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阿姝九岁出头,若是身上受了伤疼得厉害,元姬也是这样抱着她入睡的,起码要等到她睡熟了,才会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
第127章 作饵
“青青河畔草, 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 辗转不相见……(1)”
那年, 她坐卧在少女的床边,尽全力拢着她的小小身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轻拍她的背,默默希望这夜过得慢一些,再长一些。
让这个无枝可依,只有个“小殿下”空衔的少女多沉睡一会。
“阿娘……阿娘。”
偶尔睡懵了,少女抱着元姬的胳膊, 口中会蹦出这样的称呼来。
元姬并不觉冒犯, 只庆幸自己当初向祁公请命, 甘愿一生入九层台。
元姬原是晋朝将军之女,是在被抄家的那天得祁公所救,因着出色的身手, 直接充当祁牧之的护卫, 虽已入奴籍, 在祁牧之的府上却从未被苛待。
只是有一日,她见祁公满面愁容, 出言相问,才知道他在先帝府上遇到了那个小姑娘。
“可怜人?这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 大人为何对此人偏生怜悯呢。”元姬当年如此说。
“这个姑娘,是从项城逃难出来的可怜人, 一身纯粹,却被主君用此极端的方式培养。”祁牧之给了她答案, “以她的坚忍,日后定是能登上高位的,可是以这样的方式长大,焉知日后是何等杀人利器?她不仅会忘记自己的出处,失了最初的纯粹,还有可能会使这个天下增添更多可怜人。到那时,她与项城的屠戮者,还有什么分别。”
“你不知道,我今日见她,她小小年纪一身的伤,孤零零地跪在正堂门前……”
“这……”元姬问道:“主君到底要做什么?”
祁牧之闭了闭眼,“主君招拢了一批孤苦幼童,专门传授杀人绝技,称之为——九层台。我试图劝说主君不可将人当作工具,但莫大的利益就在眼前,他并不能被我说动。”
元姬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道:“这个小姑娘若真的是大人想保的人,属下愿意去。”
“去什么?”祁牧之诧异道:“去九层台?那是什么鬼地方,你当那是……”
“属下去那个鬼地方,替大人守着那个姑娘。”元姬说,“不管这个姑娘能不能影响更多的人,只要她被嗜|血蒙了心,属下都会及时拉她一把。”
“而且,这九层台既然如此受先帝重视,属下亲身潜入,或许日后也可以有助于您,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后来,她真的怀着报恩的心愿入了九层台,被先帝看到了她的武功卓越,偶尔带在身边。她与许青霄也是在这期间相识,成年男女的爱慕如烈焰一般,在两人间飞速滋长,藏不得,也掩不得。即便许青霄常常被先帝派去遥远之地征战,元姬也甘心在京城等待,只等着爱人归来,等着有朝一日与其修成正果,于这乱世里共筑一处安稳巢穴。
她没想到,最后一次得到关于许青霄的消息,对方的条件竟那般令她两难。
许青霄是在平叛后回京的路上被人突袭才受困的。扣住许青霄的人乔装改扮入京找到元姬,点名要秦姝的项上人头,除此之外绝无放人可能。
元姬是有想过上报先帝,用九层台的办法寻到许青霄的位置,以此得到都能保全的法子。可前来与元姬交涉的人却给出了只有当朝重臣才有权一见的文书——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当初向皇帝进谏、抄她元家满门的,正是自己的主君。
父兄仍在远地流放,家仇怨念仍在心底,即便知道父亲确实参与了贪污要案,元姬也无法当作毫无隔阂。
她大概也明白了,这就是一场双方势力的博弈。
一定是有人知道了主君在筹备九层台,知道其栽培的重心就是那个小姑娘,想以此事卸主君臂膀。
元姬这一刻的心,确实是叛了主君。
她想让他付诸心血的谋划尽数倾塌,想让他为伤害自己家人的行为付出代价。
所以那一夜,她在秦姝睡着后,又朝屋子里吹了迷烟,以确保秦姝的沉睡。
然后,鬼迷心窍地拔出短刃,一步步靠近那个小姑娘。
看着那张稚嫩又恬静的脸,元姬手中的刃出奇地使不下去。
多年刀口舔血,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能成了她挥不下刀的人。
是因那一句句的“阿娘”吗?还是因小姑娘一次次被她打倒后又咬牙爬起,坚定地说的“我可以”?亦或是因少女近日总是神采奕奕望着她,对她说的“姐姐,如果我当上执令了,你来做我的神讯司掌司,我们一起让九层台变得更好,你说好不好?”
相处的记忆疯狂撕扯着元姬,回过神时,她手中的短刃已经掉在地上,眼前被泪水模糊一片,有几滴泪珠甚至落到了熟睡少女的脸上。
她心疼少女的无辜,更痛恨自己的心软。
无助席卷全身,她抱着自己的臂膀慢慢蹲下来,蹲坐在少女的床榻边,无声地哭泣着自己的悲际。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捡起地上的刃,踉跄站起身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步履蹒跚地往门外走。
打开房门的那个瞬间,周身犹如置于冰窖。
那个有着“杀神”称号的男人,正满目阴骘地站在房门外,审视着她。
是了,他是应该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元姬早就该想到,京城已在男人掌控之下。来找她的人哪怕是经过乔装改扮,可只要接触了自己,就会被纳入主君的监视中。
她的刃来不及藏,也不必再藏。她听见那个男人说:“元依,你竟敢叛主——”
叛主了吗?如果她的主子是眼前人的话,那确实是吧。
她知道眼前人的杀伐果断,明白自己活不过今日了。
对秦姝,她下不去手;对许青霄,她有心无力;对自己……她对着当下任人宰割的处境苦笑连连,满心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奴婢只求一死。”
良久的寂静后,她却听到面前的男人说,“除了死,你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原来,主君与她猜到了一起去,都认为扣押许青霄、来找她交换条件的人,就是主君的政敌。
可主君在朝里朝外树敌良多,难以辨认其身份,更难知其意图。
他想让元姬以背叛之名离开,越惨痛越好,以此吸引对方的招揽。元姬毕竟在主君身边待了几年,对方不会甘心弃了这颗棋的。
“这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姝儿。”他如此说。
“毕竟,若我倒了。你认为她在这世间,还会有立足之地吗?”
“至于许青霄,我会派姝儿去救,也让你看一看,她值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元姬只说,好。
一曲唱罢,元姬眼前的恍惚渐渐消散,怀中的温度将她拉回现实里。
是阿姝在起高热了。
元姬往榻沿边挪了挪,想将阿姝放平于榻上,好去取水来为她降温。却在挪动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床榻下那个蜷缩着的小姑娘正环抱双膝,歪着头睡着了。
元姬不由得轻笑一声,这簪月真不愧是小殿下一手培养的人,连听童谣容易入睡这一点都如此相像。
她动作不停,将阿姝的上身轻轻抬起,放置于枕头上,为她掖紧被子,才缓缓起身。
“不要丢下我……”
元姬回首,只听榻上人于高热昏睡中呓语,“姐姐,带我一起……走。”
“你没有亲眼看见秦姝的死活?”一声暴喝。
相较于九层台如今一片慌乱中夹着死寂, 萧府的气氛就显得“和谐”多了。
“孙侍中,你急什么?大人还没发话呢。”上首萧鹤明与孙无忧一主一侧地坐着,尹清徽一人立在正堂中央, 语气轻佻地回着话。
“是我放行周去救秦姝的。”萧鹤明偏头朝孙无忧笑了笑, 神情很是放松,“下午行周来找我时,我又仔细想了想,秦姝重伤昏迷,于我们才是最划算的,九层台会因她的伤势乱作一团。若是真的死了,九层台被仇恨冲昏了头,干扰到我们的计划就不好了。”
孙无忧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哑着嗓子质问:“大人既有主意, 怎的不早于我相商?”
萧鹤明双手一摊, 眉眼中是压不住的傲然蔑视,“行周都那样求我了,我当然会卖他一个面子, 他老子虽然无名无利地退了, 但如今禁卫军上下谁不敬称他一句少将军?等到围攻京城, 直取小皇帝头颅的时候,我还要多依仗我这外甥呢!还有京外的那些谢家旧部, 跟谢骁那老小子一样,平日里不声不响, 却都等着看我与行周的关系,一旦起了大冲突, 他们保准是要从背后捅我一刀的。”
“再说,秦姝是生是死, 对孙大人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难道孙大人还有什么谋划……等着给我惊喜?”
尹清徽闻声斜睨孙无忧,暗露凶光。
孙无忧呼吸一滞,抬眼对上萧鹤明审度的目光。
短暂的相视无言,却像是已经被其目光活剐一次了。
孙无忧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时露怯,叫对方看出自己的目的,自己就再也无法走出这扇门。
萧鹤明的杀伐果断,他不是不清楚。
孙无忧一字一句,回复道:“下官只是担心,大人叫少将军亲眼见着秦姝被天师重伤,恐少将军心生怨气,坏了大人您的宏图霸业。”
“所以便一直坚定认为,尹天师该直接除了秦姝,叫他们死无对证。”
这话还说得过去。萧鹤明当即开怀一笑,似有调侃,“还真让孙大人猜着了,我家行周还真是个情种!”
气氛随着这道笑声缓和起来,尹清徽与孙无忧亦陪着他笑,虽有真心与假意的区别,但也无人在意。
“情种好啊!正因为是情种,所以才会甘心助我!”萧鹤明爽朗道。
孙无忧微蹙着眉,身子朝其倾斜几分,试探道:“大人是说……”
萧鹤明笑得痞气,朝孙无忧道:“我告诉他,皇帝亦倾慕秦姝。”
“他若不助我推翻小皇帝,便永远得不到他所爱。”
“哪朝的臣子争得过皇帝呢?”
几人又是一阵得逞的肆意畅笑,尹清徽恭维道:“如此,即便少将军对秦姝重伤之事不满,也会心知这是推倒小皇帝必要的一环,为了他与秦姝的将来,他会接受现下的痛楚的。”
“自然。我也许诺了,成事的那一日,我必定派萧家丹房的所有人入京为秦姝诊治,定能将这小姑娘的身体调养如初。他若是为秦姝考虑,就得快些执行我的部署,否则便是他自己拖延了她的病况。”萧鹤明道。
“主人英明。”
“老夫门下的那几位将军,到京郊了吗?”萧鹤明倏然转头问。
孙无忧颔首回复,“四位将军带来的三万兵马,已然尽数埋伏于京郊附近。如今只差先前安排好的那两千人,等他们全部改换身份潜入京城,便可起事了。城门限制虽不如前些日严格,但想不惊动任何人地潜入,恐怕还需三日左右。”
萧鹤明眸光渐深,朝他道:“无妨,来了就好,没白供养他们那么多年。禁卫军中只有左卫军将军是你门下,所以咱们在京内人手并不多。听说秦姝之前还特意叫顾玦给皇帝训练了五千私兵,充作天子卫?”
尹清徽上前几步,语气轻柔似在安他的心,“主人放心,属下去年带进京的弟子也近乎千人,表面是归了小皇帝,实则还是咱们的人,就驻扎在皇宫之内与天子卫相邻。承我心法的弟子们个个以一敌十,别说五千天子卫,就算是在主人进宫前摘了小皇帝的头,也是有可能的。”
萧鹤明轻哼一声,“看来,万事俱备了?”
尹清徽随着他的神情弯唇浅笑,虔诚地垂首回话,“是。到时直接让少将军大开宫门,我们带着两千伏兵和弟子们冲进紫云殿,杀了小皇帝,领中宫娘娘懿旨控制主要街道,再打开京城大门,三万兵马一应而入。到时大局既定,主人便是人心所向。”
似乎是感受到了目光,孙无忧亦站起身来,垂首接道:“臣已知会京中各大世家,到时他们会在朝上带头臣服于大人,绝不敢有片刻犹豫或半分私念。”
萧鹤明往前倾着身体,大手高高悬起,重重地拍在孙无忧的左肩上,亲眼看着对方因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才开口道:“侍中说错了。迎我上位,复兴晋制,这便是世家该有的私心。”
孙无忧浑身冷汗淋漓,慌不迭地应道:“大人说得是,臣失言了。”
萧鹤明与尹清徽目送孙无忧离府后,相视一笑。尹清徽瞥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老人背影,调侃道:“毕竟是主人选中的人,他还不算太愚笨,知道小皇帝在位的局势才是对他最有利的。”
萧鹤明转身往内室走,大袖一甩,整个人侧倚在长塌上,微阖着眸子,“他也没料到小皇帝对他信任至此罢,他这升官的速度……也是让满朝上下叹为观止了。”
尹清徽随之而来,殷勤地为他去靴,单手揉捏着对方小腿,“也是。小皇帝谁也不信,唯独信孙无忧和秦姝,此二人又在祁牧之身死那日生了天大的过节,孙无忧就等着主人入京,料理了秦姝呢。”
萧鹤明听得直发笑,“不仅如此啊。他不仅想让小皇帝安坐皇位,想让秦姝死,更想借皇帝和九层台的手把咱们也杀了呢。”
“他怎敢!”
“有什么不敢的,又有什么不能的。”萧鹤明闭着眼摇摇头,语气慢慢,“我知道他那么多事,不管我上位成功与否,与他而言都是催命符。你信不信,若今日秦姝身死,他会立即秘密进宫面见皇帝,说自己是被蒙蔽的,再将我们的计划全盘托出,与势要报仇的九层台联手,今晚就是咱们的死期。”
“从此以后,孙无忧便是第一权臣,整个刘宋大权尽在他手,他照样能实现兴盛士族的理想。”
尹清徽眉头狠狠揪起,愤愤道:“他迫切地将主人迎入京都,竟是想在这里对主人动手!”
萧鹤明睁开双眸,抬手,玩笑似的拨过对方的脑袋,“挡着我的光了。”
又道:“你怕什么?反正他如今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用力讨好我,祈祷我登基后不要忘记他的劳苦,祈祷我没有发现他的私念,
让他多过几个好年。”
尹清徽跪在地上,将头轻轻抵在长塌边缘,也抵在对方身躯的边缘,声音嘶哑而笃定,“属下不怕。不论什么境况,属下都会誓死护在主人身前,任何人也甭想欺辱了主人。”
萧鹤明扭过头去假寐,轻飘飘地丢过来一句,“再说这晦气的,就滚出去跪着。”
竖日日暮,谢行周从城门下职回到家,草草吃了口饭便再次套了马往院外走,长街上却有个熟悉的身影策马直奔他而来。
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粉衣常服,到了谢府门外当即单手勒马,翻身一跃而下,朝着迎面而来的人招呼了声:“谢少将军。”
“桃良?”谢行周眼中满是关切,“是阿姝醒了吗?”
桃良浅笑着点点头,带着安慰。
“那我这就过去!”谢行周欢声道。
“少将军莫急。”桃良打断他的行动,“殿下刚刚转醒,状态不是很好,也不能说太多的话,奴婢奉命而来,是要传卢夫人。”
阿姝一直对卢棂的人品和头脑颇为属意,这一点谢行周清楚,却没想到是属意到这种程度。
这时候传卢棂,势必是想针对眼下局势所作出的对策做最后的确认。
“我知道,阿姝想做的不仅仅是处置萧鹤明……”谢行周近前几步,声音低哑得厉害,“但与卢夫人商讨,相当于是将阿姝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她手里。”
他想提醒的是,卢棂身后还有卢家,难免要为了家族留有私心,这是人之常情。
何必去赌这样的风险。
“殿下知道。”桃良只笑,“殿下用人不疑,将军也是知道的。”
见谢行周眸光渐深,桃良又轻声道:“将军稍后也随奴婢回九层台吧,有些具体事宜,在殿下与卢夫人商讨后,还需再与少将军敲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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