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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陷阱(砂梨)


央仪没好意思讲很饿,委婉地说:“有点。”
他回身拿了电话,同她商量:“是在房间吃,还是下去餐厅?”
她脱口而出:“你吃过了吗?”
孟鹤鸣看着她的眼睛:“还没。”
所以她在里边睡觉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开会?
他那些可怜的下属不要吃饭的吗?
似乎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孟鹤鸣无奈地解释:“才开了二十多分钟。我没那么不人道。”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
央仪想问。但她又好像知道答案。
如同睡着前她依然在思考的那个问题一样,摆在明面上呼之欲出的东西被她硬生生忽略掉。
是她不想承认吗?
不是的,是她不敢。
孟鹤鸣当然不知道她短短几十秒想了这么多,看她定在原地难以展颜,关心道:“怎么了?这个表情。”
“没事。”央仪回过神,“是真的饿了。”
不出五分钟,餐点就由助理送了上来。
来的不是崔助,而是之前在云州医院里见过的女助理。
在她布餐的时候,央仪就站在旁边。
“外面雨还是很大吗?”
助理闻言,随她视线一同往窗外看了一眼。高层的雨和底下不同,越是矗立半空,越是看起来凶猛异常,连带着站在玻璃窗内的人也像在风中摇摇欲坠起来。
而实际是,雨势稍减。
至于城市交通,还在持续瘫痪。
助理收回视线。
今早她听说了老板亲自驾驶直升机从澳门赶回榕城的故事。那么大的风雨都没成为他的阻碍,此刻在榕城市内,他想离开必然可以畅通无阻。
可他却坐在这不动如山。
助理说:“雨特别大,榕城好多年没这么大的台风了。中午新闻里还说部分地铁停运,看起来交通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
央仪低头沉吟:“那要是晚上还这样,你们怎么回家?”
老板娘关心自己。
助理笑吟吟地说:“就当出差了,没什么的。”
看来台风暂时是过不去了。
央仪还记得发消息给方尖儿,问她怎么样。
方尖儿说:【地铁停运了我无语,我们老板提前放假,但是我在公司两个小时都没打到车。】
央仪:【那怎么办?】
方尖儿:【公司隔壁有家快捷酒店,实在不行对付一晚。】
从前在榕城时,有什么事她都能找孟鹤鸣帮忙。她总觉得他在这个地界上无所不能。
但糟糕的天气笼罩在城市上空,对谁都是公平的。
央仪放下手机,看到男人坐了过来。
她说:“今天走不了了怎么办?”
孟鹤鸣很浅地皱起眉:“这个时候回杭城是不是——”
“我是说你。”央仪道。
在这之前,孟鹤鸣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只有他想不想,没有走不走得成。
今早将人留下后,他原本是要回公司的,但她那两句话说得太像挽留,他几乎没任何挣扎地留下了。
现在呢?
现在这句也是挽留吗?
“我……”男人顿了顿,“我睡客卧。”
央仪愣了下,随即嘟哝:“我也没邀请你啊。”
她耳朵红了一下,表情带着些微赧,活色生香。
孟鹤鸣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嗯了声:“那我走。”
“你故意的?”她挑刺儿。
“……”
原来女人无理取闹起来这么可爱。
留下不行,走也不行。
孟鹤鸣找不到标准答案,一边觉得心烂如泥,一边故作矜持地将瓷碗递过去:“先吃饭。吃过了再说。”
央仪咬了下筷子:“谁跟你再说。”
过去两人时常在一起用餐,这顿饭如常,吃得很安静。期间央仪手机响了,她便放下筷子正儿八经地回消息。是方尖儿在快捷酒店,跟她报平安。
一来一回发了有好几分钟。
如果是从前,孟鹤鸣一定会眼刀飘过来,无声地勒令她放下手机,好好把饭吃完。
但今天他什么都没说,淡定地用着面前自己的那一份。
等央仪放下手机,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工作的时候孟鹤鸣不碰酒,牛排配的是气泡水,如红酒那样优雅地抿上一口,而后举起餐巾碰了碰嘴角。
“慢用。”他说。
倒也不是真有受虐体质。
央仪只是好奇:“孟鹤鸣,你有点怪。”
“哪怪了?”
他语气是疑问,但听在央仪耳朵里,总疑心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哪里奇怪我可以改。
给人这种感觉的孟鹤鸣更怪了。
她说不上来。
她只好岔开话题:“你吃得好快。”
疑心这个时候说是她慢会被过度解读成他在责怪她吃饭时候玩手机。孟鹤鸣拿出对待工作的一丝不苟,斟酌再三后回答:“可能是饿了。”
“那你干嘛等我?”央仪脱口而出。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男人拿起已经被搁置到一旁的刀叉,拿到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用好餐了,又不着痕迹地放下,而后正了正坐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等了。”
“……”
这算什么回答。
央仪盯着他自然蜷曲的手指:“你下午还要工作吗?”
“应该要。”他说。
“应该?”
孟鹤鸣反问:“你有别的事需要我做?”
“没有。”央仪回答。
“那就是要。”他顺其自然。
央仪忽得灵光一闪,反着问:“要是我需要呢?”
他没管这里面的试探,直白道:“那就没有工作。”
“……”
“孟鹤鸣,我觉得你好像……”央仪顿住了。
“嗯?”他饶有兴致地等着她的后话。
央仪抿了下唇,艰难说出口:“在迁就我。”
她仿佛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里面的一切都与现实相通,唯有孟鹤鸣不太对,他在不停颠覆她对他的刻板印象。他是个优秀的情人,但他不会是优秀的男友。可这一刻央仪觉得,为什么不会呢?都没有尝试过,她怎么就能如此笃定呢?
他的高傲,他的自我意识过剩,他凌驾在万物上的掌控感,这些不被她接受的外衣,居然是可以穿脱的。
央仪震惊于这个发现。
她看到男人很轻地抿起唇角,说:“我挺高兴的。”
还沉浸在思辨里的她有些迟钝。
于是问:“高兴什么?”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以为你要很久才能发现。”
无意间被他将了一军,央仪无语。
她再迟钝也知道现在氛围不坏,但是她眼底的赧色迟迟下不去,说不清是因为他的确在讨好她,还是因为讨好的背后令她难以相信的底层逻辑。
“拜托你快去工作!”她无能狂怒。
男人从善如流,温和地点头:“好。”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沙发后,央仪骂道。
这次是骂她自己。
和孟鹤鸣接过吻上过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就是没谈过恋爱。
刚才一瞬间,她突然有了点恋爱该有的感觉。
真的很神经。
明明两个人是分了手的状态。
且她不期望复合。
是真的不期望吗?
餐具是什么时候从手里滑走的央仪都不知道,只听到沉闷的一声磕碰。她赶紧拾起来,握在手里,胸口虚虚地跳动起来。
一日三餐都在顶楼。
虽然这间总统套房十分宽敞,除去会客厅,还有四间卧室,一间会议室,一间影音室,一间健身房,甚至还有室外泳池。但总归就是这么点地方,被困在一栋楼里会让无聊的感官无限放大。
晚餐后,央仪去健身房打发时间。
她喜欢匀缓和松弛的运动,但今天却想结结实实出一身汗,好让多余的精力快速释放。
这样,她就能在这间总统套房里快速入睡,免得受了另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影响。
跑到一半,支在跑步机前的手机响了几声。
这里没有人打扰,她用不着耳机,因此无论电视剧还是刚发到她手机里的语音,都是点的公放。
“这两天榕城天气不好,我看航班都取消了,你回杭城了吗?”
“本来想过几天去杭城找你,你没走的话,等天气好一点要不要约个饭?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餐厅。”
“别急着拒绝,我喊方尖儿姐一起了。求你了姐姐,一起吃饭吧,我后面好忙,都没时间了。”
一副可怜小狗的语气。
路周比她早两天到的榕城。
之后他们便没有再联系。
央仪按着语音键:“还没走。”
想了想又说:“你定好时间跟我说。还有,讲话正常一点。”
“哪里不正常了?我偏要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很放肆的一条语音,听起来太像耍无赖了。
但他偶尔也会跟方尖儿这么说话。
方尖儿:“不是。”
路周:“就是。”
方:“不是!”
路:“就是!”
方:“不不不不是!”
路:“就就就就是!”
这是他们俩在奶奶病房里的常态,经常逗得老太太抿不住嘴角。
央仪没太当回事,手指按在语音按钮上:“你这样我下回就……”
余光瞥到什么,她侧过头,看到孟鹤鸣就这么站在门口,一手抄在兜里,凉凉地看过来。
她一紧张,将手机碰到了地上。
心脏怦怦直跳,酒店的地毯又厚又软,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从哪句开始的呢?
这么想着,捡手机的手也忍不住抖了几下。
央仪其实已经没那么怕他了,因为以现在关系,他管不了她任何。但她就是没来由地心虚,仿佛仍处在这段关系最微末的位置。
她捡起手机,强迫自己挺直脊背,重新回到跑步机上。
运动了半天的热汗终于挂下来,顺着她的脖颈流入领口,像蚂蚁爬过似的,皮肤感知到潮湿的痒意。
她将配速拉高,佯装无事发生。
与此同时,她身边的另一台跑步机运转起来。
央仪用余光去看,看到男人冷峻的侧脸,他抿着唇,无声调弄起他的那台机器。
刚才一眼太过仓促,没发现他换上了运动服,轻薄的布料贴在他逐渐勃发的肌肉上,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引人遐想的线条。他穿这样的衣服身上的松弛感更甚了,不得不说,很好看。
央仪想,原来他是来跑步的。
并非故意要偷听。
余光始终停留在身侧。
起先只是缓慢地走动,随着热身结束,配速被不断拉高,孟鹤鸣身上的汗也滚了下来。
他在人前总是以优雅自持的,连央仪都很少看到他热汗淋漓的样子。极少的机会,是在床上。他的汗顺着下颌滴落,几乎要烫到她的皮肤。他做那种事时表情都是克制的,只有隐藏不了的汗和越来越快的挺-弄,才会让她知晓他其实也在享受,爽得快要发疯。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
央仪想把聊天框开成免打扰,手掌却不小心蹭到新的那条语音。
“干嘛话说一半?下回怎样?”
语音播完,会自动进入下一条。
他说:“吃完这顿都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了,我哥那个人啊,又要把我发配——”
别别别。
央仪内心祈祷。
慌乱间手指点到上一条,于是上一条又重放了一遍:“干嘛话说一半?下回怎样?”
好消息是,那条关于他哥的坏话,终于止住了。
央仪不是没知觉,自然感知到了另一道视线。她硬着头皮锁了屏,回头。
孟鹤鸣温沉沉的视线与她撞到一起。
她想开口辩解,又觉得没必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任跑步机运行的嗡嗡声填充其中。
半晌,孟鹤鸣关了机器下来。
他站在她几步之隔,气势未减,却没那么凶。
“别这么看着我。”他说。
央仪收回惴惴不安的视线。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转瞬即逝,央仪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耳边传来男人沉缓的嗓音,带着轻微的沙砺感:“我没那么可怕,也没想干涉你的社交自由。”
他笑了声,宛如自嘲:“何况我现在,早就没有立场了。”

央仪在心里说。
她怕自己为这份心软人为地添砖加瓦,于是移开视线,落在一旁已经静止了的跑步机上, 扶手上留着两个淡淡的潮湿手印,手掌宽厚,指节修长。
她知道那双惯于握笔的手其实一样有力量感, 因为这份潮湿, 脑海里不免想到其他,再度移开视线。
偌大的空间,能落点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最终她的目光还是停在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我和路周的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她起唇, “如果还是因为这个针对他……”
“我给了他选择。”孟鹤鸣道。
针对这个词或许用得不差, 但从她嘴里说出, 宛如捅穿他的利剑。他们的立场隔了一条江,他独自在这头, 她和路周并肩立在彼岸。
花了数秒压下胸中酸涩, 孟鹤鸣徐徐开口:“留不留在榕城是他自己说了算, 他是我孟家的人, 就算一无是处我也会保他一辈子无虞。但他想要的并非只有那么多。”
央仪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路周自己选择不留在榕城的?”
孟鹤鸣没有正面回答她,反倒问:“我这么说的话,你会信吗?”
他语气里透露出了几分落寂。
央仪愕然。
说实话, 孟鹤鸣在她这里的信用度其实很高,因为他从未骗过她。他的高傲同时体现在他不屑于欺骗这一件事上。
他不需要通过谎言来铺就康庄大道。
他自己本身就是。
想通这一层, 央仪点头:“我信。”
那分若有似无的落寂像飘在枝丫上的柳絮,风轻轻一吹便飞走了。
再转眼,他又是那副从容笃定的样子。
“人在权力面前的选择往往很狭隘, 当一个人有了权力作保障,才有资格去抢其他。”
如今再听他讲这些生存博弈, 没那么像隔雾看花了。央仪点了下脑袋:“我知道了。”
柔软的语气,乖巧的神情。
等孟鹤鸣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抚上了她的头发。因为运动,她扎了马尾,自然卷曲的束在脑后,显得颅骨饱满又可爱。顽皮的几缕挠着他的掌心,带给他别无二致的异样。意识到自己正在像从前那样摸她的头发时,已经晚了。他尴尬收回手,静立片刻,手掌仍在传递丝丝缕缕控制不住的痒。
“抱歉,是我失礼了。”
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央仪才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他的触碰,她压根没注意到刚才的动作早就突破了社交距离。
还好有他提醒。
不过正是因为有了这层提醒,氛围急转直下,变得古怪起来。
外面疾风骤雨,被隔绝在此的两人却像渡在同一条舟上,几方空间,小小的灯火。
央仪像恍然醒神似的退开半步,避开他的眼。
“太晚了,我先去睡了。”
八点才过几分,毫无根据支撑的话,孟鹤鸣却由她胡说:“好,晚安。”
他将那只抚过她长发的手背到身后。
这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孟鹤鸣洗过澡看了眼手机,才十点不到。往常这个时间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应酬,今天却缩在这方不到五十平的小房间里。
外面不是不能去,是怕弄出动静。他知道央仪胆子小,又怕尴尬,要是知道他在公共区域流连,估计连迈出房门倒杯水都不愿意。
为了给她充分的自由空间,他这个造就压力的人只能避而远之。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会卑微的,但当他真正处在这个位置,又觉得这算不上卑微。
这是让步,是协商,与卑微又有什么关系?
一切源自于他愿意。
而卑微的前提是——不得不。
躺在客卧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中掠过吉光片羽。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却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里看到很多曾经两人相处的画面。
他的强势和她的步步退后一次次扎破他的外壳。
曾经他以为旁人为他让步是应该的,因为他执掌权力,一言定乾坤,他能给的远比别人要多得多。
可当对方什么都不取时,他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这种不对其实很早就扎在内心,只等着有人灌溉而发芽。当发觉它葱葱茏茏长成大树时已经来不及了,亲手栽下这颗种子的人提了分开。
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也不清楚。
好像刻意被压缩成了一滴,一滴落下,就回到了刚才,他触碰她的时刻。
孟鹤鸣不自觉地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要从上面回味出什么似的。
倏地灯光一闪,卧室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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