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无忧唇边亦有笑意,“区区一个妾侍,本来就是我养了多年的棋子,能在此时发挥作用是她的福气。老夫更在意的是,如何确保秦姝逃不出为她定制的牢笼,此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地点的选择尤为重要,要选一个九层台金武军无法抵达的地方,京城之中,我想不到哪里可以做到。若到京外,秦姝一定会竭尽全力与我们起一场兵戈,以暴露我们的兵力,扣上谋反的罪名,咱们的目的可就达不成了。”
萧鹤明道:“要让她安安静静,心甘情愿地去死。”
端着解酒汤准备进正堂的元姬周身一颤。
门口守着的管家刚好朝她开口:“夫人。老爷说了今夜不准任何人踏入正堂,您请回吧。”
元姬微垂着头,掩饰自己心中的震惊,强颜欢笑道:“原来是这样啊,那这解酒汤我便先放这吧,等老爷送走了客人,你们记得热给他喝。”
管家对她还算亲善,“是。恭送夫人。”
元姬转身就往自己院子走,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逃跑一般地回到屋子里,只说自己累了需要休息,便将所有丫鬟尽数遣出去,又熄了灯,这才跪坐在床榻上大口喘息起来。
这萧鹤明,当真是将人心算计得透彻……
竟能想出用她的命,要挟秦姝。
明明自己在孙府的这四年演得很好,孙无忧通过她的描述和亲自接触,也早就确认了秦姝就是个冷心冷情、利益当前的人。
可这位萧大人一进京,见了秦姝一面,便认为秦姝不会看着自己死,即便是明摆着设了圈套,他也笃定秦姝会为自己而来。
元姬捂着心口,低低地啜泣出声。
是啊,她的小殿下,怎么会不来呢?
元姬狠狠抹了把脸庞的泪水,起身从房间里找出一把短刃,藏于袖中。原本还想再收拾个包袱,想想还是作罢,只随身带了些银钱,确认自己的状态无误,才推开了房门。
门口的丫鬟是在她这侍奉了许久的亲信,见她又出门来,忙起身去问:“夫人,你可还好吗?”
元姬敛了目光,应道:“无妨,只是今日心情不佳,想出去走走。”
“是老爷又……”丫鬟满眼心疼,“夫人莫忧心,瑶儿陪着你。”
元姬一路往府门走去,却发现府内侍卫几乎多了两倍,将府邸围得跟铁桶一般,不少侍卫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元姬越走越心惊,朝身旁丫鬟道:“你这两日出过府吗。”
丫鬟摇摇头,如实道:“老爷今晨下令,全府奴婢近日不得出府,连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换成了老爷身边最信任的那位。”
“看来,是在对我防范了……”元姬喃喃道。
“夫人说什么?”
“我累了,回去吧。”
逃不出去,她还有一死。
只要在事发前自裁,他们便没有筹码了。
元姬轻蔑一笑,像是在笑孙无忧的无知。
她一路无言走回自己的小院子,再次将自己关起来,掏出短刃就要朝脖颈扎下去,却在扬手时顿住了。
他们要杀秦姝,是为的什么?
眼下朝中局势如此明了,秦姝一死,疑点自然会落到他们身上,短暂的混乱过后,九层台的人也会全力向他们反击,甚至陛下也会对其动怒。
除非,他们就是想趁那短暂的混乱发起兵变。
急着对秦姝动手,急着兵变……那此刻那正堂里面,商讨的一定是极为机密的兵变事宜。
元姬握紧了拳头,她没忘了,自己这四年来受的所有屈辱,都是为了探听孙无忧他们最后的计划。
若是……自己这时候自裁,秦姝或许能得到一时的平安,但九层台若无一人能得到萧鹤明与孙无忧的部署机密,秦姝又如何躲得过他们兵变中的危险呢?
元姬顿时振作起来,短刃入鞘,重新思量事件的始末。
“瑶儿。”
丫鬟应声进门,“夫人,怎么了。”
元姬将丫鬟拉到身前,认真地端详起丫鬟的脸。她入府四年,悉心挑选,才从一众婢女中选中这个仍有良善之念的丫头,她信自己不会选错人。
“瑶儿,我要走了。”
瑶儿有些愣怔,又有些欣喜,赶忙将房门关严,才道:“真的吗?夫人,你想到出去的办法了吗?还是老爷终于愿意还你自由了!”
“但我不能一无所有的离开,这不公平。”元姬平静道,“他们此刻正在讨论我想知道的一件大事,他们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但你们不同。”
瑶儿点头应道:“我们与这家签了死契,再加上这段时间限制出府,老爷对我们这些大丫鬟还算放心。”
她望着元姬的欲言又止,抢先道:“夫人,奴婢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元姬道:“你不觉得我利用你吗。”
瑶儿浅浅笑笑,很是好看,“我签了死契,肯定是走不了了,但夫人不该落入这个境地,夫人待我好一场,瑶儿一定会报答夫人,帮夫人早日恢复自由身。”她说着便起身,给了元姬一个安心的眼神,开门离去了。
元姬收回目光,她此刻无暇再担忧其他,只反复念着自己方才听到的那寥寥几句。
“地点……京城京外都不可……”
“不能暴露,又要让殿下安安静静、心甘情愿地去死……”
天蒙蒙亮,小雨淅淅沥沥,京中的那座九层高阁仿佛深陷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听说殿下独自在顶层的房间里坐了一夜,清晨临走时竟将棋盘掀翻了,棋子洒落了一地。”
“殿下一向珍爱这些,今日这是怎么了。”
晨起的簪月在院中撑伞巡逻,正巧听见两个台间低声交谈。
一连两日,簪月都只能通过阿姝从房间递出来的一张张信条来知悉自己要执行的任务。
阿姝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宫里的汝阳长公主都没见,气得汝阳长公主刘媛在九层台外面直跺脚,说秦姝是小人得志。
簪月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她往房间里递过去的——专门调养秦姝身体的药,总是被吃个干净。
第三日清晨,簪月
又与桃良一起去房间外送餐食与丹药,桃良这次终于忍不住问:“这个是什么药,竟吃这么多天。殿下是受伤了吗?”
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拉开,女子一身轻薄素衣站在门内,微风拂面,轻轻刮动三千青丝,她望着门外的两人,开口道:“早。”
两人顿时觉得欣喜非常,簪月连忙道:“主子要出来透透气吗,今日天气很好。”
秦姝率先拿过她手里的几个药丸,一同塞入口中,提步踏出门外,双手扶在栏杆上,就那样闭目感受着高阁的风,含糊道:“桃良问的,你怎么不回答。”
簪月一笑,“毕竟是旧事,我担心说出来惹得主子伤怀。”
“无妨。”秦姝道:“说吧,以后都可以说了。元依马上就能回家了。”
簪月蹙了蹙眉,想问却没有问,只顺着她的意思朝桃良解释道:“殿下四年前争夺执令之位时,正好赶上青霄大哥在返京途中糟了暗算,所以殿下当上执令后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带一小队的弟兄们营救青霄大哥。可是对方实力过于强悍,那一小队的弟兄们都死在那了,只有殿下战至最后,将所有人杀个干净,才带青霄安全返京。”
“虽说保住了命,但当时因太过损耗自身内息导致经脉逆行,即便调养了这许多年,殿下仍会在动武的一盏茶时间后经脉混乱,浑身剧痛。”
“难怪青霄将军对殿下这般忠诚,连陛下都……咳咳。”剩下的话桃良没说,但几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桃良转而又试探着道:“不过……这和那位元依有什么关系。”
秦姝回首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此事刚好发生在元依背叛九层台之后,我当时因为元依的离开伤心得厉害,所以就霸道的连带着这件事也不让他们提了。”
簪月道:“元依此刻身在何处?殿下怎么知道她要回来了。”
“报——”台间手里拿着一封信,神情严肃,“尊主,这是有人一箭射在我们大门上的信。”
簪月拆开信封,里面的信条上赫然写着两行字:今日酉时,皇宫西北角若薇轩,换元姬性命。
“这……是什么意思?用什么换元姬的性命?”
秦姝道:“喏,当然是用我的命咯。”
“殿下!”簪月怒喝道,“你早就知道他们要用元姬来杀你了?你方才说元姬会回来,是因为你打定主意要自投罗网了吗?”
“哎呀,别激动别激动。”秦姝一脸轻松,将簪月手里的信条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喃喃道:“若薇轩?难为他们找一处无人居住又偏僻凄清的殿宇,我得好好想想这地方在哪。”
“想什么!”簪月恨得牙痒痒,“为了背叛过的人涉险,凭什么?殿下快进屋梳妆,咱们进宫面圣,干脆将萧鹤明的诡计暴露出来,直接把他拿下。”
“什么诡计?一张无署名无目的的信条?没有罪名,告诉陛下又有什么用。”秦姝只笑。
“那殿下就假意答应,然后引陛下一起去……”
“他们不会蠢到亲自绑着元姬在那等我,多半会派死士过去。”
“那……”
“别那了。”秦姝打断簪月的话,抬起手揉揉她凌乱炸毛的发顶,安抚道:“切记,有关于萧鹤明谋反的任何事,不可透露给陛下。”
簪月愣住了。
秦姝又道:“他们此次选在皇宫动手,还算明智。只有皇宫,对他们来说看似危险实则安全,因为我无法带九层台众人将那地方夷为平地。但相应的,他们也无法在皇宫部署什么兵力,强杀我是不可能的,多半会诱我自裁,以换元姬活着离开。”
安安静静地自裁,死在偏僻的殿宇里,才没有人能怀疑到萧鹤明等人的头上。
“谢行周呢?”对面两人发怔的时候,秦姝问。
“少将军去上朝了,说是等您肯见人了随时传他。”桃良道。
秦姝吩咐道:“那一会等他下了朝,就传他过来吧。他今日酉时也得跟我进宫的,萧鹤明的人不会动他,所以他要负责带我和元姬离开宫城。”
她说着便探头探脑地去闻桃良手中端着的早饭,“挺香的诶!走,下楼一起吃。”
簪月瞧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便气愤非常,她快步上前拦住阿姝的去路,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殿下!”
秦姝定睛瞧她的动作,眼中并无意外,“莫怕,阿月。他们想要我死,我便让他们如愿一次。”
簪月道:“我这还剩一颗龟息丹,有假死功效,如果主子真的要将计就计,也请在关键时刻用上一颗,此丹会调动身体里所有的气血和内息,以抵御外界对身体造成的冲击,确保在暗中留服药者一口气。世上所知此丹之人甚少,定是能蒙过他们的!”
秦姝笑着揽上她的肩,领着她一起往楼下走,漫不经心道:“你那丹药,会使服药者在假死之后极度虚弱,一生都无法运动习武,你当我记不得吗?我铁定是不会吃的,你就别想着蒙我了。走吧,填饱肚子,今儿的还得干活呢!”
谢行周再回九层台时,秦姝又在用午饭。
他像是回自家一般推门而入,在看见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女子后,心底的生气消下去一半。
女子瞪圆着清眸瞧着他,像是被他的突然驾到吓了一跳。
谢行周轻咳一声,“簪月都同我说了。”
阿姝无辜脸点点头。
“就没转圜的余地了?”
阿姝无辜脸摇摇头。
谢行周气得坐下,“不用说,你定是心中有主意了。”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他算是摸透了,决定的事不必问也不必说,一切都只在她心里。
阿姝抽出帕子擦擦嘴,将嘴里食物咽下后才道:“算算时日,朝廷应该已经敲定了如何解决流民事吧?”
谢行周点头,说道:“敲定了。还是决定将流民迁回原籍,派了顾尚书的亲信为巡按御史,主要采用设立流民安置点、兴修水利给予报酬的方式,陛下也批了一大笔赈灾银发往战乱和会稽等地,这些都是往年赈灾的老方式了,实施的难点本也不在此。”
秦姝若有所思,“在京城,陛下眼皮子底下他们都能贪了京城商会的捐款,更别说赈灾银了。”
谢行周轻叹口气,瞧着女子忧心的模样便有些不忍,遂道:“历朝历代,打贪官都不是容易的事,没关系,咱们慢慢来。”
“不一举将孙无忧萧鹤明一党打垮,就永远遏制不住这股无畏贪墨之风。”秦姝喃喃道,“他们还以为,只有他们急。其实我也急的很……”
“同时还有人建议,流民离开京外后立即解除城门戒严,以安民心。”谢行周道。
秦姝抬起头望了谢行周一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谢行周与其对视,神色坦荡,“放,还是不放。”
“放他们进来。”秦姝道:“区区几日,混不进来多少人。”
“禁卫军里,这两日也不太平。萧鹤明那边,又叫我用好了饭便去找他。”谢行周道。
“没关系,都没关系。”秦姝道,“信我。”
信我活着,信我能赢。
谢行周深吸了口气,竟真的没再言语,转头拿双筷子与她一同用饭。
秦姝如对方所愿,沿路避开了许多宫人,孤身一人踏入的若薇轩。
那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宫室,空气中肆意的灰尘、墙壁随处可见的蜘蛛网,都告知着此地的无人问津。
倒也不算怪事,晋王室衰败且人丁稀少,先帝崇尚节俭,当今陛下或许都没来过此地,所以无人管理洒扫,也不大令人意外。
秦姝扯了扯唇角,一步步向宫室内迈进。
“我来了。阁下若再龟缩不出,恐怕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内室走出三个蒙着面、带着斗笠的男人,腰间皆有佩刀,其中一个负责羁押着被绑了双手、堵着口的元姬。
秦姝微眯着眼,想再近前却被喝道:“
就站在那!”
秦姝笑笑,抖了抖双手和大袖,“至于这么谨慎吗?我什么武器都没有,却要站在你们二十步之外?这叫我怎么看得清人质呢?”
她正要继续往前走,却听自己身后一阵脚步声,四个同样蒙面戴笠的男人从殿外快步而来,朝着殿中为首男人摇了摇头。
寓意很清楚,秦姝没带自己人。
“喏,你们七个,对我一个。这次可有把握了?”秦姝环顾几人的脸。
“你竟然真的敢独自前来?”为首男人沉着声音问道。
“我觉得你们很可笑。”秦姝朝那人扬了扬下巴,“既想要用元姬拿捏我的命,又根本不信会有人敢送死,不觉着很矛盾吗?”
为首男人冷笑道:“说不定你是想,带着这个女人活着离开呢。”
秦姝摇摇头,“我怎么想不重要,你们主子怎么想,才重要。做死士,就要有做死士的觉悟啊……不如等我死后,你们转而投效九层台,学好了本事再重新出来认主吧。”
男人被激得满目通红,从腰间掏出一支短刃扔了过去,“废话那么多!既想让这个女人走,那你便自裁吧!”
秦姝垂眸瞥了一眼地上短刃,弯腰捡起,“总算说正事了。我可以自裁,但我如何能信你们会在我自裁后放她走?”
她佯装看不清地眯了眯眼,又道:“而且,我这双眼睛,打仗时候有些损伤,这女人站得那么远,下半张脸又几乎都被那布遮住了,我连她是不是我要的人都不知道,凭什么自裁?”
男人推搡着元姬向前几步,对于秦姝的说辞他似是早有准备,说道:“这好办,你挑了自己的手筋脚筋,我便放她离开,让你看着她走得远远的,我们再了结了你。”
秦姝“啧啧”几声,心疼地抱住自己的手腕,“挑断手筋脚筋?这也太血腥了!都是习武之人,你是怎么忍心说出口的?我可不想死到临头连武功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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