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在马邑训练出来的军队并不能全部带走,但突厥刚吃了大亏还需要防范,杨广令王仁恭为马邑太守,又让他推荐一个将领驻扎在马邑。李世民瞧着不久前刚调动的马邑郡丞李靖,心想哪还需要别人啊,你让李靖在那还需要别人吗?
但刚练出来的骑兵他也舍不得丢,再加上他知道原本历史中刘武周杀太守勾结突厥从马邑起兵,如果能控制马邑,至少能免除这一处的兵戈战乱。所以他推荐了方永。临行前,他嘱咐方永:“马邑郡丞李靖是大才,你平时多向他请教。突厥犯境时,你若把握不定,就只管听他的,不要犹豫。”
尉迟融用兵比方永强,但尉迟融性骄,不像方永性子比较老实,肯听话。李世民怕把尉迟融留下,他有事不肯听李靖的乱来,甚至和李靖发生冲突。
但李靖在大乱初起时仍然心向杨氏,甚至弃官潜行想去举报,所以已经向部下摊明自己志向的李世民又叮嘱方永:“将来举大事,李靖起初恐怕不会相从,你派人看住他,免得他发现端倪弃官而逃。这个人我是想用的,别放跑了,也别伤了他。”
方永一一记下。
虽说马邑军不能带走,但李世民自己挣钱养的私兵和兵甲战马,却已经被他令人分散带到了清河郡,这可是他辛辛苦苦攒的家底,哪能就丢下了。
离开之前,正好以交待马邑防务为由,李世民邀李靖见了一面。也没有刻意攀交情,李靖这时候估计没法拉拢,李世民只是与他认真交流了一番,双方都对彼此的水平有了比较深刻的认知。李靖甚至觉得满朝公卿,唯此子堪为知己,只是自己年纪老大未立功业,对方却小小年纪有了霍骠骑再世的美誉,未免有些自惭,暗自懊恼自个儿被调到马邑晚了,不然这功劳也必少不了他的。
李世民看出来一点端倪,盛赞他军略无双,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李靖心中感激,事后却有些微妙。
这个少年将军,口气怎么跟当年杨素似的?
杨素什么年纪,他什么年纪;杨素什么资历,他什么资历?
他跟自己又差了多少年纪,好好一少年郎,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李世民就不知道李靖是怎么想的了,他带着家眷上任,将兵马整顿出个模样后,正逢着三月里张金称攻破平恩、武安诸县后,又来进犯清河。
李世民率军出征,一举破敌,阵斩了这个如同很多农民军起义一样,因受迫而起,却在这个过程中又挥刀向更弱者,屠杀抢掠无数的起义领袖。
这也算是给杨广一个交待,因为窦建德那边他是先不打算动的。
与张金称一比较,李世民对后世教材上一些总结性的话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历代农民起义,真正成事的不多,窦建德虽然最后败给大唐——具体来说就是军事上败给了他啦,但宽泛地讲,也可以说是成事了,到底是成了一方势力。
而张金称等人就不行,从起到灭一直是流寇匪徒。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些人起义之后根本没有长远的纲领,占一地便追求起了个人享受,得一城便以屠杀抢掠来犒劳手下,这样只能像黄巾起义一样卷起大量流民,却不能收服人心。
窦建德一开始也未必有远略,但他性格中的宽仁使他在隋末大乱后得到了官吏的投效,建立起了像样的政权,不再是张金称这种乱哄哄的义军。要不是军事上败给他,天下到底姓什么真不好说。
李世民暂时没有让刘黑闼去高鸡泊。现在大乱未起,不好说服,等他将要起事时再说吧。
现在当务之极,是立高炉打造兵甲,建纺织厂以吸引河北世家。
前者,他所在的清河郡不是特别合适,虽然也盛产石炭,但铁矿不足。尤其东边和南边都盛产铁矿,这边的铁矿就没有大规模开采。李世民在产煤的荏平立了铁厂,因为忧虑矿石与石炭供应不上,没有采用秦国已经成功的平炉炼钢法,还用旧法炼钢。
在马邑时他借用本地铁坊的名义,现在造反在即,他又是一郡太守,就不再借人家的名义了。
荏平本身产煤,又与东、南两个方向的铁矿产区相近,方便运送铁料。李世民带了熟练的工匠过来,交给手下便没有再多管这事,而将精力放在了纺织产业上。
自从他在洛阳种了棉花之后,各地大族都引进了这种作物。大家都有眼光,看得出来它在纺织上的用处。不过现在的纺织自然还是旧纺车和旧织机,效率很低,全靠妇人在家劳作。
李世民请来了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山东诸多家族。他新立大功,又来河北讨贼,各家也给他面子,派了人过来。只是像清河崔氏小房比较客气,派来了族中嫡出子弟,大房却只派个旁支庶子,其他诸家亦是如此,全看家主重视与否。
李世民也不在意,和李孝恭一起招待客人。
席间,清河崔氏小房派出的崔倩自恃身份,不与大房的旁系庶子多言,而与博陵崔氏派出的崔行功凑在一起说话。
崔倩问道:“十一郎也是为与李氏合作来的?”
崔行功比他年轻些,一边看着歌舞,一边应道:“李氏在马邑做的好大生意,叫人眼馋。我家也曾试做,却不知其秘,不能成功。现在李二郎请我们来,家里想不管如何都先过来瞧一瞧,他家在山东无根底,想要在这里做事,或许会邀我等合作。”
崔倩看向其他家,尤其是只派了不相干的庶子的几家,心说大家想得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有人大概是觉得李世民待不久,此处又不盛产羊毛,见不到好处,便懒得应付了。
陇西李氏虽也是五姓七望之一,但与他们经书传家的山东氏族不同,乃是以骑射传家,山东氏族与关陇人士向来不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今天他来这一趟,要是落了空,事后怕不是会被大房笑话。
正思忖间,舞伎一舞已罢,退了出去,李世民举酒劝饮了一轮,停杯道:“想来诸位也已无心饮酒,我就说正事罢。陛下令我来河北平贼,难免要借助诸位之力——来,诸位请移步。”
这一移就直接坐车去了城外。李世民也是加了小心,这些人不管是嫡系还是庶出,总归都是五姓七望家的子弟,这饮了酒出门再骑马,摔死一两个他现在赔不起,平白跟人交恶。于是也不管有人逞强,通通乘车出而。
崔行功与崔倩同乘,二人有意而来,比那些无所谓的氏族更上心些,崔倩见车往城外行去,带着两分期待地道:“唐国公大概收罗到什么能工巧匠了。先是有蜂窝煤,还只是机巧些,一看就会。后来的羊毛生意旁人就学不得了。现在来河北,说不定有新的产业。哈,大概是怕不与我等合作,生意做不下去吧。”
崔行功也有同想,但也略有疑惑。
“若是如此,似也不必将我等都请来作客。难道你清河崔氏两房还不够吗?便是不够,拉上我博陵崔氏,河北这一片还能做不起生意?”
“且等着吧。横竖我们只是替族里来看一看,做决定又轮不着我们说话。”
确实是这个道理,崔行功便不再费神,与崔倩说笑着,到了李世民在城外水边建的一栋屋宇。
这里离城近,纯粹为了展示所用,并不是最合适建厂的地方。房玄龄已经候在这里了,李世民下了车,邀众人入内观看。
范阳卢氏家派来的一位中年男子顿时变了脸色。
屋里是一架用来纺线的骡机,三百多个纺锤在水力推动下转动,只一名妇人在全神贯注地操作。虽说来的都是男子,但纺织算是个属于常识的事情了,没有人看到这近四百个纺锤同时纺出近四百根棉线而不当场为之变色的道理。
卢绍更是心里发慌。因为卢氏其实已经快人一步,把从李氏那里偷学用来改造过去纺羊毛线的珍妮纺纱机,复制了去纺绵纱了。
长绒棉的产量大,现在山东世家大户的庄园里,除了种粮,就是一年一年的在扩大种棉,虽然规模还没起来,但明眼人都知道,不用十年这就是个无比庞大的产业。
卢氏雄心勃勃,还窃喜李氏只把眼光放在羊毛上,叫他们抢到了先机,哪知道李氏根本就另有高招,一下就让卢氏做了无用功。
他心里叫苦,还不能漏出脸色,只能在最初的变色后,与其他人一起啧啧称奇,上前观看。
这骡机用水力,机械构造比珍妮纺纱机复杂,就这么看根本学不会怎么造。卢氏偷学去的纺纱机其实也只抄到了形,不是最完善的形态,生产效率比李氏的机子差一些,更不用说比骡机了。
李世民让他们自由观看了一会,又请他们去另一间屋。
那边摆放的是水力织布机。他找了五个善织的妇人在旁边,笑道:“今日就请诸位看一看,这机子比寻常织布快了多少。”
这里的水力织布机也不是最初的笨重版本,而是经过多次改造后大量普及在纺织业中,倒逼纺纱机器改进的最终版了。
五名妇人开始还有些紧张,不过她们都是熟练的织布好手,一进入状态便顾不得外人了,看得众人连连点头——虽说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男子,但织布这种事总是知道的,看这些女子的姿态节奏便知道绝不会差。更不用说他们还带了下人仆从,稍一问也能了解,这些妇人织得算是比较快的。
李世民也不着急,等她们动作不再在注视下僵硬,才示意水力织布机那边开始。
这一下,就算看了骡机心里有所准备,所有人的眼睛还是都直了。
就怎么说呢,水力织布机的效率,毕竟是人力的四十倍。
这个已经不是比不比的问题了,是根本没有办法去比较的问题。
也是不需要去长时候收集数据进行对比的问题,完全肉眼可见。
先开始织布的妇人们有快有慢,但无论快慢,织成一匹布总得要十天时间,看那机器可能只需要……几个时辰?
且机器只要花钱,造了就有,只受限于水力。可是大隋这样广阔的疆域,这些人光是回想一下自己的家业,都能想出几个可以建立作坊的地方。一笔钱投资进去,再少少花点钱雇人使用,这才叫一本万利的买卖。
崔行功并不是一味读书不知人间烟火的人,他很清楚这项产业对家族的重要,那么李氏请这么多人过来,是要待价而沽?
他与崔倩对视一眼,隐秘地点了点头。
今天不可能立刻做下决定,但肯定也要有所行动。他一家抗衡不了许多家,但与崔倩联合,赢面就大一些。
所有人都在头脑风暴的时候,李世民适时闲散地道:“我不打算自己做这项生意,只想与诸位合作。无论谁做这个产业,李氏提供纺机与织机的图样,占三成半利。”
第89章 赤脚医生巡诊记
不提山东世家如何为棉纺生意与李世民谈判, 试图用自己的优势在六成半利的基础上再多争取一丝好处;也不谈他们彼此之间因为原料来源有限,不能把纺织厂开得遍地都是,只能合纵连横, 拉拢姻亲世交盟友, 排挤旁人。
在这样的热闹与吵闹之下, 还有一些事没什么动静地在进行着。
新婚就随李世民赴任的长孙琰有她自己的事要做。孙思邈在李世民的请求下, 随窦夫人去了太原,但他的三名弟子——不是在李世民庄子上收的只会照方抓药的入门大夫, 而是正儿八经跟了他多年, 学去大半医术的徒弟, 被他留给了李世民。
虽然李世民在后世没查到这些徒弟的资料, 不过孙思邈教出来的人,最多在医术上没有更进一步,总不至于差了, 所以李世民高高兴兴地跟孙思邈商量了一件事。
借他这三个徒弟, 加上这些年他教出来的那些只会治常见病的小医师, 一起来清河郡办个医院试试。
这个事情他抽不开身去做, 就自然地交给了妻子长孙琰。
长孙琰很认真, 也很兴奋地接手了。
不过没几天,调查和琢磨了一番的长孙琰就告诉李世民:你说的那种医院大概是办不起来的。
城里可以开医馆,但是能辐射的范围不会太大。大部分医生只能治常见病,而大部分穷人会对高大上的医馆望而生畏, 不敢进入。
实际上也确实很难进。因为想办成那种综合性的医院, 就需要不菲的收益支撑。没有官府拨款的情况下,穷人是很难承担得起的。
当然, 现在没有成熟的外科技术,李世民倒也没有想办成那种有病床的医院。但他粗略勾画的那种能养得起多名医生的医馆, 也一样不成。
长孙琰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有些不安。不是忐忑他第一次交给自己的事就没做好,这跟她的能力没有关系,就是做不起来。她只是怕打击他的热情。
但李世民胳膊枕着头躺在榻上,依然兴致勃勃,毫无受打击的模样,笑道:“办不成就换一种方式吧。我没在这事上花心思,果然是想当然了。”
“换一种方式?”长孙琰抱着李世民给她用的草莓靠枕,好奇地问。
“那种走街串巷,只会一两个方子治病的野医,你也知道吧?”
见长孙琰点了点头,李世民接着道:“我们的医生,怎么也比这样的强,让他们去乡间。”
他拿出一本手册,这是改动过的《赤脚医生手册》,先是在后世找了几个学医的删过一遍,再给孙思邈修订过,留下来的都是在当世即时能用的药方和治疗方式。
孙思邈拿到这本书之后,称奇之,赞叹不止,认为远胜《肘后方》,也胜过自己正在撰写和完善的药书,是具备大德和超绝医术的大医所著。
孙真人对书中那些没有删除得尽,依然与当世不符的医术视而不见,从不向李世民询问让他为难,一边修订,一边向学生们传授这套医书。
现在带过来的五十多人都掌握了基本的针灸和用药之法,手边常备一本手册。既然办不成医院,那就先在清河郡尝试一下赤脚医生体系。
这些人被李世民称为“医生”,解释说是学医的学生的意思。大伙便都跟着他这样叫了。
长孙琰便重新开始考虑。
钱的问题,她与李世民也讨论过,很难像那个后世一样给予支持,但也不能一点不给。
她知道她的丈夫,现在已经用天下之主的角度在考虑问题了。这个医疗体系想要铺开,不说一国之地了,哪怕是少数郡县,钱投下去都跟扔进水里一样,是个无底洞。
不可能无限制的支持,但至少要让这些“赤脚医生”不用担心吃不饱肚子,他们得有基础的哪怕是微薄的俸禄。
不必高,现在这批人是骨干,但将来只需要从乡间贫家选拔就行了。原本只种地甚至地都没得种的农家,能学到一手医术吃朝廷的饭,对此不会不满意。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清河郡看一看,这些医生派下去之后能不能因地制宜的治病,民间能不能花得起这个药钱,有没有实际的用处。
以及大概需要支出多少俸禄,给未来做一个参考。
孙思邈的三名高徒留在县内开了医馆,并继续开班收徒。而五十四名小医师被分了组,派向了清河县的各个乡村。
杜阳与杜星兄妹俩和另两人分在了一组。四个人都是洛阳附近穷苦人家的少年,不少人连现在的名字都是后来起的,原名过于粗俗。
李世民给医术班招生的时候把他们招来了,能学到这样糊口的本领,他们一点也不嫌弃拿到的俸禄少。
五十四人中有女子,孙思邈本来也擅长妇科,对李世民收一些女学生的建议不以为怪,反觉合适。现在分组,每组四五人不等,各安排了一名女医,方便给乡间妇人看诊,也方便处理产妇的问题。
四人边走边观察四周,看到能入药的便过去采摘。他们的学习内容中重要的一项就是识别药材和炮制药材,暂时没作要求但也得学的还有种植药草。
让他们每到一地,能尽量利用当地就有的药给人治病,如果长留一地,要能自己种植药草加以炮制。
现在他们初来清河郡,所以每人背着的药箱里其实是有药的,但用一点少一点,还是要能自己再炮制才好。
第一站是离清河县最近的辛庄,一个村子压根不用四人甚至五人出诊,但长孙琰还是这样分了,就是因为这年头路上并不安全,本郡就有受迫不过造反的人,破家逃亡流落成匪的更不会少。离县城越远越不安全。
四个人包括杜星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在内,全都带着刀,也全都练过。也算是这个年代“赤脚医生”的特色吧,没点护身的本领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