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也是有了突厥之战的强心剂,杨广觉得自己又行了。
虽然他没再提征辽的事,但跟原本的历史不一样,他心里仍在蠢蠢欲动。要不是最后一次征辽连征兵都不能到位,他肯定今年还得提。
现在他是终于看清一点现实,想等天下安静休养两年,至少要能征到兵了,再带上李世民,第四次征辽,一定要荡平高句丽才解心中之恨。
既然还要征辽,天下就不能有大的动乱。河北山东现在有点不太平,这两处也是兵源和粮草的来处,杨广便想让李世民带着部分骁果军前去镇压。
李世民觉得如何?李世民心中大喜,这时候觉得自己运气终于开始好起来了,还得压抑激动,一板一眼地道:“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他被任命为清河郡太守,兼河北道黜陟讨捕大使,让他替朝廷平定河北道地方。
李世民意识到,三征辽东的失败与雁门之围的刺激,已经让杨广不正常了。虽然看起来对突厥的胜果又让他振作了一些,但是这种任命,过去杨广不会这样轻易。
毕竟他父亲李渊现在也是一方大员,自己功劳再大,正常的杨广也会考虑平衡,便是让他做太守,也不会将河北道都交给他负责平定。
杨广还是那个杨广,他已经向着炀帝的方向狂奔而去,回不了头了。
因为要成亲,杨广让他可以年后再去上任,但婚期也就紧迫了起来。李渊本来没法赶回来,但杨广原本就打算让他回京,干脆提前了。
如今杨广也不能遮眼不看,不承认天下的乱象。烟尘四起,李渊在各地镇压乱民也做得不错,回来过渡一下,杨广还打算把他派出去干活的。
至于李世民,放在清河郡,是因为齐郡、清河郡、武安郡、平原郡、信都郡的乱民此起彼伏,全靠名将张须佗来回清剿。但剿而复起,没完没了。清河郡在几郡中间,闹贼厉害的高鸡泊就是清河郡所属,与另一处闹贼的武安郡又极相近。
再以他为河北道黜陟讨捕大使,与张须陀合力,杨广觉得应该能把当地清剿一空,然后他的四征辽东就可以放到朝堂上讨论了。
李世民对此没有意见,他一想会会窦建德,这个让后世为之可惜赞叹的豪杰;二想会一会河北世家,将他们与自己的利益绑定,弥合关陇与河北两地世家的矛盾。
他就是关陇集团的一员,天然与之利益相关。如果河北、山东的世家有了从龙之功,那么就算地域矛盾还在,他们对朝廷中央、对李氏,应该还是能信服的。
事情总要去试一试,感谢杨广给了机会。
李世民忙着办婚礼,却又以亲自去采买琉璃器为名,悄然带人去了瓦岗寨。
时至今日,也该与瓦岗的上层见一见了。
瓦岗寨收到了李世民的电报, 一时俱惊:“郎君终于要来与我们见面了吗?”
翟让一阵忙活,清理出一个见面的地点,只用心腹把守。李世民要来, 自然不能全瓦岗军都参拜, 只能是信得过的高级将领与之见面。
其实就算这样, 翟让都觉得诧异:未免冒险太过。
却不知李世民已经打算在河北就造反了, 这时候还不与自己手下的将领见个面,那就太没道理了。就算有风险, 他也得来这一趟。
除了他之外, 其他人都是又惊又喜又酝酿着一种别样的情绪。正像李世民所料的那样, 虽然他的安排让瓦岗安稳发展, 有钱养兵,但是总隐在幕后,这种不信任又鬼鬼祟祟的画风是会让人离心的。
魏徵陪着李世民一起来的。他因为出使报信之功也得了赏, 如今是他帐下录事。李世民以为他回瓦岗见老朋友, 看他两手空空, 以为他穷惯了还没会花钱, 热心帮他挑了礼物。
却不知魏老道乃是憋了一口气回来打脸的, 要让翟让跟徐世勣那两家伙看看他的成就。
翟让与郭通出瓦岗迎接,李世民与魏徵戴着遮住面容和身形的幕离,隐藏形迹入了瓦岗,到翟让安排好的偏僻清净之地, 来见一见瓦岗如今的首领们。
瓦岗的首领们在等候时也是议论不断, 现在寨中领军的三人也是翟让信任,能来见李世民的人。他自己的亲信王儒信、亲兄翟弘等人见识不够, 翟让都不曾让他们过来。
如今在这里的,不过是单雄信、徐世勣和刘黑闼, 三人在瓦岗日久,交情甚好,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单雄信笑道:“今天倒要看看是洛阳的哪位重臣,早就起了改朝换代的心。”
刘黑闼却道:“我等聚众反隋是皇帝征辽不堪忍受,我倒是要看看这个朝中重臣是谁,平日里都给皇帝出什么主意,说什么话。”
随着他这话出口,气氛为之一滞。这就是近来他们三人没有互相言明却都有所不喜的缘由了。
刘黑闼算是把话挑开了讲,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虽说这位瓦岗背后的郎君得到大首领翟让的认可,其军事能力也得到他们的信服,但是这个人与他们不一样,不是起于民间,因受迫而反。从种种迹象和翟让透露的消息看,他是朝中重臣,培植瓦岗是为了谋反改朝换代,可以说是个野心家了。
仅是这点,就让瓦岗上的他们觉得不舒服了。如果这个人平时逢迎天子,是那几位出了名了天子宠臣的话,他们扪心自问,实在是不太愿意认其为主的。
徐世勣功名心更盛一些,心里想,若是能在新朝成就一番事业,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忍了——但心里既然都想着要捏着鼻子去忍一忍了,其实到底还是不太乐意的。
就在这一片沉默而尴尬的气氛中,翟让领着两个幕离遮身的人回来了。魏徵一进门就摘了幕离,向众人抱拳,以在瓦岗时从没有过的热情向大家见礼:“诸位,我回来了。”
收获一片尴尬的“哈哈”,毕竟他那时候都在烧窑的地方,又憋着股被强掳上山的气,不爱交流,跟他们不能算很熟。尤其徐世勣自觉没面子,年青气盛的,闲着没事还会跑去挑衅,嘲笑他啥也不会,上山白吃饭,气得魏徵隔几天就跟他吵一回。
众人的目光还是落在李世民身上,李世民不慌不忙,坐到了上首的位置,这才取下幕离,向大家微微一笑:“诸位,终于见面了。”
诸位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单雄信最沉不住气,直接指着他“你你你”说不出囫囵句子来。
李世民便朝他笑,一派阳光少年气质,越发叫人不相信了起来。
徐世勣蹦出句话来:“你是那位郎君家的子弟,替他来瓦岗吗?”
李世民目视翟让,笑道:“我说了你们不信,让翟统领说吧。”
翟让无辜地看着大伙:“我可从来没说是什么洛阳重臣。不过郎君确实家世不凡,是唐国公次子,只是从一开始就是他在安排。”
老实说,他原本也还是怀疑背后是唐国公,直到李世民擒了始毕可汗回来。
单雄信三人脑子里一过,唐国公次子是谁?
等反应过来,果然像翟让预料的那样,震惊了。
“李世民,三千铁骑踏破突厥大军的李世民!”
纵是他们造反,反朝廷,可对这样的功绩还是发生内心出于朴素情感的赞叹和向往,对他的怀疑也小了许多。
刘黑闼原本是预备了撕破脸回河北找老朋友窦建德去,现在也没了想法,只是说着“好,好好!”
他对朝中迎合天子的重臣有意见,但是对履历干净的李世民没什么意见,更何况在突厥之功前,李世民还有一项流传在民间,开始不显,却越来越让他声名鹊起的功绩:嘉禾。
现在瓦岗寨也在种地,李世民当然要照顾自己人,早让人把种子送过去了。这些农人出身的瓦岗军在收获时有的都忍不住哭出来。作为将领他们自然会过问,而像刘黑闼这种出身的人都不用去问也明白。
他们可能是在想,如果早点有这样的小麦,可能那年就能把税交上,就不用破家逃难了。
可能是在想,要是家里种了这个马铃薯和红薯,那年交了税搬空粮仓之后,老娘跟妻儿就能用它们果腹,不至于饿死全家,就剩他一个服役活着回来才知道家里没人了。
刘黑闼流下泪来,突然起身跪倒,认真的磕了个头,李世民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也吓了一跳,忙下位来扶。刘黑闼抬头,哽咽道:“郎君,我是替老家还在拼命求活的乡亲谢你的。”
李世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微涩,只后悔自己当时年幼想得太少,没有更早推广这些作物,黯然道:“朝廷不能救民,如此也只能勉强求活罢了。将军请起,不用谢我,其实并非我培育,只是借我之名推广罢了。要谢得谢那些……”
他顿了顿,这些作物的培育不是一代人的功劳,一时哪里能列举出不同作物多少代农学家的姓名,所以他继续道:“以后推翻隋廷,当立神农祠,于农学有功者,入祠受万代相祭。”
刘黑闼再度叩首,什么也没再说,默默回到座上,显然是已经准备效力于李世民麾下了。
单雄信和徐世勣想得就更简单了。这位小郎君有冠军侯再世之誉,小小年纪就独出马邑,破突厥大军,擒可汗而归。又有远略,数年前就与翟让勾结,安排下瓦岗这一暗子。
他们本来造反是有一天没一天的,现在看着前途大有可为,完全能成为新朝元从啊!
当下也是纳头就拜,兴奋不已。
徐世勣更是懊恼,他要是早知道,就申请跟着李世民了,这样破突厥的大功他也能有份。
魏徵一直笑眯眯地喝茶,等众人重新见过礼了,才慢悠悠地道:“在下不才,当初在瓦岗用的是假名,我本名魏徵,字玄成,失礼了。”
徐世勣眼睛都直了,大喊一声:“是你魏老道!”
在李世民正式上报的内容中,自然不会说自己早就提前准备了,不解雁门之围,拿杨广当饵,就等雁门围解,寻机捅了突厥一刀。他说的是魏徵与长孙无忌一向以收羊毛的名义去突厥,见义成公主、收集突厥情报。
这次因为因为突厥兴兵,他们去后就被扣下,从义成公主那里得知了危机,于是临机决策,谎称唐国公欲谋反,要与可汗商议,因而被送到可汗大帐。
他们路上未能逃脱,但在突厥撤兵后,看守松懈,他们果断派随从潜回通报李世民,李世民也当机立断,令尉迟融率步兵牵制,自己领三千玄甲骑兵突袭可汗所部,终获此功。
这个故事如今已经流传到民间了,李世民怎么个霍骠骑转世金甲神将就不必说了,魏徵和长孙无忌——尤其是魏徵,也被传得神乎其神,不似真人。
也就是魏徵当初用的是假名,连翟让也只是猜测不敢确认,才会在这个时候把大家都惊到了。
徐世勣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个魏老道,这个魏老道可是他亲自劫上瓦岗炼丹的呀!因为上了当,这人不会炼丹,他一直眼不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鄙视之,这个人都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他要是跟着郎君去!
翟让也换了眼光看人,纳罕地道:“魏老道,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挺有本事啊。”
魏徵鼻子也要气歪了,冷哼一声:“谁是魏老道,在下有名有姓,魏徵魏玄成!”
翟让哈哈一笑:“谁让你上瓦岗不说真名,我们就认识你是魏老道。”
李世民也笑出了声。该,魏老道,看有人治你了吧。
不过魏徵的死亡凝视转过来时,他还是闭嘴了,一本正经地岔开话题:“现在大家信了我的身份,我就说正事吧。”
众人收了谑笑,一一坐好凝听。
李世民道:“现在朝廷还没有到危亡的时候,但是我已经打算,到河北准备后就起事,不是明年便后年。”
魏徵嘴唇微动,李世民已经侧头向他,平静却不容置疑地道:“我有取天下的能力。而这天下再延续几年,死的人就太多了。”
魏徵到底沉默下去,没有出言反对。
其他人没他想得多,听到这话都激动起来,李世民止住他们议论,看向刘黑闼,道:“我这次来,除了与诸位见一面之外,也是想带刘将军一起去河北。”
徐世勣几乎要站起来了,急道:“郎君,我也能随你去。”
李世民看着他笑了起来,这可是大唐在李靖之后的战神之一啊,但是不好意思,这次不能带你。
“将军要是也走了,我怕瓦岗寨就过于空虚了,到时谁替我取洛阳呢?”他笑着说,“我带刘将军去,是因为我要去清河郡任职,杨广让我清剿河北道的义军。我已有打算,像那张金称,虽号称起义,一旦得城却不分好歹屠灭百姓,这样的人我是要剿灭的。而如高鸡泊的高士达、窦建德,受迫而起,如瓦岗一般并不害民,我不想染上他们的血。听说刘将军与窦建德有旧,所以想请你从中说和,彼此不要伤了和气。”
刘黑闼站了起来,应声道:“窦大哥极是仁义,若是他知道是传下嘉禾的郎君到任,我去与他说,他必不会与郎君作对。郎君有反隋之意,我会说服他来相投。”
“窦建德之上还有个高士达,恐怕不是很好办。不来投也罢,只不要让我为难就是了。”李世民说罢这件事,又与瓦岗寨众将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让他们审时度势,电报联系,在合适的时候扩张势力。至于朝廷名将,战时不必留情,战后要是生擒了,也不必尽杀。人才难得,看他们将来愿不愿意投效。
至于李密的事他没有提,此人还没有投到瓦岗。已经认了自己为主,翟让自然不会再把瓦岗让给李密了。
李世民离瓦岗,连吃带拿。除了带走刘黑闼这员大将,还装走了成车的上好琉璃器。婚期仓猝,他总要弄点东西装点门面。
刘黑闼换了个假名,现在唤作刘玄,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正大光明的走进洛阳城,参加唐国公府的婚礼。
“啧。”他舌头在上腭弹了一下,魏徵低声警告他:“别乱说话。”
“我又没说什么。哎我说魏老道,你看这一场婚礼,够五口之家吃多久?”
魏徵扫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你卖了琉璃器之后就没奢侈过?”
“我不是对郎君有意见。”刘黑闼说,“就冲郎君的嘉禾,他的婚礼怎么办我都没意见。小民跟贵人本就不一样。我就是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文化水平不够,说不出来。
其实按照历史,他这会还在郝孝德起义军里,直到后来被张须陀击败才归于瓦岗。现在提前来到瓦岗,还是因为翟让派出去的人卖琉璃器,他带着一群饥民劫道,想劫一笔钱去投奔郝孝德,结果反而被引上了瓦岗。
跟窦建德一样,他是小地主出身,没有权势只有在本地乡亲中的豪杰名声。征辽让无数家庭破产亡人,他家虽然还撑得住,但征兵征到他头上,他也就带着乡亲们打算反了。
这样的出身,第一次来到东都,看到贵族们的生活,难免对他的三观产生特殊的冲击。有人会向往,刘黑闼不是圣人,未必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但他还是会不由得想起家乡那里农夫们的生活,交不起税又被征去服役,生死不知的苦楚。
一时间心里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愤恨,百味杂陈,哪里还能说得明白。
李世民现在瞎眼可见的简在帝心,唐国公府上自然也是热闹非凡。还有趁机来拉一拉关系想参与李氏羊毛生意的,李渊赶回来给儿子娶妻,忙得根本顾不上别的,李建成作为嗣子自然挺身而出,为父亲分忧,为兄弟招呼客人。
尤其对魏徵亲切有加,称魏公而不称名。
“我家二郎年少,多亏各位相助才能立下这样的大功。要不是魏公深入敌营送出情报,又哪里能让二郎找到始毕可汗的位置,我替二郎敬诸位。”
再斟酒谢尉迟融、罗士信和方永:“也多亏三位护卫左右,二郎向来莽撞,家慈日日为他忧心,有三位在侧,家慈当无忧矣。”
刘黑闼回过神来,混在房杜魏罗尉迟方一众里人饮了酒,目送他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向魏徵示意,凑过来悄声问:“他知道么?”
魏徵微微摇头,手在袖中指了指唐国公李渊的方向,“他都不知。”
刘黑闼心中称奇,因为他还是一直不太相信真的全是李世民的策划。几年前他才多大啊。
可是看李建成这个唐国公嫡长子的模样,似乎是真的不清楚自己兄弟干了多大的事,还准备干多大的事。
不过就这么看,唐国公府中倒是颇为和睦,他称赞了一句:“郎君家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将来……咳,将来一家合力,自然有一番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