了不少,1988年,福婆来家里送还父亲的那块玛瑙,她突然又想起那个老头。
专门去打听了一下,说是83年底的冬天,特别冷,老人家没熬过来,年底就去世了,享年92岁。

肖芥子坐在桌边, 托着腮看姜红烛吃面。
039号的事,她听姜红烛说过不少,综合前后种种, 她也认为, 拎人头的颜老头、宝华寺看猪的颜老头, 以及山村里摇扇子的颜老头, 其实是同一个人。
所谓的死,只是一种障眼法。
——他在晋西南的固县“死”了之后, 应该就再也没在那一带出现过了。
——他在1923年的人石会露过面, 之后代表039号出现的,都是家族里的其他人, 毕竟这是个家族号, 多的是旁人代他出面。1983年, 他确定人石会见过他的人都死光了, 又乐呵呵地过来打了个卡。
姜大瑞是个概率极小的“意外”, 颜老头估计打死都想不到:这人在9岁时居然见过自己,且印象深刻, 还把这事原原本本讲给了曾孙女听。
肖芥子有些感慨:“这老头还活着吧,也许40年或者60年之后的人石会, 他会再出现,那时候, 我早就死了。红姑,活这么久, 是什么感觉啊?”
姜红烛埋头吃面:“我怎么知道, 我也没活过那么久。”
肖芥子怅然, 她也想活两百多年、看世间尽是孙辈, 老得耷拉皮了她也愿意, 可惜了,没这机会。
避免和这一家正面冲突是对的,倒不是怕,真逼急了,就玩命呗,谁怕谁啊——关键是没这必要,这一家是个盒子,揭开了盖会有无尽麻烦的那种,所以,尽量压着盒盖吧,能不惹就不惹。
“那,煤精占卜镜被他们拿走了,怎么办呢?”
姜红烛一天没吃饭,着实是饿了,她捧起面碗,把碗里最后两口汤都喝得见了底,含混说了句:“反正要这镜子也是为你,我又不需要。自己的事自己上心,你有本事,就去偷回来,偷不回来,就这么着吧。野马那头,那么多人都没占卜镜,不也照样怀胎生出来了。”
为你为我,界限划得还真分明,肖芥子悻悻:“那苗老二呢,就这么死了?”
姜红烛搁下碗,拿手背抹了抹嘴:“不然呢?他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既然没孝子贤孙出面为他讨公道,那就这么死了吧。”
肖芥子瞥了她一眼:“红姑,说人之前先想想自己,你不也无儿无女、无亲无故?”
姜红烛面无表情:“难道你不是?多顾顾你自己吧,我多半会死在你前头,我死了,兴许你还能管管我,你死了,都不知道谁来收你骨头。”
肖芥子无所谓:“死都死了,还管谁来收?再好的棺材收我,我也活不过来啊。”
她想了想,非常有安全感:“政府,那肯定是政府来收我,死路边影响市容,死家里影响房价,政府不会不管我的,我不怕。”
姜红烛哼了一声,想挖苦她两句,又找不到词儿:挖苦挖苦,越挖越苦,但一个人脸皮厚到这份上,没处下铲,挖不进去。
她岔开话题:“戳瞎我眼的那个人,查到了吗?”
这才一天的功夫,上哪查去?肖芥子摇头:“还没头绪呢。”
姜红烛冷冷说了句:“那你还真是个废物。”
肖芥子心中叹气,幸亏姜红烛不是她妈,不然这互相辱骂践踏的“亲子”关系,她可真受不了。
她说:“你不废物?你不废物,你查啊。”
姜红烛说:“我已经查到了。”
死老太婆,又在这诈唬,肖芥子故意作态配合她:“是吗?红姑,你好厉害啊,是谁啊?”
姜红烛把新做好的那个布娃娃推过来。
看眉眼,又是个男人,肖芥子险些收不住笑:疯得这么厉害吗?做了个布娃娃,就说查到了?
她抓起那个布娃娃:“就这?”
接下来的风凉话吞回去了,因为手感有异,布娃娃背后,已经贴好写了名字的字条。
肖芥子把布娃娃翻过来。
依然是白纸、红字,和之前不同的是,字的笔痕特别深,能想像得到写的时候,姜红烛是如何的嚼穿龈血——别的仇恨再烈,毕竟被稀释了三十多年,但瞎眼这事还没过24小时,热乎劲儿还大呢。
白纸上是个熟人的名字,算熟人吧。
肖芥子怔了几秒,跟她确认:“是陈天海的那个孙子,陈琮?”
不等姜红烛回答,她又摇头:“不可能,你怎么查到的?别是被人忽悠了吧?”
说这话时,她看向姜红烛放在床头的手机。
姜红烛是有手机的,用于必要时和她联络,既然有手机,自然也能联系别人。
可是陈琮,怎么可能呢,他一问三不知,连“人石会”都入不了!
姜红烛反问她:“为什么不可能?”
“我见过他,我觉得……”
姜红烛打断她的话:“你觉得?”
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双手五指微勾,指甲从额角一路划到下颌,像是要把一张脸给撕下来,老脸上显出七八道划出的白印:“芥子啊,人脸一张皮,皮下垒着什么样的骨头,你怎么会知道?我出狱之后,陪苗老二睡了三个月,作为回报,他把那些有可能举报我的人,都拎出来修理了一遍。那些人都说……”
她怪腔怪调,学那些人畏缩的瑟瑟口吻:“不是我啊,我真没有啊,真不是我干的啊……怎么甩耳刮子逼问,都没人承认。”
“所以,他给你看到的,都是他想给你看到的。你就这么信了?”
肖芥子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问:“消息确切吗,谁告诉你的?”
姜红烛答非所问:“你见过蜘蛛结网吗?”
“蜘蛛花了好大力气,结出一张大网,一块大石头扔过来,网是破了,但不是每一根丝都会断裂,它还会残破地挂在那,这儿一小片、那儿一小片。”
“我比你多活了那么多年,多经了那么多事,你不会以为我能用的,只剩下一个苗老二吧?”
肖芥子沉默几秒,笑起来:“是,小看红姑了。
姜红烛当年被称为“红烛美人”,拜倒在她裙下的,当然不止一个苗老二。
“那你想什么样,像对付方天芝和黑山那样对付他?可红姑,他反杀过你,你未必搞得定他啊。”
姜红烛慢慢说了句:“阴间对付不了,那就阳间见。我说过,我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陈琮回房之前,避在走廊里,上网搜索了一下“鬼门十三针”。
他本以为是武侠小说里创出的魔教功法,没想到人家居然有正儿八经的百度百科,说是中医针灸学当中的一种治疗方法,古时候用来治发癫发狂中邪,现在嘛就是用来对付抑郁症、自闭症等精神疾病。
这不胡扯吗,心理疾病不是得心理医生上阵吗?电视里都播过,又是聊天又是催眠的,哪能戳个针就好了。
陈琮嗤之以鼻,不断在手机上滑拉,偶然又看到一篇帖子,指头一顿。
这篇帖子和其他的观点不同,提到“鬼门十三针”是祝尤术和针灸学相结合的一个变种。
祝尤术陈琮听说过,他去湘西收过朱砂,那一带有关于祝尤术的很多传说,简而言之,是上古时代一种治病的法子,不用手术、汤药,施展符咒法术即可。现代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封建迷信,但在中国古代,祝尤术一度被列为太医院十三科,直到明朝时才被淘汰出去,此后逐渐萎缩为偏远地区的小众神秘疗法。
帖子里提到,人活着,是要有“气”在周身运行,古代之所以把莫名的发狂发癫称为“中邪”,就是因为外来的邪气入体,潜伏于身体各大穴位,你想把这种邪气赶出去,就得动针:下针时念动符咒,然后猛得一戳,邪气猝不及防,“嗷”的一声就被戳得四下消散了。
再引申得玄乎一点,鬼也是邪气,鬼附身就是邪气入体,这针可以用来打鬼。
陈琮倒吸一口凉气,他可不会这神叨叨的玩意啊,颜如玉那脸色,分明就是相信了,他得赶紧去辟个谣。
推门而入的刹那,陈琮又改了主意。
如果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颜如玉态度转变,就又会找他说东说西——言多必失,是不是更方便自己套话呢?
于是,陈琮进门时,自己都相信了自己身怀绝技、眼神都高傲了不少。
果然,颜如玉一改之前的爱搭不理,也不气他藏话了,笑嘻嘻又跟他攀扯:“陈兄,我刚看到你和一女的,在停车场坐着聊天,她谁啊?”
陈琮脑子转得飞快:“我表弟……陈耳东的朋友,网友,聊挺投缘的,这趟正好来这,我表弟托我给她带点小礼物。”
颜如玉“哦”了一声:“那陈兄,你很没有边界感啊,你表弟的朋友,你初次见面,就把外套披人身上,是不是不太好啊。”
陈琮低下头,慢条斯理撸袖子,再抬头时,一脸被冒犯到的姿态:“怎么了?那她说冷,我能视而不见吗?再说了,我给她披,她也没拒绝啊。”
颜如玉那眼神,好像在说:好一对背弃表弟的狗男女。
他嘿嘿一笑,突然抛出一句:“可陈兄,你不是没表弟吗?”
陈琮心头咯噔一声。
颜如玉怎么知道他没表弟?一表三千里的事儿,拿这话去问他店里的老王和小宗,这两都得懵半天,颜如玉怎么这么笃定呢?除非他事先详尽地调查过自己,可自己这种小角色,有什么值得调查的呢?
他装着没发觉,耸了耸肩:“表弟怎么了?我还有堂弟、堂妹呢。没亲的,不能去认干的吗?我这种亲戚凋零、又被爷爷抛弃的苦命人,当然喜欢到处认亲戚。我还缺个表侄,你要是愿意……我也愿意。”
颜如玉没好气:“陈兄,嘴皮子占人便宜很开心吗?”
陈琮贱嗖嗖地一笑,也冷不丁抛出一句:“颜兄,你说葛鹏去哪了啊?”
颜如玉一愣,回了句:“我怎么知道?行了别烦了,修身养性了啊。”
他拿起手机,调出瑜伽引导音乐,双腿一盘,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陈琮一颗心砰砰乱跳,他拿起打火器,忙着给床边的药烛点火,以掩饰自己的表情异样。
颜如玉不该这么回答的。
第一次见到颜如玉时,他曾抱怨过,说协会开大会,选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提到自己“从最近的高铁站包车过来,三个小时,骨头都颠散了”,而葛鹏是去绿皮火车站接人的,理论上,这俩没有交集,颜如玉压根不接触、也不知道葛鹏这个人。
他应该反问“葛鹏是谁”,而不是“我怎么知道”。
瑜伽音乐继续,那个轻柔的女声又开始本着真善美的理念对外输出了:“现在,想象自己像大海一样,宁静、祥和,你爱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那么地爱你、包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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