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砰砰磕头,额头再次染上血迹。
然而这一次,皇帝已不再疼惜他。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信上“半壁江山”这四个字。泰半壁江山,他哪来的半壁江山?
当他老子是死了吗?!
身为皇帝,不管年轻还是年迈,最不能允许的就是有人觊觎他的皇位,这个道理在无数明君身上都得以体现。
顺德帝又何能幸免,因此,他虽早已知道太子和北戎私通,但真正引起他愤怒的正是上面这许诺半壁江山的话。
顺德帝看着桌上摆放着的两个柿子,冰冷的目光从太子带血的头上一路看下,太子畏缩,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审视半响,皇帝终于再次开口:
“你说你万死不辞,愿以死证明自己清白,朕不需要你死,上面说你和北戎私通是为了稳住储君之位......”
太子心中一阵狂乱骚动。
“......只要你将顶上发冠卸下,自请远离朝事,朕就相信你。”
“父皇——”
“怎么,你不敢?!”
太子来之前不是没想到过这种可能,但事到临头他依旧想不出绝佳计策,十月的天,斗大的汗珠从他脖颈滑下,他呼吸急促——
“父皇——”
“皇后驾到!”
只听得匆匆脚步声,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闯进议事堂。
“母后......”
皇后没有看太子,她一身宫装,不卑不吭地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现在正在盛怒当中,但他无论何时,对待后宫妃子都是和颜悦色,何况皇后是他发妻,他对她,素来敬重有加,故此他压着怒火道:
“皇后过来,是为何事?”
“太子,方大人,你们先退下吧。”
两人稍一迟疑,才屈膝告退。
太监朝殿中宫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宫人纷纷俯首退出。
“皇后这么大阵仗,是为了太子的事?”
皇后深吸了口气,忽而她甩开身上斗篷,用力跪了下来。
“皇后这是做甚?!”皇帝腾的一声起身。
“皇上,臣妾知道太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他嫉妒大皇子,又惶恐害怕他的父皇不再爱他,期待他,一时荒唐犯下大错。可他仅有,也唯有这一次犯了错,太子前日到我宫中,声声哭诉自己所犯罪行,又发誓自己只做了那一次,此后他就不曾再跟北戎联络过。”
“皇上,太子是臣妾的儿子,我相信他不会骗我!他说那一次害了军中将士们后,他日夜梦到他们,梦到他们向他哭诉,嘶吼,质问他身为太子,为何要害他们!太子因此憔悴,日夜难眠!”
“可这一切都是他活该,臣妾不敢也不能为太子推脱,可是陛下,太子是臣妾的亲生儿子啊,太子痛就等于臣妾痛,臣妾身为人母,无法看着太子痛苦沉沦而无动于衷......”
皇后眼中滚滚落下泪水,哀声哭诉:
“臣妾无能为力,只能求陛下看在过往情面上对太子网开一面!”
“皇上,皇上 !”皇后膝行着上前,拨开自己耳边头发:
“皇上可记得,这是有一回尚是太子的你犯了错,我们一通去向父皇求情,父皇怒极,将手上杯子砸了过来,正巧砸在我这儿,从此往后,这就留了一个疤,当时殿下还说,这是你见过的最美的疤痕。”
皇帝表情逐渐软化,似是被她打动。
“还有冬日里陛下去看雪,差点掉进湖里,臣妾为了拉住你,一同掉进湖里,上了一场大病三个月都没好过来,还有......”
“过往种种,臣妾都是心甘情愿,不曾以此要挟过陛下,这是唯一一次,臣妾求您看在我们夫妻多年情分上,放过太子这回吧!”
皇后蓦然取下凤冠,眼神坚决地说:
“臣妾知陛下想立陈贵妃为后很久了,若是废后,陛下名声或许有损,臣妾自请出宫,到道观为陛下和太后祈福,如此宫中无后,陈贵妃便是最为尊贵之人,皇上也不必折损脸面。臣妾......”
她作势要将凤冠砸了。
“皇后不可啊!!”太监连忙上前,一把将凤冠夺过来。
“娘娘不可啊!!”
“张公公,别管我!”
“皇后,皇上......”张公公着急地看向皇帝。
“皇后这又是何苦呢?”皇帝终究不忍,上前扶起皇后。
“皇后对朕的好,朕自然是记在心头的,说什么要立陈贵妃为后,她小小年纪如何担当大任,朕的皇后唯你而已!”
皇后看着皇帝,眼中流下两行清泪:“臣妾又哪里舍得当陛下的妻子,只是我儿可怜,我做做母亲的实在不忍心啊!”
“......”
皇帝别过脸,过了一会才复转了过来。
“太子他这回真的错得太过了,朕只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皇后大喜过望:“谢皇上,谢皇上!”
“皇后累了,来人,为皇后整理仪容,再送皇后回去。”
张公公很快叫来了人,为皇后重新梳妆打扮后,才护送皇后回去。张公公看着皇后背影,心道这皇子在宫中,果真需要母亲的力量。
“皇后果真去议事堂了?”
宁妃宫,大皇子坐在屋子里头,由着一屋子下人伺候,他只张嘴吃葡萄,偶有动手几次,也是伺候他母亲。
小太监恭敬地弯着腰:“是,皇后进去了一刻钟左右,就又出来了。”
大皇子嬉笑一声:“看来,是把皇帝给哄好了,还是有个皇后母亲好啊。”
宁妃瞪了他一眼。
“好了,你下去吧。”
“诺。”
小太监很快退出去了,宁妃看着自己儿子道:“你呢,你什么都不用做么?”
“儿臣要做什么?儿臣倒是想去北戎打仗,可父皇不允许啊。”
“母亲也不允许!”
“好了好了,既然母妃赶我,那儿子就先走了,过阵子再来看您。”
儿子真要走了,宁妃又不舍得了,她摆摆手,眼不见为净。
“走吧。”
“好嘞,儿子这就回去了,下回带您亲孙子来看您。”
大皇子回了王府,第二日早朝,皇帝没有提起刑部是否拿到证据的事,刑部尚书也一字不提,朝中大臣似乎有所察觉,也都俯首帖耳没有提起。
又过了一日,张玉林进宫。
“皇上!”
南书房,皇帝看下跪在下面的人:“张大人有事要奏?”
张玉林的内城司隶属于刑部,日常若是有事,需要汇报给刑部,再由刑部尚书转交皇帝,皇帝需要,才传唤张玉林,此次他请求觐见皇帝,算是不合常规。
“臣,确有一事要单独奏请皇上。”
“皇上,前两日臣在郊外发现一具女尸,经查验,或许是五年前失踪的一名叫做钱玉娘的女子,此女失踪五年,一直毫无踪迹,臣发现她后本想勾销此案,却发现......”
“发现了什么?”
张玉林深深低下头:“皇上请看。”
他双手呈上一枚玉箫。
张公公下去将玉箫拿出来呈到皇帝手上。
“这是?”
“此物有个开关。”
“你上来。”
张玉林上前,用随身携带的针刺入孔隙中,从中抽出一张纸条,随后,他退回到下面。
皇帝展开纸条。
我对子应识,思此灵山期。
舒圭叶翦桐,晴雪玉楼重。
我思舒晴。
“......”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一旁张公公被吓得连忙退开半步。
皇帝一张脸整个沉了下来,那眼中不只有怒火,更有一种深沉的东西。
“这东西还有谁见过?”
“臣夜晚摆弄发现后,就立即请见陛下。”
皇帝鼻翼扇动了好几下,许久之后才道:“你是怎么知道判断这东西跟朕有关的?”
张玉林更是不敢抬头:
“那女尸已经死了好几年,化作一具枯骨,唯有身上衣服还在,臣翻查她的衣服时候发现她衣服里还掺着一块布料......”
“呈上来!”
“......”张玉林无奈,只好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太监。
皇帝快速打开香囊,抽出里面一块方才洗净了的布。
张公公在旁看了,眼皮子一跳。
这是一块黄色的布。
历代皇朝,皇帝着明黄,太子可穿杏黄,其余人,至多淡黄色,在正式场合,更是不可着黄色。
皇帝睁大眼睛,看着这块布上的龙爪。
张玉林死死低着头,听得上方皇帝再次开口。
“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臣,遵命!”
“好了,你下去吧。”
张玉林退出书房后,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脸,才发现脸上都是汗水。
书房里,感受着皇上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张公公也瑟缩着脖子不敢开口,他原以为前几日就是最可怕的地狱里,但那会儿皇帝只是愤怒,还不曾跟现在这般,除了愤怒,还有一股更加难以言明的情绪。
一股阴沉黏湿的情绪。
“父皇——”一个爽朗的声音忽然响起。
张公公猛松了口气。
“父皇,儿子又给你带吃的来了......这儿怎么这么冷?”
大皇子大大咧咧走进。
“父皇,我来的路上看到有人推着一车子好东西往皇后宫殿去了,据说是顾将军的儿子顾西均给皇后送去的,也是,顾西均可是皇后的亲外甥呢......”大皇子碎碎叨叨地说着。
皇帝冷凝成冰的脸在听到“顾西均”几个字后才有了反应。
他阴沉沉开口:“顾西均给皇后送礼?”
“是啊,一大车子呢,只能由着人抱进来,费好大的劲。”
皇帝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许久,他冷嗤一声:“走,我们也去看看。”
皇帝和大皇子来到皇后宫殿外,正如大皇子所说,一车的东西,到现在都没有拿完。
“哎哟,好漂亮的红宝石梅花长寿盆景,皇后从以前就喜欢梅花,顾大人这还记得呢?”
只闻得这句话后,皇帝脸上表情剧变,顾西均和太子的模样在眼前不断闪现,他眼中光芒逐渐冷漠,最终一声不吭,甩袖离开。
“父皇,父皇您怎么走了......”
大皇子看了眼还在搬运东西的宫人,嬉笑着追了上去。
又过一日,有大臣拿出太子密谋北戎,泄漏军机,导致大皇子战败的信件,皇帝大怒,当下要废太子头衔,群臣求情,后皇后断发求饶,皇帝不改心意,废除太子,令其自囚于府中,非他召唤,不可出府。
这一仗,大皇子大获全胜。
沈兰棠还是通过阿依朵,阿依曼和晚饭后谢夫人跟谢恒的闲聊才逐渐得到这个故事的一般轮廓的。
什么北戎奸细大喊大叫,什么信件,这不信手拈来嘛,人大皇子跟北戎什么关系,根据谢瑾收集到的证据推测,至少五年以上的联络了,你一个新手……
沈兰棠很难不假想,或许当初太子联系北戎透露大皇子作战机密也是大皇子计划的一部分。
不过……管他呢!
沈兰棠的心态逐渐放平了,太子斗不过大皇子,而看谢瑾态度,是要咬住大皇子不放的,到时候,别说哪个比哪个更差一些,直接全灭,好耶!!
“那,太子被废,大皇子要被提为太子么?”
谢恒放下手上汤勺,拿起手帕擦了擦嘴。
“皇上目前没有这个想法。”
“嗯。”沈兰棠点点头。
想不想都无所谓啦,反正现在大皇子就是只差一个头衔的太子了。
太子被废,最高兴的莫过于大皇子与其党羽,只是为了不让皇帝发火 ,大皇子一派还算收敛。不过很快有件事情,让他们不需要收敛了。
大皇子的妾室所出的儿子要过百岁宴,邀京中各位贵人到场参加。
这一场宴会与其说是为了庆祝小皇孙生日,不如说是为了让京中贵人明确他的地位。
而于情于理,小皇孙的百日宴,谢家也该参加。
“小皇孙的礼就由我来备吧,你那日随我一起去就好。”
“儿媳知晓了。”
那一日,沈兰棠穿了件大红色斗篷,里头是以暗青色为主基调的袍子长袖衫,妆容发饰上也偏向沉稳,颇有一家主母味道。
沈兰棠跟随谢夫人到了大皇子府,府外早已停满了车,约莫大半个京中贵人都过来了,来不了的也不是不来,也是等级不够。
大皇子今日心情极好,站在院子口迎接人。
“谢夫人,少夫人!”大皇子大笑着上前。
沈兰棠屈膝行礼:“殿下日安。”
“少夫人不必多礼,两位能来,本王是最开心的!对了,谢大人呢?还在宫里么?”
“是啊。”谢夫人笑着道:“和皇上商议朝政呢,连着两日内回来吃午饭呢。”
“大人辛苦啊。”大皇子感叹道。
“不如大殿下辛苦,殿下还要忙吧?不用陪着我们,里头都是熟人,殿下不用担心冷着我们,自便就好。”
“好好,多谢夫人体谅,来人,招待好两位夫人。”
“是!夫人,这边请。”很快有仆人过来引导二人进屋。
正如谢夫人所言,里头也确都是熟人,沈兰棠该见到了阿依朵。
“公主你怎么也来了?”
阿依朵眨眨眼:“姐姐让我带继续来,我来凑热闹,好生气派呢!”
“无妨,皇孙周岁宴也能这么气派。”
“好啊好啊!那我再去看看,学习学习。”
阿依朵秉着学习的态度跑远了。
沈兰棠又见了几位熟人,聊了会天,见人越来越多,心中有些厌烦,就躲到院子里头清静。
人大多还在外头,院子里除了往来的仆人,人不多,沈兰棠歇了口气,看到假山上有个亭子,正要上去。
三两个宫女经过,沈兰棠正要避开,忽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人影,正经过花园往厨房方向去。
“慕斯容!”
慕斯容转过头,看到沈兰棠抓住自己手腕的手。
她嗤笑一声:“少夫人这是做什么?”
沈兰棠神色平静:“不叫姐姐了?”
慕斯容脸上笑容滞了滞,一张脸刹那间面无表情:“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叫。”
沈兰棠当然不在乎她叫自己什么,当初慕斯容离开,谢恒并没有说过她的去向,沈兰棠也不敢问,无能为力的事情知道了又怎样。
只是,今天在大皇子府见到慕斯容,沈兰棠依旧震惊,早知道,慕斯容全家间接死在皇帝手上,直接是被北戎人杀死的,而大皇子与北戎的关系又……
“你在这里做什么?”回忆到方才慕斯容信步闲庭,仿若在自家院子的模样。
她脸色一变:“你跟大皇子联手了?他知道你身份么?”
“那是自然。”慕斯容扯回手,淡淡道:“他若是不知道,又如何会信任我。”
“你……”
沈兰棠一时之间不知道做何反应,她只能从正常道理上讲:“你恨皇帝也恨皇室,可难道大皇子就不是皇室人了么?你帮他也能算报仇?”
“为什么不算?”慕斯容反问道:“总会有人当皇帝,难道我能造反么?我没有这么能力,但我可以让皇帝死,可以让所有害过我族人的人死,这就够了!”
“可是……”沈兰棠神情焦灼。
“可是什么?”
“……可是大皇子不是好人。”
慕斯容再次嗤笑出声:“姐姐,别太天真了,官场上哪里有好人,只要他没害我就够了。”
“皇帝就是好人么?太子是好人么?钱玉娘的事你也知道吧,太子犯了这么大错,受到什么惩罚了么?讨论是不是好人,姐姐,别太天真了。”
看来大皇子近来的事,慕斯容参与得许多。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沈兰棠拯救不了所有人。
“……”
沈兰棠缓缓退后半步,她望着慕斯容,低声道:“和大皇子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你要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