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勾着漂亮干净的琥珀色眸子,没什么情绪的,安安静静地望他。
“庚野,”她忽然笑起来,“你要跟我玩吗?”
从女孩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开始,整个消防通道里骤然陷入死寂。
连呼吸都抑止,空气也叫人窒息。
庚野就那样沉沉地俯瞰着她,眼底像是在经历一场夜色下暴风雨里的海啸。
漫长的寂静,叫发问的别枝都微怔,她轻慢地眨了下眼。
这和她预料的情况不太相同。
庚野为什么不嘲讽她,他明明最擅长用无谓至极或是刻薄嘲弄的态度,轻易叫每一个对他有所觊觎的人羞愤败退……怎么此刻却一言不发。
难道是她态度太轻浮了?
而且,如果他不嘲讽她,那要她怎么收场?
别枝背在身后的指尖轻蜷。
……难不成还要动手动脚,戏才够真吗。
就在别枝在心里天人交战的时候,及时响起的手机铃声从死寂里拯救了她。
别枝尽量不虚地摸起手机,背身,避过了庚野那双灼灼的漆眸:
“你好?”
对面似乎愣了下:“小枝,我见你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是费文瑄的声音。
想起来这个被她忘于脑后的师兄,那点被叫“小枝”的烦躁被心虚淡化。也怪她在学校里顺势利用,忘了费文瑄这种自恋型加表演型人格的,最擅长脑补和顺杆爬。
也该找个时间划清界限了。
别枝心不在焉地想着,轻声:“没发生任何事,只是偶遇了一位朋友,和他聊了几句。很快我就回去。”
“好,那我等你。”
挂断电话,别枝回过身,就见身后的庚野已然恢复了漠不关心的凌冽模样。
“二十分钟的耐心都没有,”庚野轻嗤,眼角冷淡地挑起来,“他是怕你跟人跑了么。”
别枝装作没听出他的暗讽。
她侧身望金属门走,从那人清拔的身形前经过:“我该回去了。”
“等等。”
大约是她走过他的第二步后,庚野在她身后出了声,他像是进入了情绪过度爆发之后的松弛期,声音听着都懒洋洋的:
“再问一遍。”
“?”别枝莫名其妙地回头。
“刚刚的问题,”庚野轻咬犬齿,慢条斯理重复,“再问一遍。”
别枝觉得这人好像有什么毛病。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听了:“我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
庚野低头,薄嗤了声。
长腿迈开,他抄着裤袋和她擦肩而过,同时撂下一句冷冰冰的嘲弄。
“你是怎么觉着,我会自轻自贱到,甘愿给你当三的?”
别枝哽在原地。
直到金属门被那人在身后蓦然拉开。
她才难置信地回神。
刚刚庚野是什么意思?
第一遍没表现好,所以再来一遍?
“还不走,”
身后冷淡低哑的声线作震。
别枝回眸。
就见身后庚野单手拉开了沉重的金属门,屈折起指骨随意抵着,回身。光影从青年侧颜轮廓扫下,阴翳衬显得他眉眼薄凉而清绝。
让她又想起多少年前,那个闯入她古潭死水一样的生命里的少年,带着灿烂的金发和笑眼,活下去的勇气,还有春天。
别枝一时恍惚。
直到门旁那人闲散地扯了下唇角——
“怎么,等着被你男朋友捉奸?”
别枝:“。”
他就多余长了张嘴。
庚野比别枝晚了十五分钟,才回了桌位。
有刘成志死死把守着费文瑄身旁的位置,费文瑄始终没能如愿换坐到别枝旁边。于是,他对这两位不速之客的怨念和厌烦也是肉眼可见地增长。
这份怨念终于在一个时刻达到了巅峰——
庚野从餐厅外回来,落座不久,邻桌就过来了两个女生。
衣着像是两个大学生,互相推拥着过来的,时不时往里面不经意地瞟一眼,面色含羞带窘。
托某人的福,别枝见多识广,一眼就知道这是来干嘛的。
她瞥向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微皱着眉,正用眼神对盘里切过来的那块鲜果拿破仑千层施以极刑——
不知缘由,庚野极不喜欢甜品,几乎是到了厌恶的程度。
在通道遗留的报复心作祟,别枝故意给他切了块最大的。
而对于两个年轻女学生的到来,桌上最积极响应的只有费文瑄——他喜欢展示他的绅士风度,无论是对别枝,还是她之外的人。
只是对别枝格外殷勤。
可惜今天用错了地方。
在他展示过自己的绅士风度后,两个红透了脸颊的小姑娘终于表达了自己的目的。
要加微信。
费文瑄微微坐直了身,特意用余光看过别枝,随即才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们还是……”
“啊,你误会了。”
离他近的那个小姑娘连忙摆手,眼神里透着清澈的单纯,伸手一指最里面从头到尾没抬过眼的庚野:“我们是想要他的微信。”
费文瑄:“……”
刘成志:“噗。”
费文瑄:“……”
而庚野毫无被人“点”了的自觉,额前碎发下眼尾懒懒耷着,指骨拨弄着刀叉,专心致志在跟那块叫人无处下口的拿破仑千层两军对垒。
两个小姑娘已经尴尬起来了。
别枝看不下去,在桌下,默不作声地踢了一下庚野懒搭在她椅旁的长腿。
“……!”
庚野不喜欢西餐,也用不惯刀叉,此刻才刚成功掀起来一层拿破仑的酥皮,还没来得及嫌弃下面腻漫的奶油,就被踢了小腿。
于是那层就从他指骨间一颤的叉子下,掉回去了。
“……”
庚野放下金属叉子,微支起额角的那只手歪了下,将他侧颜抵向一旁,他冷淡却不见恼地去瞥别枝:“?”
别枝叉甜品,当没看见。
庚野轻嗤声。
大概看在这一踹的面子上,他终于从身侧的女孩脸上抬起了视线,只是仍有些懒腔慢调的,听着就散漫敷衍:“不好意思啊。”
同样是一句抱歉,换别人来说,要么低姿态要么谦恭委婉,而到了庚野这儿,莫名透着种冷淡又自洽的拽。
于是那俩小姑娘就跟被他下了蛊似的:“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不会随便打扰你的,能不能就——”
“我也有女朋友了。”庚野衔得自然。
别枝捏着叉子的手一停。
然后就听那人在她身旁,不走心地抬了下手腕:“八百个。”
“……”
结果自然是以两个女生伤心的离开告终。
直等到那俩小姑娘回了位置,刘成志才出声笑:“哥,你这八百个女朋友,哪天带出来给我们长长见识呗。”
庚野:“梦里,你晚上躺下就有。”
“即便不想给微信,也没必要让人难堪,”费文瑄优雅地切着拿破仑,忽然来了句,“她们年纪还小,庚先生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桌上一静。
别枝微微蹙眉,跟着松开,她张口要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就听庚野凉笑了声,转过来看别枝:“这男朋友,你留学时候从圣玛利亚大教堂捡回来的?”
“……”
一秒后,别枝努力低下头去,她咬紧了唇肉,拿痛意才抵消了快要溢出唇角的笑音。
费文瑄也反应过来了,搁下叉子,脸色难堪:“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夸你耶稣转世。”
庚野懒耷下眼,“那两个女孩还没走远,那么想体现怜香惜玉,自己去哄。”
费文瑄咬牙:“我怎么是怜香惜玉——”
“好了。”
别枝没法再装聋作哑,只能调和。
她眼神温柔又安抚地望向费文瑄:“师兄,他说话惯来如此,你别介意。”
“……”庚野眉梢微沉:“师兄?”
别枝一滞。
比她更早,费文瑄立刻警觉:“庚先生连别人男女朋友之间如何昵称都要管,未免管得也太宽了吧?”
庚野停了几秒,抵着金属刀叉的指骨下压,薄刃将千层酥叠合。
像是将那点无谓又可笑的希望碾碎。
他冷漠地叉起一块,送入口中。
……果然难吃。
就跟小时候被那些大孩子死死摁在地上,往他满是血的嘴巴里塞的那口沾着鞋底泥的蛋糕一样。
难吃得叫人反胃。
庚野漠然想着,喉结滚动,近乎囫囵将它咽了下去。
刀叉又近乎自虐地抬起。
在它再次落下前,随着“砰”的一声,旁边的玻璃杯猝然倒了过来,没剩多少的茶倾泼在他的餐盘上。
“啊,对不起,我不小心打翻了。”
身旁女孩语带歉意,动作却没有一丝迟疑。
她利落地一架他的刀叉,就从他面前拿走了那盘叫他厌恶的甜品,然后放在了最外面的桌边。
“你好,”女孩抬手,朝服务生闻声望来的示意,“能给我们换一下餐盘吗?”
“……”
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
庚野停了两秒,指骨搁下了刀叉,漫不经心地靠回椅里,看她演戏。
服务生过来更换餐盘。
别枝还蹙着眉,似乎良心不安地慰问他:“没有洒到你身上吧?”
——当然没有。
她对时机把握良好,怎么会洒在他身上。
“有。”
庚野不紧不慢接了句。
趁有服务生弯腰换餐盘,暂时挡住了费文瑄的视线,别枝给了他一个“别搞事”的警告眼神。
庚野却像没看到,低头看向了自己迷彩长裤的一处:“那里。”
女孩将信将疑地往两人椅子中间低头。
庚野也恰在这一秒微微偏低了颈,两人呼吸交错,仿若一刹那的耳鬓厮磨。
灼息拨得别枝耳垂微痒。
那是个压得极低的,冷漠嘲弄的轻声——
“别当着你男朋友面勾引我。”
别枝:“……”
别枝:“?”
他是不是有病。
可惜不等别枝把自己这点心声表露,餐盘换完了,别枝也只能假装无事发生地直回身。
庚野唇角薄勾,侧颜却莫名更冷了,低曳着的长睫都像是结了层霜色。
他抬手,转正了新餐盘。
对面,刘成志忽然愣了下,盯着庚野那只回来后就一直虚握着,此时松展开的左手。
“哥,你手上怎么好像有个……牙印?”
四人的目光几乎是同时汇聚在了庚野的左手上。
他指骨修长,又凌竹似的,根节分明且漂亮,再加上肤色是那种冷质的白,于是中指上那圈细小的透着血色的牙印,也就被衬得格外刺眼。
确实是一眼牙印,无可辩白。
庚野眼尾懒懒耷着,靠在椅里,听了这话似乎也没什么明显反应,别枝却是不自觉地木住了,像个暂时中枢程序下线的小机器人。
余光尽敛,庚野心底轻嗤。
有贼心做,没贼胆认。
这会想起怕男朋友知道了,在消防通道里放话要玩他的时候怎么不见她怯。
“自己咬的。”
庚野没叫这沉默折磨别枝太久,就重新拿起刀叉,漫不经心道:“戒烟期,压压瘾。”
刘成志见庚野明显不想细说,自觉点了点头。
但有人显然不想放过任何叫庚野难堪的机会。
费文瑄扶了下眼镜,温声笑起来:“庚先生还真是喜欢开玩笑——自己咬自己的中指,还咬到见了血的程度吗?”
“难么。”
庚野眼尾轻提,瞥向对面。
他眼神算不得冷,只是有些漠然,就这样不言不笑地望着任何人,都能叫对方有种被凶兽逼近的压迫感。
但偏偏那头凶兽又是蛰伏的,慵懒的,像是只趴在草丛中,午憩初醒,漫不经心扫来一眼。
这种不以为意的散漫,更叫被压制的费文瑄难堪。
庚野乜过对方,忽然像是脾气极好地笑了。
他向后靠进椅里,抬起手腕,冷白修长的指骨微屈着抵在唇前。
“庚野!”
别枝脱口而出的警告还是晚了一步。
那人咬过弯折的指骨,然后松开,垂下了手。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提的小事,他歪过脸来睨她。
不知道是情绪激动还是什么,女孩薄薄的眼睑有些透红,她不假思索望来的那个眼神里情绪太复杂,叫庚野分不清。
他一时想笑,嘲弄的。
还想问她,“怎么,心疼吗。”
凸起清凌折角的喉结在颈项上缓慢滚动。
那句不合时宜的话还是被他咽下了,没忍心叫她难堪。
庚野慢条斯理抬手,给别枝看,刚凝涸的血痕被人再次咬破,鲜红的血渗出。
两道牙印在血色里交叠。
他冷冷淡淡地望她:“这样,算清白了吗。”
“……!”
没有主语的话入耳,像轰鸣又寂静。
别枝瞳孔轻颤,下意识避开了眼。
费文瑄此时才从震惊里回过神:“你这人真是有——”
“够了师兄。”
垂眸的别枝猝然出声。
费文瑄一愣,扭头。
他印象里的师妹多少年如一日地,永远安静,情绪平和,温柔——他甚至很少听过她有什么语气上的起伏,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满溢的冷。
而女孩开口后,也没有哪怕一个眼神安抚,她垂着眸漠然起身:“抱歉,下午还有事。既然都用过餐,那我就去买单了。”
“……”
没给桌旁三个男人任何一个置喙的机会,别枝径直朝餐厅前台走去。
费文瑄脸色微变,连忙起身追过去。
“别枝,我不是故意驳你面子的,”柜台旁,费文瑄低姿态地哄劝,“只是你那个朋友说话实在不给人留余地,我也是被他激怒才来了火气。你知道,我平常不是这样的。”
别枝垂着眼接过小票:“嗯,我知道,师兄不必和我解释。”
“那我去把包拎上,我们下楼,我送你回家?”
“……好。”
别枝今天一中午的心情比过山车还跌宕起伏,自忖实在没精力同时应付两个,干脆点了头。
她站在柜台旁,远远看着,费文瑄进到餐厅里,拿走了别枝和他那边的袋子。
他弯腰时,露出了被他挡住的人——仍是懒靠在椅里的青年忽然侧回脸,隔着半个餐厅,远远与她对望。
别枝下意识捏骤了手里的小票。
那人薄唇张合。
是无声而嘲弄的口型。
‘胆小鬼。’
别枝僵了下,别开眼。
“别枝,我和你朋友说过了,那我们先走吧?”费文瑄走回来。
“嗯。”
出了餐厅,别枝就接过自己的袋子,拎在身旁。
费文瑄东拉西扯了几句后,自以为不经意地将话题抛到了庚野身上:“今天中午遇上的你那个朋友,你是怎么认识的?”
别枝原本就有点走神,闻言稍抬眸:“偶然,”她一顿,淡声反问,“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他不像是同一种人。”
“师兄只和一种人交朋友么。”
“啊?”费文瑄被问得尴尬,随即笑着掩饰,“倒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是他给我的感觉太……”
他停顿,有意无意地去看别枝的反应。
结论是没反应。
费文瑄压下了心头那种危机感,试探着说:“你觉得,他手上那个牙印,真是自己咬的?”
别枝没回答,安静地回眸仰脸看他。
不知怎么,在女孩那澄净通透的眼眸里,费文瑄觉着自己有些小心思无处遁藏的感觉。
他只能干笑着往下继续说:“还是你不够了解男人,抽根烟怎么可能抽半个小时,我猜中间肯定发生什么了。”
“哦。”别枝轻颔首,转回去。
见别枝还是没反应,费文瑄稍松了口气。
看来确实是普通朋友。
也对,都没认识几天,就算那人长得再好看,别枝肯定不是会被男色所惑的性格。
这么一想,费文瑄彻底放心下来,连语气用词也没那么注意了:“长得帅确实是天生优势,连抽根烟的工夫,大概都能跟什么陌生人来场艳遇。”
费文瑄并未注意,自己这话里透着隐隐的酸意和妒忌:“别枝,我们和他们这种洗车店的小工都不算一个世界的人,你想象不到他们那种人下班以后的私生活会有多混乱,以后还是尽量和他保持距离,不然老师也会为你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