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卿,你可有怨言?”
“臣不敢。”张侍郎单膝跪地,俯首道:“臣一身皆为皇上恩赐,皇上为国忧心,臣何来怨言。”
皇帝叹了口气:“张卿不怨朕就好,此番去了塔得尔对蒋卿也是个好前程,至于你家女儿,朕自然会还她一个好姻缘。”
“臣谢陛下!”
张侍郎退出御书房,仍能看到蒋学林跪在太和殿前,监正侍王太监站在一旁苦心孤诣地劝他,他却充耳不闻。
张侍郎目不斜视地经过。
听闻阿依朵虽塔得尔王去了郊外观察农田,沈兰棠这日还未出门,傍晚时分,谢恒回来,叫沈兰棠过去吃饭。
沈兰棠想打听蒋学林的事,但又觉得这种儿女情长的事,谢恒应该不会关注,在他看来,都没成亲的未婚男女,应该比不得国家大事。
她正心不在焉,谢恒忽然放下筷子,一旁侍女为他盛汤。
“听说蒋大人在宫里跪了一天了,下午人都快晕过去了才被抬出去。”
沈兰棠眼睛一亮。
谢恒状似无意地说:“蒋大人可是连彩礼都备好了,可惜了啊。”
沈兰棠:“是啊可惜了,听闻蒋大人家中贫寒,这彩礼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心思才省下来的呢。”
谢恒又不搭腔了。沈兰棠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吃完饭后就回了自己院子,谢夫人瞅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你也对这些个情情爱爱的事感兴趣了?”
谢恒淡定地举起杯子:“小孩子嘛,总是比我们老的热血,虽说这些个情情爱爱离我们远了,不过我们做长辈的,也想看到小辈和睦圆满。”
沈兰棠回了院子就想好了明天要做的事,这一晚她已经没有迷茫。
到了第二日,她一早去了谈家,接了戚桐君两人去了齐王府。
阿依朵也晨起锻炼完,刚刚洗了澡出来。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早来找我,可是有什么好玩的要叫我一道?”
沈兰棠和戚桐君对视一眼,沈兰棠:“公主,可否到一处安静院子说话。”
阿依朵便带二人到分给她的院子里去,打发了下人离开,阿依朵:“你们说吧,有什么事?”
“公主。”戚桐君站起来。
“听闻公主选了蒋学林蒋大人做驸马。”
“是啊,你们都听说了。”阿依朵心无城府地道。
戚桐君:“我二人不敢隐瞒公主,公主可知道,这蒋大人早有未婚妻。”
阿依朵脸上笑容微顿,缓缓放下杯子:“哦,这我倒是不知道。”
戚桐君便将蒋张二人过往讲述给阿依朵听。
听完整个故事后,阿依朵:
“他们的感情听起来很感人,不过——”
“不过这不代表他们就是真心相爱,我听说你们靖朝很多夫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似恩爱,实则三妻四妾两相看腻,他们虽然认识了很久,但不代表他们是真心相爱,或许只是忌于婚约。”
沈兰棠张了张口,想说若不是真心相爱,蒋大人为何要跪在太和殿前,难道证明他有情有义比惹皇上不喜还重要么?
但是阿依朵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少女眼睛闪闪发亮,望着碧蓝的天空豪迈道:
“因此,我要像一个真正的塔得尔勇士,向那位张小姐发出挑战!”
沈兰棠:啊?
沈兰棠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语过,当她,戚桐君和阿依朵到张侍郎府时,张侍郎家中仆人主子看着她们的眼神就像看敌人。
“公主,公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蒋学林和张小姐感情深厚,两家除了没有真正结亲以外几乎已经是一家人,蒋学林逢年过节都会带礼物来张家,张家上上下下都把他当做姑爷。
你说这好端端的姑爷就要飞走了,这能不生气么?
可怜张夫人心里都会呕出血了还得赔着个笑脸。
阿依朵毫无自觉,开门见山:“我来是来见你女儿的。”
“女儿,我有三个女儿,不知公主……”
见她装傻,阿依朵正要发火,一道婉柔的声音从屋外响起。
“公主可是来见我的?”
张夫人哎呀一声站了起来,几人心中已知来者何人,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杏色长裙的女子站在门口,日光之下,她娉娉婷婷,娇若桃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世家女的气度。
阿依朵看着她:“你,就是蒋学林的未婚妻。”
“韶春正是。”
“张韶春,韶光正是春色,是个好名字。对,我找的就是你!”
张韶春温温柔柔答道:“既如此,公主请移步小院吧。”
“好。”阿依朵站了起来。
沈兰棠和戚桐君对视一眼,也跟着站起。
一柱香后,沈兰棠和戚桐君坐在张家小姐小院外的园子和,和满脸担忧的张夫人大眼瞪小眼。
小院里,张韶春屏退了大半下人,只余下一人在旁烧水沏茶。
等茶水沸腾,她也将丫鬟唤了下去。
“公主,请用茶。”
张韶春眸光澄澈,脸上带着一丝宁静笑意,好似春日里枝头悄然生出的一朵小花。
阿依朵垂着眼看她为自己热盏斟茶。
眼前这个女子,的确跟她来靖朝前想象的靖朝女子一样,明媚娇艳穿着轻飘飘的纱裙好像永远不用骑马射箭,脸上永远端着三分笑,好似春日一般动人。
在她之前,给她冲击力最强烈的是戚桐君,但戚桐君的美超越了靖女的范畴,光艳照人得让她无法将她和靖女联系在一起。
至于沈兰棠,她看起来不像一般的靖人,有种奇奇怪怪的差异感。
眼前的这个女子,才是最符合她想象的靖朝女。
抛弃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阿依朵单刀直入。
“你应该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我看上了蒋学林,我要跟你公平竞争。”
张韶春莞尔一笑,嗓音温温柔柔地道:“男女之间的情事,不是一场胜负就能决定的。”
阿依朵:“我不管,我就要比!”
“好,那在此之前,可否请公主告诉你,你为何看中了蒋公子。”
“你不知道?”
“事出突然,自陛下下旨到公主寻来,我还未曾见过他一面。”
“那好,那我告诉你。”
阿依朵将那日街上的事情告诉她。
“我觉得他很有趣,虽然他跟我最初想要的驸马不一样,但是这样的他比我日常接触到的符合我要求的人有趣多了。”
张韶春听完她的故事后脸上流出淡淡笑容。
“我固然是爱他,但又唯恐是他先招惹的公主,听完公主的讲述我便安心了。”
“公主要比什么?”
阿依朵看着她眼中陡然绽放的坚定光芒和她说的“爱”有些迷茫,但很快重振精神。
“就比我们谁能给蒋学林更好的前程!”
“你虽然是侍郎女儿,但终究不过一个三品官,我是公主,我父亲是塔得尔王,他跟我到了塔得尔,他的理想抱负都能够实现。”
张韶春低头浅笑:“在这一点上我的确不如公主,算我输了一局。”
这么简单就赢了一局,阿依朵却没有多高兴,她有些不满地说:“那你也出个比试题吧。”
“那好,那我就比谁能让蒋公子更开心。”
阿依朵信心满满地说:“他当了驸马,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又能实现理想抱负,肯定开心!”
“这一点韶春不敢苟同,玉儿,取我的琴来。”
候在一旁的丫鬟很快取来了张韶春的琴。
张韶春一身裙摆展开,院中石榴落在她的裙上,让她清丽容颜多了几分娇媚。
她指尖轻轻抚过琴弦。
院中,沈兰棠和戚桐君听到几声琴声,不约而同看向张夫人——总不会是阿依朵在弹琴。
先是几声调音,继而音符逐渐连贯,汇成一首动人乐曲。
阿依朵纵然不会乐曲,却也知道,这是一首好听的曲子,听此曲,她就好似身处草原之上,蝴蝶花鹦在她身边环绕,不远处清澈的湖水终年不绝地流动着生命的气息,在某一个阿依朵赶到难过寂寞的夜晚抚平她心中的伤痛。
“蒋公子幼时丧父,只有母亲孤身抚养他长大,他很小就想去做工补贴家用,但他父亲去世前一 直供他读书,他读书又好,他母亲不舍得他停下读书,加上学斋免他费用,他就一直读了下去,可他心中一直疑惑,又悲伤自己不能补贴家中,时常郁郁寡欢,那时我随家中兄长见了他,见他神色忧郁,就为他抚琴缓解心中伤痛。一来一回,我二人才逐渐相知。”
“后来他母亲去世,他痛不欲生,又因守孝不能时常见我,我便为他抚琴,以琴声传达我心中安慰话语。我抚琴,他奏笛,这就是我们定亲后两年最常交流的方法,第三年,他开始到我家中做客,约我散步院中,告诉我,我的琴声是他这些年最大的安慰,孝期结束后正是中秋时节,他非常期待月圆之日,他能与我举杯玉蟾之下,我抚琴他奏笛,共谱一首明月曲,我们还能趁兴作诗,共话古今,一起在这样立秋的夜晚陶然醉去。”
“他说,这是他想象过的最美好的日子。”
张韶春话音闭,看向阿依朵。
“公主虽然能够给他物质上的最大满足,可若是有朝一日他伤心难过,公主要如何安慰他?公主可能与他一同醉去,抚平他心中伤痕,待他醒来时胸前只余下温暖?”
阿依朵皱了皱眉。
她们汉人真的好会说啊。
“我可以学啊,弹琴而已,又不是很难。”
张韶春发出一个无奈的笑。
“难得不是琴,而是知晓他内心伤痛,理解他敏感纤细的心思。”
“我与蒋公子相知数年,已知晓他时而坚强固执时而自卑敏感的心思,公主呢?公主只见到了他的一面,若是有朝一日,见到他不好的一面,又嫌弃他怯弱踯躅,又该如何?”
“我,我……”
阿依朵自己也没什么底气地说:“我不会的。”
张韶春没有揪住她的迟疑不放,而是继续道:“公主只觉得他有趣,可今后漫漫时光,你与他又要如何度过呢?过了一时的激情,今后数十年时间,又要用什么话题什么心情度过呢?相濡以沫,也不是简单的事。”
阿依朵:“……”
面对阿依朵的沉默,张韶春忽而粲然一笑,缓缓吟出。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说起来,为了这中秋之夜,我还学了一支舞,这支舞连他都还没有见到过,你想看看么?”
阿依朵被她脸上明光照人的笑容弄的晃了晃眼,下意识道:“好。”
张韶春走出座椅,朝玉儿道:“为我抚一曲。”
这一曲显然已练习多时,连玉儿也勉强记住了曲子,她轻轻弹奏,张韶春立于石榴树下,翩翩起舞。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女子美好的笑容印在阿依朵心里。
“……”
清越的歌声伴随着喑哑琴声时断时续地传出。
沈兰棠坐立难安,只能出声提醒。
“夫人,水开了。”
“啊,抱歉抱歉。”张夫人连忙撤下水壶,手忙脚乱间又差点弄伤了手。
沈兰棠不忍,安抚道:“夫人请放心,公主虽然偶尔刁蛮,但总体还是讲道理的,否则今日也不必过来。”
张大人勉强地笑了笑:“是么,那太好了。”
“……”
里面歌声中断,几人都不约而同隔着墙看向里头,不多时,一个人影从院中出来。
“公主!”
几人迅速起身。
阿依朵神情怏怏,显得无精打采,张韶春从里面走出,屈膝道:“公主,小女就不送你了。”
阿依朵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会走。”
“愿公主吉祥安乐,顺遂如意。”
沈戚二人伴着阿依朵离开张府,看着阿依朵郁郁不乐的脸蛋,沈兰棠心里打鼓。
到底是怎么样了嘛。
“公主,我们接下来去哪?”
“接下来?啊,接下来回齐王府。”
看出她不想多说,沈兰棠把话憋了回去。她始终认为阿依朵不是一个娇蛮不讲道理的人,但如果几次三番触怒她,那就不知道了。
两人将阿依朵送到齐王府门口。
沈兰棠:“公主若是还有需求,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阿依朵低着头:“我会的。”
沈戚二人也不再说什么,就这样离开了。
阿依朵进了齐王府,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己寝宫,阿依曼出去了,直到午后才回来,听闻阿依朵连午饭都不吃,阿依曼直接过来先妹妹。
“怎么了,午饭都不吃。”
阿依朵卧躺在床上,下巴垫在枕头上,出神地望着床头。
“床头有花?”
“阿姐,我觉得……”
“嗯?”
阿依朵慢腾腾地开口,嗓音还带着委屈。
“我觉得张小姐好美啊。”
阿依曼:?
阿依朵起身抱住姐姐的腰。
“张小姐人长得美,弹琴也好听,跳舞的时候特别特别漂亮,她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让她伤心。”
阿依曼:“……”
阿依曼轻笑着推开妹妹:“那你就舍得让自己伤心。”
阿依朵咕哝道:“我也没有特别伤心。”
阿依曼哪能不知道她,她看上蒋学林也是一时冲动,要说真情,还远不到这个程度。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想,我想……”阿依朵腾地一声下了床。
“我想再见见蒋学林!”
蒋学林昨日在宫中晕倒被抬出去后,还没出过家门。
他日子过得贫寒,虽然当了官但是个清贫岗位,前两年随随便便也就过去了,直到最后一年要娶妻了,才由家中亲戚一同出资买了个院子,但虽然是个小院,依然能看出主人用心,阿依朵一进门就看到了院子里两棵桂花树,想来到中秋时就能花香盈院。
蒋学林家中只有一个小厮,见有客到,连忙起身。
“客人是……”
阿依朵大声喊出:“蒋学林,你出来!”
关着的房间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蒋学林脸上犹有苍白,眉宇锁着怨愤,但还勉强自己向阿依朵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
那小厮也赶忙行礼。
阿依朵悠悠然上前。
“我今日去见了张小姐。”
蒋学林眼睛猛地一亮:“你对张小姐做了什么?”
“你以为我会对她做什么?蒋学林,你不是说作为承担了两国友好的重要人士,应该克制私欲么?怎么就不能为了国家友好跟我回塔得尔呢?”
蒋学林沉默了少许,道:“这是两码事。”
“怎么就是两码事了?”
“恩是恩,公是公,哪怕是救命恩情或是公务,也不能让人以私情报。”
“可是历来公主皇子的婚事就不是私事而是公事吧,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到你们靖朝来选夫婿?我们塔得尔是没人了么?既然我的婚事是公事,那我选中你也是公事。”
阿依朵用了他们靖人的思考方式,蒋学林无言以对。
“算了,我今日过来也不是跟你争辩公私的,张小姐说,你最大的梦想就是在中秋夜,和她一起月下弹琴,共话古今然后趁兴醉去,是也不是?”
“是。”
“那你能证明么?”
蒋学林一怔:“什么?”
“证明你们的爱啊!”
“证明给我看,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
蒋学林静默片刻, 道:“好。”
说完,他就回了房。阿依朵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还真有证据啊。
难道是两人互相赠送的礼物, 他们靖人不是讲究不能私相授受么?不过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了,所以也没关系。
蒋学林在屋里待了片刻, 抱着一卷东西出来。
阿依朵看着满桌的竹筒,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一个人的时候画的画。”
蒋学林满怀爱惜地打开其中一个竹筒, 里面是一卷画, 他将其展开。
“是张小姐!”
画里面的, 赫然是张韶春,她身着一席粉色裙子, 坐在郊外的草地上,落英缤纷,桃花花瓣落在她的裙裾,就像今日她看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