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大概是念在最后一点同门之情的份上,别枝一直等到费文瑄把话说完,才开口。
费文瑄回头:“嗯?”
“可能是最近这段时间的事情,让你误会了。”
别枝仰眸,一字一句地平静出口:“你和我并不是男女朋友。”
费文瑄脸上笑意一僵:“我不是……”
“何况,即便是男女朋友关系的人,”别枝打断,“也没有资格对另一方的正常交友和人际关系指手画脚,更不该在毫无了解基础的情况下,对别人的朋友妄加评判。”
费文瑄有些慌了神,要去拉别枝的手:“别枝,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
“你看。”
别枝不疾不徐地后退了一步,同时扬手,避开了费文瑄的拉扯,她淡漠抬眸。
“你又越界了。”
费文瑄停住,脸色难看。
“基于师兄在国外对我的关照,我一直对师兄很是尊重,但你并没有尊重我的尊重。”
别枝平静地说:“方才午餐前,我想要和师兄说清楚,可惜被打断了,那我就现在说明。”
费文瑄似乎预料到什么,变了脸色:“等等,别枝,你先听我解释。”
“从认识以来,我对师兄没有过任何超出同门之情外的情绪,”别枝漠然继续,“我自忖,也没有接受过师兄任何超出同门之情外的帮助。而对师兄给予的帮助,我也都及时还了人情——既然这一点依然不能让师兄看清我尽力维持的界限,那我想,以后我们还是不必有任何私人接触了。”
别枝退后一步,朝愣住了的费文瑄点头:“不劳烦师兄送我,我自己打车回去。”
说完,没有再给费文瑄任何开口的机会,别枝拎着自己的包和提袋,转身走向了一楼的卖场出口。
直到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别枝才空出精力。
她有些疲倦地合上眼。
消防通道里发生的一幕幕,像是在黑暗的房间里搁着的一台老式放映机,伴着咔哒咔哒的声响,在别枝脑海内光影交替。放映机前的光柱里尘嚣涌动,一张张定格的画面循环不停。
她的心绪也一样,跟着时而灿烂,时而晦暗难明。
明明她最清楚,他和她不会有结局。
许久后,将纷乱的心绪暂时压下,别枝拿出手机,点进了那个在这一周内点进去无数次,却始终一语未发的聊天框。
然后她一字一字在框里敲下。
【木支】:抱歉,今天不算,欠你的那顿饭我在忙完入学教育周后,会请回来。
为了避免自己不断刷新,甚至忍不住检查数据信号的傻子举动,别枝发完消息的下一秒,就立刻按熄了手机屏幕。
她刚合眼靠上座椅颈枕,手机就嗡地一震。
别枝眼皮跟着跳了下。
……庚野?
不能回得那么快吧?
尽管这样想,别枝还是没忍住,抬起手机看新消息。
【Moon】:请吃饭是你的养鱼习惯?
【Moon】:别人投假鱼饵,你撒真鱼食,还挺质朴
别枝:?
不等别枝迷惑,对面又来了两条。
【Moon】:哦,不止,你还给男朋友买了衣服
【Moon】:所以你只是喜欢养男人?
“养”字叫别枝眼皮猛地一跳。
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他怎么会知道她还给费文瑄送了一套衣服。
猝不及防地,别枝想起了那条问答帖下在最高赞热评。
别枝:“……”
一定只是她做贼心虚。
帖子都删了,热度也早没了,庚野不可能看得到。
心虚之下,别枝打字飞快。
【木支】:你还愿意出来吗。
这次对面沉默的时间稍长。
大约两分钟后。
手机一震。
【Moon】:坐在你男朋友送你回家的车上,给别的男人发信息,发约会邀请。
【Moon】:你们留学生,都这么会玩?
别枝:“……”
【Moon】:到家再聊。
别枝还在打字,对面不紧不慢飘出来句。
【Moon】:毕竟我不喜欢被人当三
别枝:……?
这和到不到家有关系吗?
尽管无法理解,但别枝还是回了个“好”。
可惜约谈计划没能顺利实施——车行到中途,大概是被她自己饭后那句“下午有事”给咒上了,理学院辅导员办公群里临时通知,晚上给新生们安排了一场消防安全讲座。
讲座前,各年级辅导员提前到校开会。
等到一切工作结束,别枝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别枝一边洗漱,一边看那轮月亮头像的聊天框。
庚野在她那句好之后,即便过了大半下午和一个晚上,也没有发来任何信息。
别枝几次拉起虚拟键盘,最后又压了回去。
……再说吧。
女孩咬着牙刷,没表情地对着镜子里鼓着脸颊但又没精打采地垂着眼的自己。
反正下周也没时间。
有时间了,再说。
于是,一周之后,刚出差回来的林哲再次被一通电话拎到了西城区,惊鹊酒吧。
“她在对我欲擒故纵。”
——出差一周的林哲辛辛苦苦赶来,刚坐到皮沙发上,灌下口冰水,就差点被庚野冷冰冰的第一句话给呛着。
“什、咳,什么玩意?”林哲难以置信地放下杯子,抽纸擦嘴角的水。
庚野从手机前平抬眼:“欲擒故纵。”
“对谁?”
“我。”
“谁对你??”
“她。”
林哲:“……”
又犯“别枝病”了。
从祁亦扬和他那个搞事精的小女朋友来惊鹊犯了回贱,导致庚野微信被删好友,继而由林哲亲眼见证了庚野的“酒后失态”后,他就已经对庚野能脱离别枝这个苦海不抱任何希望了。
——半个月前。
惊鹊酒吧,二楼包厢。
“她凭什么。”坐在黑漆漆的没开灯的房间里,庚野沙哑着嗓音问林哲。
困得发蒙的林哲“啊”了一声。
似乎把这个当做询问的应答,庚野再次抬起冰球晃荡的酒杯:“明明有男朋友,却要发帖问我、关心我的是她。”
“想要脚踏两条船、把我当可以怜悯施舍的包养对象的人也是她。”
“她凭什么删我?”
“……”林哲面无表情地棒读,“可能她觉得包养你的事没戏了,放弃了吧。这不正好吗,你脱离苦海,以后都不用担心被她觊觎了。”
“好。”
沉默许久,庚野举杯,撞了下他的,“庆祝我脱离苦海。”
十分钟后。
困得死过去了的林哲再次被冰冷的酒瓶贴脖,再次绝望地冻醒了。
而更绝望的,是他耳边响起的,那句今晚听了三百遍的开场白——
“她凭什么。”
林哲:“……”
林哲:凭我该死,行吗?
——现在。
想起了那让自己深刻怀疑人到底为什么要活着的一晚上,林哲冷笑:“干嘛,今晚不去二楼包厢喝了?不怕再跟上上回一样,在自己酒吧里差点喝得酒后失身吗?”
庚野眼皮都没抬,像是无关痛痒的,他垂手,把酒杯旁边的碧绿色玻璃瓶一抬。
借着射灯反光,林哲看清了。
不是酒,是苏打水。
林哲继续冷笑:“哦,看来你也知道,按你为她伤心到借酒浇愁的速度和频率,迟早把自己灌得酒精中毒?”
庚野终于从手机后抬眼,将靠在那儿一身西装的人上下一扫。
两秒后,庚野露出个了然又嘲讽的笑。
“当牛做马回来,怨念这么重?”
林哲:“……?”
被戳了痛脚的半金领社畜咬了咬牙,很是不爽地叫来了服务生,给自己点了一瓶接近五位数的酒:“挂你们老板账上。”
服务生看向庚野。
庚野懒得抬眼:“给他换听雪碧。”
林哲:“???”
“你大爷的,让我一个刚出差回来的牛马跑来给你做感情辅导,连一瓶酒都不舍得开?!”
“你是律师,应该清楚,”庚野放下手机,懒洋洋地抬腕,指骨支抵着额角,“你的劳务报酬,取决于你的劳动价值。”
林哲咬牙切齿:“资本家。”
“无业游民,”庚野,“这不是你说的么。”
“……”
来都来了,感情辅导不做也得做。
林哲听完了来龙去脉,总结:“也就是说,她做出了一副要包养你的架势,但是完全没有付诸行动,就连上周六说要再跟你约时间吃饭,也不了了之?”
林哲的总结,叫庚野眉眼间的沉郁似乎都重了一抹。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翻转把玩着指骨间沉甸甸的银质火机,敷衍应声:“嗯。”
“我觉得这不像欲擒故纵啊。”
“?”庚野挑眸,“哪里不像。”
“要真是欲擒故纵,能纵一周?那她也太稳了吧,就不怕给你纵跑了?毕竟按你以前换女朋友的速度,一周说不定都够你换仨了。”
庚野眼角抽跳了下,他轻狭眸:“再造谣我?”
“好好好。”
林哲笑着想了想,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某个APP,搜索记录,转发。
“嗡。”
庚野手机一震。
他垂眸,看清了林哲消息,随即蹙眉:“什么东西?”
林哲:“我这趟回程高铁上刷到的一条短视频,是一个情感播主直播时候,回答网友问题的录屏——我觉得跟你俩这情况可能很接近。”
庚野点了进去。
录屏视频里,一条加红标题:《我和前男友已经分了,并不想复合,但还贪图他美色怎么办?》
庚野:“?”
尽管很想否认,但庚野还是忍耐着看了下去。
直到情感播主的建议声清晰外放:
“这么着,你给你前男友发消息,你就说,哥们啊,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也不想和你复合,但是呢,我觉得你确实长得有几分姿色。”
“这样,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分手归分手,每天早上起来啊,给我发张照片!”
庚野:“……”
在庚野的死亡凝视下,林哲忍住笑,清嗓:“要不你就按那情感播主说的,自觉点,一天一张腹肌照伺候着?”
“……”庚野冷漠启唇:“我伺你大爷。”
就在庚野捏着指骨准备给林哲招呼一顿的时候,放在蓝奢石桌几上的手机再次震动。
他漠不关心地一眼扫下。
跟着,起身的动作就蓦地停住了。
一两秒后,庚野坐回去,拿起手机。
要躲的林哲盯住了那人:“别枝的?”
“……嗯。”
庚野转过手,将屏幕竖在了林哲眼前。
【木支】:{定位}
【木支】:毛毛,你直接来这个定位旁边的宏德酒楼,我们在215包厢。
林哲茫然地看了两遍,抬眼:“毛毛是?你俩之间曾经的爱称?”
庚野嫌弃地给了他一个“你这智商怎么过得法考”的眼神:“不认识,她朋友吧。”
林哲:“那她这是……?”
“欲擒故纵第二环,假装发错信息。”
庚野冷嗤,起身,窄瘦的腰腹折低,修长指骨拎起了沙发扶手上的衬衫外套。
他声线懒散里抑着一丝难察的兴奋。
“很明显,钓我来了。”
来宏德酒楼之前,别枝也没想到,一场新生班级聚餐可以这么闹腾。
张灯结彩,吆五喝六,跟开幼儿园联欢会似的。
但和同样精力旺盛的幼儿园生们相比,大一新生们还有一点区别——
法律都禁止不了了的大学生们,辅导员自然也爱莫能助。
来之前别枝就特意找毛黛宁做过功课,确定过导员,尤其是她们这种年纪轻轻、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的导员,在聚餐里免不了一轮轮的被敬酒,所以她提前学了个乖。
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为由,聚餐一开席,她就率先浅饮了一杯。
名义上这杯是敬全班的,于是逃过被轮回灌酒的一劫。
但别枝没想到,还有第二劫等着她。
“呕——!”
靠在卫生间外的墙壁上,别枝无奈扶额,听着门里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的酒精争相回归大自然的动静。
等里面稍作平息。
别枝侧身:“钱同学,你好些了吗?”
酒楼卫生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
露出戴眼镜的清秀男团支书苍白的脸,还有那个比鬼都虚弱的笑容:“导员放心,我没——”
话没说完,他捂嘴扭头。
“……呕!!!”
别枝:“……”
人菜瘾大。
当代大学生最佳写照。
估算了下钱浩生这顿折腾,没十分钟缓不过来,别枝独守男卫生间门口又有些古怪,她只好附门道:“等你出来后,给我发个信息,我到前面走廊上等你。”
“好的,谢谢老——呕!”
别枝:“。”
女孩无奈叹了声,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
这层是酒楼的第三层,就餐区域没有开放,但因为一二楼都几乎要满客了,洗手间资源难免告罄,于是酒楼又额外开放了第三层的。
但走廊上的灯没亮,摸黑上来的客人也不多。
别枝站在楼梯口,虚靠着墙,她周身萦满昏昧,只二楼从楼梯缝隙里透上来一束显得有些昏黄的灯火。
她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
别广平的催婚信息,忽略。
费文瑄的道歉信息,忽略。
廖文兴关于廖叶近况的询问,已回,忽略。
廖叶汇报今晚不回家,已回,忽略。
毛黛宁让她等电话,已回,忽略。
Moon……
对着置顶的那个,依旧尴尬地停留在上周六的对话聊天框,别枝盯了许久。
正巧此时,毛黛宁的消息框飞到置顶下,亮起红色数字。
“方便接电话吗吱吱?”
别枝跳转拨号,给毛黛宁打了过去:“没打扰到你吧。”
毛黛宁说:“没有,本身这个点就还远没到我的休息时间,你那边呢,聚餐结束了?”
“嗯,只剩我们团支书了。”
别枝无奈:“周末他不住校,让其他学生送也不方便。还好你今晚没喝酒,只能麻烦你过来帮我搭手了。”
“可不是,”毛黛宁叹气,“我妈非让我去相亲,要不然我这会肯定在惊鹊呢。”
别枝莞尔:“那我改天谢谢阿姨。”
“别介,我怕到时候你也被拖入相亲的火坑。”
毛黛宁跟别枝吐槽了三百字的奇葩相亲对象,最后才落回话题:“我大约二十分钟后就到家,你把餐厅定位发给我吧,我直接开导航过去。”
“好,我现在发……”
别枝话没说完,钱浩生气若游丝的声音已经在长廊那头晃过来响起:“别……别老师。”
别枝回身,连忙扶住了差点就要摔地上的男生。
“我先送学生到楼下包厢。”别枝对毛黛宁说道。
“好,地址定位别忘了啊!”
“嗯。”
钱浩生虽然看着瘦弱,但毕竟是个一米八的男生,比别枝高出一头,骨架又沉,别枝扶着他还是有些费力。
一边把摔得东倒西歪的男生拽在一个摔不死的度上,别枝一边艰难地抽空,点开了微信消息列表,近乎肌肉记忆里地进了最上方的聊天框。
“小心台阶——”
别枝分神把差点跪下去的男生搀住,定位和语音条一起发给了对面。
没有再看消息记录,别枝熄灭了手机屏幕,蹙眉把醉得厉害的钱浩生扶下楼梯。
回到二楼时,215包厢里已经只剩下班长和另一个女生了。
告知她们先回学校后,别枝把醉得开始不省人事的团支书扔在了三条椅子拼起来的临时“沙发”上。
包厢里酒味冲人,别枝被熏得蹙眉,去了门外。她本来打算到走廊最末的窗前吹吹夜风,只是刚过拐角,就听得尽头窗前,被拂来了一句低声。
“哎,别哭啊……你放心,你家里情况老师也清楚,特困生的名额还是好申请的……再说,这些新生里你最听话,乖巧,又懂事,老师是看在眼里的……”
别枝原本有些困倦的眼皮一点点拎起来。
脚步声放停,她站在拐角前的昏暗里,望向不远处的那两道身影。
一高一矮,相对站着,其中那个瘦弱的女生低着头,肩膀内扣,微微带颤,似乎是在哭。
而她肩上,正安抚地落着一只能完全盖过她肩头的黝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