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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肖芥子摇头:“做不到,入梦太深了,别说我不知道怎么‘放出来’,真放出来了,面对巨大的落差,他也会疯的。”
说到这,忽然来了小脾气:“怎么,我这么费劲,把爷爷给你送回来,你还挑上了是吗?陈琮,人得知足。”
见面这么久,聊了这么多,她都冷静又持重,只这时,忽然又很像从前的肖芥子了。
陈琮觉得,可能是时间怜悯他,想给他点安慰,于是哗啦啦向前倒流。
而他也真的被安慰到了,这一刹那,感觉一切都还没变:她只是如两人在火车上分别时约定的那样,办完了事,来找他兑现三个月的“包吃包住”。
他笑起来:“问问嘛,谁挑剔你了。对了,我还想问你,春十六和晓川呢?你不会只放了我爷爷回来吧?”
他觉得,肖芥子不是小气的人,不至于因为和春焰有过节,就扣着人不放。
没想到,她还真没放:“还扣在地底下呢。”
陈琮一怔:“为什么啊?”
肖芥子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她们是女的。尤其是晓川,年轻又漂亮,呆呆懵懵地丢上来,万一遇到坏人,被打了主意怎么办?我当然得谨慎点、确保操作没问题。”
陈琮有片刻的晃神。
他依稀想起很早的时候,在阿喀察,他和肖芥子聊起石胎的问题,她说怀太久了还不生会被反噬,会变傻或者痴呆,那她无依无靠,一定会流浪街头的。又说在现实中,又傻又痴的年轻女人会很惨。
陈琮看着肖芥子笑。
她还真是一直惦记着这事,为自己打算,还为别人打算,是个心肠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非跟她唱对台:“怎么我爷爷你就随地一扔,老人就不需要关爱了?你就不怕他被人打主意吗?”
肖芥子无语:“你爷爷都七老八十了,谁会打他主意,图什么?”
陈琮哈哈大笑,顿了顿说她:“眼睛白长这么大了,店快到了,你看见了吗?”
肖芥子一愣,旋即惊喜地抬头去看。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陈琮的店。
在一众或板正规矩或珠光宝气的门店之中,陈琮的店可谓是很特别了,店招只一个字“琮”,并不方正,整体的轮廓看起来像山,底色为白,字是焦糖色,异体,流云一般,很有隐逸之气。
肖芥子看得目不转睛,她觉得这店招的设计很有意思,“琮”字被解构和重塑得颇像一个倚靠着山石的闲散人。
“这个‘琮’字是不是设计过的?看起来像个人坐在那。”
陈琮笑,这个字当初他磨着设计师改了好久,被她看出其中的小心思,怪有成就感的:“没错,那个人就是我了。踏实本分,性格温和,值得信赖,还有颜值气质什么的,基本上从上头都能看得出来。”
肖芥子没好气:“那为什么名片上那个‘琮’字,就是简单的宋体?”
陈琮笑嘻嘻的:“展现我的低调朴实啊。”
肖芥子实在懒得搭他的话,她紧走几步,推门进店。
如陈琮所料,她一进屋,就注意到墙角的那张银蜘蛛网了:毕竟是近期主打产品,他正盘算着换成黄金的呢——金子更贵气点,连带着喜气也加倍。就是没想到,还没换呢,她就到了。
肖芥子几乎是窜到那张蜘蛛网下头的。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这蛛网周围特意安排了射灯,交错的纤细银丝四下铺排开,被映照得几乎有点梦幻了。
“你这怎么会装一张网呢,好有意思啊。”
陈琮说:“这不是你设计的吗?”
肖芥子没反应过来:“我?”
“是啊,你不是交给我一张设计图吗,你忘了?我就是改了一下形制,把它从首饰改装饰了,还有,把网的形状改成了你的,独一无二嘛。所以设计师还是你,给你留着工资呢,待会你查一下账,看数字对不对。”
他边说边走过去。
陈琮的个子高,抬手就能触到网面,他拿指尖轻触蛛网上的小蜘蛛:“喏,它平时就待在网上,老老实实‘织喜’。今天你来了,它就得换一种姿态了。”
说着小心地把蜘蛛拿下来,让它缀在链子上、在半空轻轻游晃。
实打实喜从天降。
肖芥子仰着脸,出神地看小蜘蛛荡来晃去,眸子里映照出一点微晃的银亮,陈琮低头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睫毛微翘,眼眉都弯弯的,生动欢喜。
时间要是停在这一刻就好了,她这趟来,要是不走就好了。
哪怕是梦呢,黄粱一梦也好。
肖芥子忽然又“咦”了一声,指向角落:“这不是我的蝴蝶兰吗?你怎么有两盆,连盆都一模一样。”
真不容易,难为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蝴蝶兰,陈琮回答:“我看它一个人寂寞,买来跟它作伴的。”
肖芥子看什么都新奇,在店里绕来转去,又或许,她只是借着这新奇说很多很多话、为真正想说的话开道而已。
末了,她终于在玻璃柜台边坐下,两只胳膊叠放,下巴垫在胳膊上,不言语了。
她不说话时,店里出奇安静。
陈琮心说:来了,接下来才是正题吧。
他在柜台的另一面坐下,像极了平时接待客人,胳膊撑住柜面,右手的食指弯起,在玻璃面上点了又点:“看中哪一个了?随便拿。”
肖芥子意兴阑珊,含糊说了句:“你这就是慷虚空之慨了,拿了我也带不走啊。”
拿了她也带不走,这只是梦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陈琮,你是在哪找到你爷爷的?”
“陕南和重庆交界,大巴山一带。”
“你不奇怪吗,那里离魇山那么远。”
陈琮没有说话。
大巴山一带,那里离肖芥子的最终目的地不远。
她一直带着这几个人,毕竟“洗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更何况要连洗三个。
然而她发现,到了一条边界入口,不能再把人继续往下带了。
“那里是地下深处,有一条涧水,涧水的那一头通往地下,我能明显感觉得出,石蝗到了那儿之后的紧张和紧绷,那一头不太一样。”
看来颜老头的猜测没错。
陈琮点头:“黑白涧是不是?一道涧水分了阴阳两界。颜老头就是从地下的那一头来的,颜老头你还记得吗,他没死。”
听到“颜老头”的名字,肖芥子完全没有惊讶的表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没带他们过涧,找了个稳妥的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了。然后,我自己下去了,你知道这一路,我都看到什么了吗?”
原来地下另有世界,一个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世界。
有与地面类似的生物,但因为生存环境的迥异,它们的外形、个头等已不大相同;有似人的诡异怪物,凶悍可怖,亏得有石蝗护体,否则她一个人,怕是走不了几步就会被撕碎了。
但最让她没想到的是,下头居然还有人。
她先后遇到过两种人。
一种跟人长得很像,几乎可以说是没两样,唯一的区别是舌下生倒刺,可以进食生肉,撕嚼啃咬的能力比地面上的人要强得多了,可惜的是,这些人发音很怪,无法沟通。
当然,这些人都很怕她,见她如见鬼,望风而遁。毕竟她是御石蝗而走,且常以蜘蛛的面目出现。虽然偶尔也会脱卸石蝗的外壳,自己下来走走——但一旦没有石蝗支撑,呼吸、视物都很成问题,人的这具肉身,到了下头,还是太过脆弱了。
另一种跟人长得也很像,可以说就是人,但也有区别,这些人长白瞳。
这些人的发音也很怪,同样怕她,甚至试图结党攻击她,但基本是蚍蜉撼树:石蝗这玩意儿太妖了,随她的意识驱动,还能自由生长,有时候,她触手齐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地底的巨妖。
但也就是在这种突发的制抗之间,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白瞳的人里,有一部分,说的话她能听得懂,非但听得懂,有几个,她甚至还能辨识口音。
肖芥子笑:“陈琮,你知道我多激动吗?从我进入地下的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语言都退化了,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或者假装……”
这一句,她没往下说。
或者假装陈琮还在,没事就跟他念叨所见所闻。
——陈琮,那个地老鼠,长得跟狗一样大,你要是看见,非得吓死。
——陈琮,这些人不会说话哎。你说,我如果从汉语拼音教起,开班授课,能教会他们说普通话吗?
——陈琮,棍叔要是来这儿,得欢喜地跳起来。可惜啊,只有我来了。
她定了定神,继续话题。
“有时候,我又不知道我这样算是什么怪东西,特别孤独,就在那抹眼泪……所以,我突然听到自己听得懂的话,开心极了。”
肖芥子开心的结果就是,她毫不客气地抓了两个白瞳人。
当然,她知道交友的正经流程应该是先温和地与对方接触沟通,但她太兴奋了,没那个耐性,再说了,抓来再说嘛,先上车后补票。
陈琮听得简直是要笑倒:“先上车后补票,是你这么用的吗?”
肖芥子无所谓:“管它呢,在那种地方,谁还纠结用词啊。总之呢,我抓了一男一女,男的年轻帅气,女的年轻漂亮。”
陈琮叹服:“你抓人都得抓好看的!”
“谁让他们最惹眼呢。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情侣呢,毕竟都二十来岁、年龄相仿,没想到,还是姨侄关系。”
男的姓邢,管那个女的叫裴姨,都是从地面下去的,越界之后,身体产生变化,只能永远留在下头了——而正因为他们下去的时间不长,与肖芥子在沟通上毫无障碍。
就是自这两人口中,她知道了颜老头是什么东西,还知道了地面上有一群人,是专门对付颜老头这种人的。
他们甚至还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她:“砍头什么的,绝对杀不死那个颜老头,最多半年,新头就又长起来了。要想彻底制死他,建议你拨这个电话。”

第154章
那个号码是谁的, 对方没说,只是表示凭这个号码可以联系到专门对付地枭的人,那些人都是专业的, 会想方设法把颜老头这种异类给铲除掉——实在杀不了, 抓来送到地下交接也行。
肖芥子默默把这号码给记下了。
那之后, 她继续往更深处去, 穿过颜老头口中连地枭都忍受不了的“燥热”地带,这一段是真正的黑暗和寂寞旅程, 她没有遇到任何生物, 但与此同时,心中又升起小小的骄傲:这经历, 足可吹嘘一下了, 古往今来, 也没几个人到过这儿吧。
再然后, 天一下子亮了。
炽热、红亮, 明明晃晃。
据那个裴姨说,地下也有“太阳”, 只不过这个太阳的光亮,她们无福消受。
肖芥子知道, 自己快要见到阴间的太阳了。
但即便有石蝗护体,这儿还是让她太难受了, 能明显感觉到,石蝗在这儿也是勉力支撑、直如强弩之末, 她甚至一度担心:继续往下迈步, 石蝗会不会在某一个时刻骤然溃散, 而她, 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 就会化作一抹烈焰。
她给陈琮形容:“周围都是极高温的那种颜色,我的眼睛只能眯出一小条缝、根本没法完全睁开,呼吸很慢,尽量憋着,因为每一次吸气,都好像是把火吸到了肺里,整个人简直是要从里头燃起来。”
而且,可能是因为温度太高,看什么都是扭曲的,她的步子歪歪斜斜,一步一蹭——之前她还意气风发地自比为地底横行的巨妖,现在只觉得自己像锅台上快要被烤焦的蜘蛛,还在不自量力地想去到更烫的锅沿边。
明明是可怕的境况,但她说起时言笑晏晏,眼底还带慧黠的亮,陈琮倒也不觉得紧张,他察言观色,忽然问她:“你是不是还挺喜欢那的?”
肖芥子被问得怔住。
过了会,她不好意思地笑:“好像……是有点。”
是她既有生命里和设想中从未出现过的“风景”,突然大笔涂抹进来,最初的惊愕过后,有“赚到了”的甜蜜余味。
母亲去世的那一晚,陈天海指点她去找姜红烛,她是挣扎和衡量过的。
她算了笔账。
一,别听这莫名其妙的老头瞎掰,还是现实点,努力生活,珍惜还剩下的十多年,该吃吃,该玩玩,把余下的人生好好过完。
二,横竖是个死,与其是一眼看得到头的这种死法,不如去误打误撞一番。万一这一去,真多捱了三五年,多看了别样风景,那都是她“赚到的”。
她朝着最炽热、最红亮的那一处走。
末了,走到了类似悬崖口的深涧边。
难怪这一处明明晃晃,原来“太阳”在下头,阴间的太阳,得低着头看。
肖芥子战战兢兢,飞快地伸长脖子朝下看了一眼。
其实离得还很远,涧底像是涌动着沸腾的铁水,又像翻起岩浆的巨浪,有时浪沫飞上岩壁,或是停驻着腾起烈焰,或是蜿蜒流淌成赤红发亮的火线。
还有的时候,岩浆会忽然形成往下的漩涡,紧接着向上喷爆,数不清的火点绕旋着腾空,是她生平看过最盛大华丽的焰火。
只可惜她的眼睛受不了,看不了几秒就得闭上缓好久,但即便闭着眼,还是兴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说:真不错,看到了这辈子都没看过的,值啦。
也不知道是节气到了、天热,还是被她说得热由心生,陈琮拉开领口,狠狠喘了口气:“那几块石头,你扔下去了?”
肖芥子点了点头,答非所问:“陈琮,我觉得下头是有生命的。”
她不知道涧底的温度有多高,但她本以为,那几颗宝玉石扔下去,半空就会烧融、甚至汽化。
然而并没有,那几块石头,陨石般直坠下去,再然后,翻沸的岩浆之间,好像窜起了什么,像一条通体赤红的蛇,瞬间就把石头卷裹于内、沉了下去。
陈琮听得心惊肉跳:“会不会只是下头刚好翻沸起浪,浪头的形状像条蛇而已?”
肖芥子也说不准。
但是那一时刻,她突然想到,黑白涧是一道分界线,这儿说不定也是一道。不是说水是孕育生命的摇篮吗,那火水没准也能孕育生命,孕育与人类截然不同的、能耐高温的生命。
那些特殊的宝玉石扔进去,也许不是炼化,只是被看守起来了,下头有真正的“牢头”,小牢头。
但这地牢也并不绝对稳固,地下孔隙众多,再加上地质运动,岩浆偶有溢出的可能,有些石头会“趁机”越狱,于是地面之上、日光之下,还需要一位牢头,魇神。
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大小牢头”。
离开黑白涧,肖芥子轻松不少:大事完成,还得到了克制颜老头的法子,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她找到自己用石蝗封藏着的陈天海等人,思谋着怎么把人往外送。
回魇山又得耗费时日,不如就地就近。再说了,她也想早点联系陈琮:彼此失联挺久了,她很想报平安,出去之后,只消打一个电话,大家就能见面了吧?
到时候,自己回来了,还把爷爷给他送回来了,他会很开心吧。
想不到,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说到这,肖芥子笑起来,她垂下眼帘,避开陈琮的目光,尽量说得轻描淡写:“然后我就发现,我回不来了。”
陈琮也笑,这要感谢颜老头给他打过预防针,他有心理准备。
他声音很轻:“是不是进了黑白涧之后,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听颜老头说,地底的辐射很厉害。”
肖芥子没立刻回答,她的目光飘进玻璃面下:那里有一串珍珠项链,成色不赖,每一颗珠面上都映照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她,成像很清晰,她对着她们笑,她们也还她笑脸。
她说:“也不止。”
自己本来就有隐疾,在魇山时受伤不说,还被“点了香”,那之后,又深入黑白涧,一直去到了地火悬崖边,可能是多重作用吧……
她发现,自己离不开石蝗了。
应该是身体损耗得太厉害了,之前,一直都有石蝗护着,即便脱卸,也是在地下,且时间很短,她没什么感觉。
但这次不一样,她把陈天海送出地面时,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而且,当时是白天,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她透过疏密的枝叶仰头看时,居然有和站在地火悬崖边同样的不适感。
觉得多一秒都难捱,只想快点离开。
她几乎是撇下陈天海、窜逃回地下的。
陈琮明白了:“是你把我爷爷送进那片树林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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