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尽顾着读书没有出门,走出来他们才发现,村里回来了不少孩子,还有些年纪挺大的少年男女。跟着走出村外不久,他们就看见两边的稻田。白天里看得更清楚,果然是极为高产。
他们将稻种带回去,其实还没有安排人去种。因为匆匆一趟,很多事情还没弄明白。回去之后知道这来回一趟,时间并不流逝,自然就不急了。且先待一段时间,看看这高产的稻种可有什么说法,最好多买些回去当种子。毕竟光靠他们带回去的那一点,想推广种植就得等了。
“朕要是有这样的种子,一年积累就有数年之功,也不用听那些人罗嗦什么国用不足了!”看着这样的稻田,刘彻若不是身边有秦始皇杵在那,依他本性就要大笑大叫宴饮欢庆一番了。
就这样他也实在深沉不起来,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李世民比他们看得还多些,在田里比划了一下,出来同样比划着说:“这稻好像矮一些,又壮一些。晚上看不清,倒是没注意。”
“矮?”嬴政看他手往下比划,听懂了他的意思,不过不太明白他提到水稻矮是为什么。
“风大的时候矮一点不容易倒。”李世民作出风过倒伏的样子,还配合着用嘴呼呼吹风,认真地说。
他原也不懂,还是跟母亲去自家庄子时听下仆们讲的。是谁说的他都忘了,说的也不是水稻,而是小麦。就听对方说家里种地,往往小麦要熟时起了大风,就全倒了,几乎绝收,那样的年景可不好过。然后对方随口说了一句,就剩了几株矮杆的还挺着,要是都生得这么矮就好了。
这回看了比他印象里矮一截的水稻,他立刻想起来这话了,水稻和小麦的道理应该差不多吧。
“咦,那麦矮一些是不是也不容易倒?”
李世民说的话另两人不完全能懂,只猜出他在说水稻矮一点不易倒伏,却不想他这个经验本来就是从小麦来的。
刘彻兴奋地说,“这里也没见人种粟麦,若也是这么高的收成,我定是要带种子回去的。”
当然,现在稻种也要带。嬴政同样点了点头,他那时气候比刘彻时更温暖一些,能种水稻的地方更多。这么高的收成,他都考虑把有些地方的粟给改成种稻了。再挖一条郑国渠引水都可以,真能大面积引种的话,实是太值了。
第12章 学校
这一耽搁,结伴去上学的孩子们都走远了,嬴政又深深看了眼没成熟的水稻,转头向他们快步追了上去。
村里的孩子走了一段就分开了,年纪大一些的去镇里的中学,年纪小一点的再走一段土路去隔壁村的小学。蹬得动自行车的已经走远了,剩下的小学生走得慢,“山里人”里的嬴政跟刘彻都是身材高大的主儿,十岁小孩李世民是个武将胚苗,都很轻松地追了上去。
陆亮还好奇地问:“你们不是去镇上啊?”他还以为他们要跟着村里的哥哥姐姐们到镇上去购物呢。
村小附近都买不到东西,过年时父母打工回来会给点零花钱,年后上学,他们就会跑到镇上去买东西。炸串麻辣烫之类的零嘴,也就那时候能凑钱一起吃吃过瘾了。
所以陆亮虽然不喜欢上学,但又很想赶紧上中学,这样就可以到镇上去了。至于到镇上之后钱从哪里来,他还没有想过。
而且去镇上就要寄宿,不用天天走这么远的路来回,他觉得可好了。
村小是希望小学,虽然师资力量不太行,但有四层教学楼和操场,收附近四五个村子的学生。
门口管得不严,开始不让进,陆星星说这是她叔伯,带孩子(李世民)来看看学校,三人组就进去了。
陆家三姐弟各奔各的教室,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不一会早读开始,带着浓重方言音的朗朗书声便响彻校园了。
三人组不算引人注目,因为他们内衣没换,但外面已经换上了陆根水给他们拿来的衣服,还戴上草帽挡住了发髻。陆根水这几天特别高兴,因为就是打打水,烧烧饭,借个房子送几套衣服,他就得了好几粒金子。
这些山里人淘金淘到不少啊,不知道多少代人积累下来的,也不晓得手紧一点,回头看他们怎么过日子。
他今早才觉得良心稍稍有点不安,跟他们说了要省着点用,也不知道他们听懂没有,反正他说过了。
刘彻抬头数教室:“一二三四……四层楼,二十间屋的学生。”
嬴政道:“陆星星有言,小学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约摸四五个班,每班三十到四十多人不等。”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被这数量给干沉默了。
不过又想了想那片稻田,想来这样的收成,才支撑得起这样数目的读书人吧。
刘彻暗暗的想,他现在倒是也不缺可用之材。但如果几个村落的农夫之家都能有这么多人读书,成人之后再给他挑,想来是更不缺了。
那还不是想换就换,想用谁就用谁。
嬴政则在想,他读《韩非子》,法家之意,却是不用这样多的百姓读书。
百姓读书开智,自然便多计较。秦以耕战为本,连经商都是抑制,因为富裕与智慧就会生出奸滑之意,又怎么还能一心一意的为秦王的大业出力呢。
他原本对此是坚信不疑的,并决心继承商君的律例,韩非入秦求教,除去吕不韦后再寻一名法家贤才入秦重用,在秦国进一步推行法家的制度,完全榨取民力,以助秦灭六国,一统天下。
但现在,他有了一丝动摇。
此时此处,乃是后世之国。自七龄稚童而至十五六岁的少年,不分男女尽皆入学,而田中水稻沉沉,似乎比他秦国更加强盛。
他摇了摇头,没有立刻下结论。这个后世之国究竟是强是弱还不好定论,他看到的太少了。就像这学校的小楼,要不是走出梨村,他都不知道原来民间用这种非木石的材料能起这么高的楼。
李世民不是皇帝,又年幼,才不像他们这么费脑子,他就只管咧着嘴在校园里转,去玩人家的双杠单杠,还跑沙坑里玩了会沙子。
不大的地方他一会就转完了,还在那感叹:“这么多人读书出来做什么呢,读书人还回去种田吗?”
就他无心的一句话,倒是引得嬴政和刘彻一震。尤其嬴政,刚刚还在想法家学说,现在更是觉得想不通了。
是啊,他看陆根水也不识字,可见此处如此奢侈的令幼童入学,也不过是近十几年或是三四十年内的事情。那么这代人读书出来做什么呢。人心生奸啊,花十几年时间读了一肚子的学问,还肯回去种田?
不种田,且不说粮食谁来种,就说种田之外,有这么多活让他们做吗?
没有活做,没有生计,这么多读书人,谁来养活他们。
越想问题越多,刘彻也忍不住摁了摁太阳穴,对嬴政笑道:“你定然比我烦恼,你们秦国可是用法家治天下。看你的年纪,天下应该尚未一统。贸然改变,还要担心是否会影响大局,对吧?”
他就不一样了,诸侯王虽然老实了许多,不过各自王国还是自己管理,他先不用烦那么多,在关中根本之地择一处试验就好了嘛。
嬴政看不得他得瑟,冷淡地道:“你就是想学,又能支撑得起这么多人入学么?”
他丝毫不提自己也想得头疼,只嘲讽刘彻:“无可能之事,却在这里烦恼,真正可笑。”
“切。”
刘彻晓得他肯定也在琢磨这事只是不承认,但心有顾忌,只嗤笑了一声没再反驳回去。
说话间,早读课结束,音乐声突然响起,把他们吓了一跳。
然后就见各个教室乌压压涌出来高高矮矮的小孩子,在楼下往上看能看清楚整体,嬴政与李世民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
这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小孩子啊!
年纪大一点的不说,跟陆圆一样七八岁的小娃儿,音乐响起的几息之间,已经在教室外面排成了两列长队,然后一队一队按顺序下楼了,井然有序,丝毫不乱——下楼都是贴边走的。
刘彻见势不妙,赶紧一拉两个看得发呆的人,避到了边上。
学生们已经出了教学楼,到操场上站队了。
大热的天不用跑操,今天周一还得升旗晨会。全部站定之后,体育老师在楼上用广播喊着口令:“前排两手侧平举,后排两手前平举,向前看齐!”
小学生们一阵挪动,很快队列就排齐了。
在楼上看着的教务处主任其实并不满意,因为在他眼里队伍是歪斜的,横不平竖不直。但是村小就是这个水平,跟城里重点学校一样连做操不齐都要训五分钟也实在没有那个必要,所以他啥也没说,体育老师开始放音乐升旗了。
但这个水平看在三人组眼里就不一样了。
这都是小孩子呢,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小娃儿,这样训练有素,这样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这样排出经过初步军事训练才能排出的队伍。
这将来得是多好的兵源呐!
足使寡人一统天下!
足令朕荡平匈奴!
我长大了要带这样的兵肯定能与韩白卫霍比肩!
队伍排齐了之后做什么?嬴政跟刘彻没见识过,不过下意识就觉得该操练了。
若是平时倒也没错,能让他们见识一回小学生有气无力抬不起腿举不起手的广播体操,但今天不是,今天是升旗仪式。
听又听不懂,只听着广播里喊了声什么,小孩们齐刷刷朝着一个方向,一行年纪稍大的学生护旗过来,不能不吸引人注意到那面旗帜。
“莫非这些孩童真的是在接受操练?”
没见过“国旗”,只知道军中有各色旗号的三个人都忍不住这样想。
可是他们又都接触过陆家的几个孩子,一个个的纯然就是小孩的样子,并不像在军中作训过的。
李世民在看热闹,另两人心思却不由偏了。
嬴政心中暗想,他早有统一天下之志,虽然才刚得以亲政,但早在心中摹想过将来种种。秦国向来尚黑,以后自是要代替周之火德,而为水德。这后世给这许多读书的幼童升旗,旗为红,莫非跟周一样,承接的乃是火德?
刘彻却是瞥了一眼嬴政,心说大汉开国这五德之说就没整好,老祖宗大概是被忽悠了,诛暴秦而立国,却跟秦一样弄出个尚黑的水德出来。当初文皇帝时本来说要改土德,也没改成。
他迟早得改了,不过不是急事,当务之急是匈奴。至于以后改成什么,还得看下面人辨认,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偏好,以后看臣子们怎么自圆其说就怎么改便是。
不过现在看这旗子升起来,鲜艳明媚又张扬,比那厚重的土黄色好像更得他喜爱,要不要到时候示意下面往火德上靠?
咦,红旗上还有五颗黄星,莫非这一朝是得出了新的理论,火德与土德全要了?
就见孩童们大部分都举手为礼,仰望红旗。三人虽然不懂,但见此场景,本能地也肃立仰望,倒是不显得突兀。
毕竟那音乐声响,配着这样的场面,显然是某种仪式,若不是在场的都是些半大孩童,嬴政与刘彻将之当作是祭祀大典都不夸张。
不过那音乐虽然听起来庄严,但其激昂之感,又不太像是祭祀时所用,三人都觉得像是军中鼓乐,一时间竟猜不出这是在做什么。
不管三人是如何心情激荡头脑风暴,他们升旗时一直站在操场旁边观看,很显然会引起校领导的注意。不过才十岁的李世民且不论,另两位着实派头不小,校长讲话时就忍不住在楼上看他们,看了半天,最后看衣服实在不像是领导来检查,也不像记者来暗访,更不像网红来找乐子,这才在结束后过来询问。
得知他们是陆星星村里的人,对学校好奇特意过来看看,校长也是哭笑不得。他怎么就把他们当领导当记者了呢?这口土话讲得他是几乎一个字没听懂,最后还是他们带的孩子拿出个本子来写字才看明白。
他也只得在本子给他们写字说:“外面的人不能随便进学校,你们没事就回去吧。”想想他们居然识字,他又忍不住写道:“你们也学一学普通话,这样出去打工都不行。”
再想想这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岁的样子,一笔字居然写得很漂亮,尽管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但看得出笔锋和架构都不错,中间还夹杂着繁体字也没写错,偏偏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一定是没上过学,跟家里的老人自学的。
段校长又忍不住开始劝学了,一边写一边说:“你们家孩子这么小,先把普通话学好了,抓紧时间来上学嘛。办入学来找我,想学普通话我也给你想办法。”
这种贫困村的小孩子入学肯定没问题。以后就算学不进去不能升学,先把初中上了,然后他去局里问问政策,也至少送到技校学个技术吧。段校长把本子和笔还给李世民,匆匆吩咐道:“你们等我一下。”
他想起来他办公室有个旧录音机,老早前买的,是他自己的私人物品,现在早不用了,不过应该没坏。还有老师那有普通话教材跟配套的磁带,给这孩子学普通话不错。
要不是这口土话实在是跟外语似的没法交流,而且这孩子显然也听不懂他讲话,他高低今天就要把孩子留下来上学。
李世民看着本子上的劝学话语,虽然没打算在这里上学,还是觉得很感动。啊,这位长者真是位好老师。
嬴政则与刘彻议论起“普通话”来。
“朕已经发现了。”刘彻宣布,“陆星星与陆老者说话时是一种口音,读书时又是一种口音,应该就是读书人另学的雅言。这位老师说的也是雅言,我们直接向陆星星学是对了,不然还得从头再学。”
嬴政颔首赞同,却突地问:“你所学雅言,亦是洛语?”
刘彻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他:“不必试探,正是与你一样,以洛语为正音。”
但是时代变迁,洛语其实本身也在变化,所以两人说话虽然能互相听懂,但口音还是不太一样。
要说起来,一直到西晋都以洛阳读书音为国语正音,直到东晋偏安迁都建康,才由洛阳雅音与吴语结合,形成了金陵雅音。
于是李世民所生活的大隋统一南北后,便以金陵雅音和洛阳雅音为基础定下了官话。这就隔得久了,从嬴政到李世民,时间已经过去了八百年,几乎是西周与东周合起来延续的时间。
原本的洛阳雅音就不可能一点变化没有,再一结合吴语,夹着出生地方言难以避免的口音影响,嬴政跟刘彻听李世民说话都跟听重口音方言似的难懂。
现在他们明白了,这里的读书人,雅言被称为“普通话”。
段校长匆匆上楼又匆匆回来,中间还找电池出来试了一下他的老旧录音机能不能用,中年眼镜大叔跑得气喘吁吁,但很高兴地把录音机打开教他们用法。
李世民目瞪口呆,看校长把一个小方块放进机器,一按那个键,匣子里就传出了人声,再动一动机关,声音变大变小,就好像捉了个人藏在匣子里似的。
要不是已经见识过“电灯”,这会儿他必要吓得后跳三步以作警戒,把这当妖法不可!
段校长本来也是怕这个一点普通话不会讲的少年没见识不会用,展示之后,示意他拿着,自己在纸上写道:“这是录音机,就像我刚才那样打开,回家可以插电用。这本书是配套的教材,你跟着它学说普通话。记得怎么用吗?不会可以问陆星星同学。”
李世民已经记下了用法,眨了眨眼,请刘彻帮他拿着录音机,深深作了一揖,倒是把段校长吓了一跳,又笑起来。
这孩子肯定是在家跟老人学的作派。还不能是他爹,得是爷爷甚至是曾爷爷了。
这都哪学来的古董啊。
但是老古董的动作里透着真诚的感念,段校长笑着拍了拍小童的肩膀,浑不知这双胳膊正在随父亲学射箭,从学的那天起就是准备将来去战场收割性命的。他还顺手拿了几本旧教材和语文老师不用了的旧字典给李世民,再次嘱咐:“学会了就好来找我办入学了,啊?”
其实李世民没听懂,但他还是认真的点头了,并且在回去的路上把录音机攥手里,就算是秦始皇跟汉武帝都要不到,只给他们听听。
“这是先生送给我的礼物,长者所赐,不敢转赠。”他说。
嬴政跟刘彻想不讲理的时候可以非常不讲理,但是这种时候没必要,于是也认可他的道理,只就着他手上的录音机,一边听一边往回走。
只学了三天,想听懂并不容易,但三人都没有说什么,就这么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