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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陷阱(砂梨)


央仪的确没发现。
她的手在半空停了许久,在推拉门响的一瞬突然回神,倏地落下,茶壶撞在桌角上,发出脆响。
好在是铜壶,不会磕破。
等她收回手往门外看时,正好看到男人边进门边脱西装的身影。他淋了雨,西装考究的布料上雨珠滚滚,贴身剪裁的西裤同样被洇湿,某一块布料底下甚至能隐隐看出流畅的腿肌。央仪知道它发力时的样子,心底隐秘地产生了某种她说不清的情愫,只好将视线匆匆上移,落在他潮湿的黑发上。
雨水已经冲散发胶,且不是洗过澡后那种完全松软的状态,他的头发半是柔软半是坚韧地维持着白日里精英感十足的造型,是被肆意破坏过的狼狈美,衬得他整张脸俊逸之余又有些可怜。
央仪忽得心惊。
她居然会用可怜这个词来形容孟鹤鸣。
然而,这个词却贯穿了这顿饭的始终。
快吃完时,连方尖儿都忍不住趁人不在的时候偷偷问她:“孟总怎么了?”
央仪一个劲摇头。
他今天给人的感觉很陌生,像收敛了锐爪的雄狮,气场犹在,却因为淋了这场雨,浑身透出雨后草原潮湿又温驯的气息。
央仪承认,他平时的做派也是这样温润如玉的。
但今天显然有哪里不对。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对方尖儿摇头。
手边是孟鹤鸣替她铺就的餐巾,在这顿饭开始之前,他很理所当然地,就像平时做惯了那样,将她面前的餐布抖开,在方尖儿愕然的眼神中替她铺好,而后不甚在意地转头去弄自己的。
嗯,确实不对劲。
央仪想。
方尖儿仍沉浸在这顿饭的惊愕里,小声对她说:
“孟总一直都这么体贴的吗?他居然还帮你挑芹菜,我的妈妈,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央仪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尖儿又说:“他还问我工作上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照顾!我天,他要是照顾我一下,那我老板改天就把他的位置让给我坐了!这不是感谢宴吗?怎么感觉是我的飞升宴???”
央仪一样乱:“他来之前你还不是这样的。”
“我改观了,我对他彻底改观了。”方尖儿一边在心里发誓她不问,一边压不下好奇,“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俩是因为什么分的?他明明看起来还在爱你!”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办法平起平坐。
显然没法这么说,因为刚才这顿饭他什么都在迁就,给了外人一种他更卑微的错觉。
那因为,没那么爱?
在方尖儿的“明明看起来还爱你”之后,她一样产生过疑惑,于是说不出口。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些时日过去,她反倒说不清了。
回顾了一遍当时提分开时的决心,央仪惊恐地发现,人的大脑规避痛苦的机制起效,她竟然找不到当初那么坚决的心境了。
她下意识觉得孟鹤鸣代表危险,不安,未知,惶恐,患得患失,身不由己。但当他再次靠近时,本能却依然想靠近,依然被吸引。
纷乱的心情还未被捋平,包间门从外面拉开。
几重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里泄了进来。
“真不够意思,我们几个说这开了家不错的餐厅他不来,现在自己就来了。和谁?我倒要看看。”
“姐夫我先逮住鹤鸣哥的,让我先看!”
门又拉大了一点,央仪冷不丁看到一张还算熟悉的脸。名字她一时半会叫不上来,只记得是苏律师的内弟。
对方也认出她来,眼里透出“原来如此”:“央姐姐,原来是你!”
只说了这一句,他的衣领从后被人拽了一把,扒着门也没能逃脱被拎走的命运。
苏挺的声音传了进来:“抱歉,央小姐。他没规矩惯了。”
“什么啊!刚才还是你先说要进来看看的!”内弟很不服,嚷着,“反正大家都在这,不如凑一桌得了!”
这间私房菜馆是老榕城路数,没有预约,任你有钱也是先来先坐,后到后等。
都这个点了,外面仍然座无虚席。
“别打扰他们用餐。”苏挺谆谆教诲。
“都自己人,有什么关系。”年轻的弟弟嘟哝,“再说,我姐还饿着独自等呢!”
一听是孟总的朋友,方尖儿大方打开推拉门,邀请他们入座。
恰好孟鹤鸣回来,视线环视一圈:“你们怎么在?”
“刚好看到你从包间出去打电话!鹤鸣哥,你跟央姐姐来吃不带上我们,不厚道。”
事已至此,再赶人就不礼貌了。
孟鹤鸣两根手指点了点年轻那个的肩,递他一个眼神,男生左右环顾,恍然大悟地挪起屁股,坐到另一边:“嘿嘿,我没眼力见,我的错。”
央仪身边又被空了出来。
孟鹤鸣坐下,随后彬彬有礼地向方尖儿致歉:“抱歉,方小姐。这顿还是由我来。”
方尖儿一阵惶恐:“怎么好意思,没事的,这里又不贵,吃不了几个钱。”
内弟自来熟地朝方尖儿挤眼睛:“姐姐,你给他省什么钱呢!资本主义吃不垮!”
方尖儿被这声姐姐叫得脸颊泛红。
隔着桌子沉默起来。
三个人的饭局又加了两个半生不熟的,原本干涩的话题在苏挺内弟的带领下不自觉地活跃起来。
男生一边点菜一边扭着脖子挨个问苏挺:“我姐这个吃吗?这个呢?还有这个?”
“别太油腻。”苏挺有些头大。
“要不你来点,那是你老婆。”
三言两语,得知苏挺的太太正在渡过艰难的怀孕初期,闻什么都觉得恶心,吃什么都昏天暗地。
苏挺是个周到的人,但并不代表他会无限好脾气。因为太太的原因被折腾了好一阵,免不了脸色幽幽。这些天他严重缺乏睡眠,总是被半夜叫醒,今天是胃不舒服,明天嗓子眼疼,总之天天梨花带雨。
早知如此……
苏挺说:“还是不要孩子的好。”
他内弟是个直肠子,眉毛一竖:“姐夫,你这话就很没风度了。要是不想要,你做好措施啊!”
苏挺皱眉:“她吃过药了。”
“我靠,你还让我姐吃药?”弟弟满脸不可置信,“拜托,她又不是外面那些女人——”
隔着餐桌,央仪眉心一跳。
“——她是你老婆好不好?你不知道那些药伤身体呢?就管着爽啊?”
话落,内弟自觉失了分寸,偷偷望一圈桌上的人。
姐夫苏挺无语凝噎。
鹤鸣哥敛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至于两位女士……
央姐姐脸上有些不大自然,她朋友也是,抓耳挠腮假装没听见。
最终还是苏挺敲了敲桌子:“好好吃饭。”
他不好在饭桌上解释那是一时擦枪走火,事后太太也跟他商量过,不想那么早要孩子,于是吃了药。
就那么一回,没想到也能中。
现在在这桌人眼里,他大概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
苏挺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想到男生愤慨,揪着这件事不肯放,自顾自在那嘟哝。隔得不远,能听出骂声里含妈量极高。
苏挺想要按住他的嘴,目光掠过,隐约觉得饭桌上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虽说大家都刻意保持着礼貌不去参与刚才那个话题,但沉默之间亦有差别。
他看到他的好友垂在桌下,指节青白,显然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但那个喋喋不休的小子毫无知觉,还在试图找到帮手。他一定觉得将来会和孟鹤鸣结婚的央仪能感同身受,于是凑过去寻求帮助:“央姐姐,你来评评理。”
他一手指苏挺:“姐夫他渣不渣?”
央仪垂眸。
苏挺注意到他的好友胸膛开始小幅度地起伏。
小子不死心:“你真别给他面子,他这种让自己老婆吃事后药的人……”
“够了。”孟鹤鸣出声。
他声音不大,且温和如常,却让人听出了几分冷意。
包厢内瞬间噤了声。
片刻后,央仪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说是包厢,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雅间,洗手间要出门走到走廊尽头。
央仪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扇敞开的窗户时,雨声骤然加大。她便站在那听了会雨。
窗外芭蕉被雨打得啪啪作响,杂乱无章。
和她纷乱的心绪一样。
有人从后拉住她的手。
她回头,看到男人格外深沉的眉眼。
疑心是自己在这待得太久,包间里的人正找她。
她赶忙说:“这就回去了。”
“央仪。”孟鹤鸣认真看着她,一向挺拔的脊背微微向前折,“对不起。”

相反, 他时常展现他绅士的一面。
问一问孟宅的佣人,他们都会说,少爷气场强, 的确让人望而生畏,但私底下他又是时常将“多谢”“抱歉”这样的词挂在嘴上的人。
他温文尔雅,却又淡漠肃厉。
这两种气质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有着很强的割裂感。
总之, 他是个云遮雾绕让人看不透的人。
这点央仪很同意。
譬如此时,她隐约觉得这次的抱歉与往日不同,但因为对方是孟鹤鸣, 她又将这份不同压在心底。
想着多半是自己脑补太多。
靠在窗棱上, 央仪浅浅注视他的眼睛。
她没傻到问他对不起什么。
因为刚才包厢的话题, 她出来透口气,想必他也是。
但, 怎么说呢?
在这件事上, 央仪对他的埋怨仅仅是在那两粒药下肚的几分钟里。
除此之外, 她没有特别记恨过。
他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 犯错的只那一次。
更何况,在签下合同之前,她就想过他们可能会上床。在有了实质性关系之后, 她更想过万一有这种事情发生该怎么办。
一切她都曾预设过,所以没那么难接受。
她说:“我们都分手了, 没必要再为这种事道歉吧?”
她说话时语气总是很轻,像温柔的风,几乎湮灭在今晚的雨里, 但落在孟鹤鸣心口,却掷地有声。
他当然知道她的柔软, 也知道她的韧。
从前是欣赏,如今是迷茫。
孟鹤鸣不知道她的不在意背后,到底有几分可以转圜的心意。
可是想这些都无用。
即便只剩一分,他也要挽回。
“那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他道,“是我情绪失控了。”
四平八稳的人承认自己失控。
央仪心惊。
她的沉默如同无形的网,将他罩住。
孟鹤鸣僵硬地说:“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还不至于到讨厌的地步。
央仪轻声:“怎么会。”
心里的枷锁在她的否认下轻了一分。
孟鹤鸣薄唇紧抿,一时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不是个好消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不讨厌也不喜欢,当个透明人并不比单纯的厌恶要好。
他追问:“现在这样应付我,会累吗?”
他的神情很平静,嗓音却比外面的天气还要沉闷。让人不由地产生某种错觉——觉得他在说这句话时内心彷徨,挣扎,像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央仪倏地想起分手时,她对这个不讲道理的男人说,“我倦了,陪你应付很累。”
她哑然。
今晚的孟鹤鸣绝对不正常,他清醒时不会说这些无用的话。她想探探他的额头,又觉得失礼。
手在身侧拢了拢,这才意识到他还牵着她的手。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指节蓦地一抖,指甲划过他的掌心。
他抓住她作乱的手。
“央仪,我后悔了……”
屋檐上有什么掉落,砰得一声砸在芭蕉叶上。
骨碌碌一圈,又从芭蕉上滚落。
很密集的雨声里,再也没有其余动静。
好奇妙的词。
他信誓旦旦说不会回头的样子甚至还历历在目。
央仪确信他今天不对了。
她按下不安跳动的心,踌躇道:“你要不要明天再说?”
“明天?”孟鹤鸣不解其意。
他不懂这是不是一种拒绝,但他此时此刻不想放开握她的手。肌肤相贴的感觉让他觉得心安,这段时间以来时不时作弄他的头疼也在这样的靠近下变得舒缓起来。
雨声变得没那么惹人烦躁,温柔地,一点点浸润他心口干燥的土地。他几乎要听到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崔助说你这趟出去很忙,人在很累的情况下会有词不达意的情况。”她语速很缓慢,似乎在斟酌如何把“你有病”这三个字拆解成更委婉、更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
孟鹤鸣不是迟钝的人。
在她的拆解里,失落感慢慢将他包围,泥土顽固地封闭了回去。他摇摇头,颓然藏在温和的面具之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没关系。是我太急。”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包间。
里面已经换了氛围。
不知苏挺怎么辩驳的,这会他的内弟一条胳膊搭他肩上,又是哥俩好的模样。
央仪心绪纷乱,默默坐回原先的位置。
身边那张空位很快有人落座。
央仪看到一截熨帖的裤腿,洇湿的地方被空调风吹干了,不仔细点看不出被雨淋了一趟的痕迹。
她坐在那,忽得开始想,为什么他偏偏要今天冒雨赶来吃这顿饭?为什么要跟她讲后悔那样的话?为什么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明知她话里有话在拒绝却半点不恼,反倒同她讲“没关系”。
那三个字里有多少受伤的成分她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他当时的语气只是状似平淡。
和他一样,央仪并不迟钝。
某个答案在心里慢慢冒尖儿。
可是选择相信又会显得自己太傻。
这顿饭不安宁地过去了。
走出去时暴风雨天气仍在持续,感应门敞开的那几秒,雨水顺着屋檐砸落,溅得他们裤腿沾满了水。
苏挺他们冒雨出去开车,带走了顺路的方尖儿。
屋檐下剩下她。
还有孟鹤鸣。
“司机停得有些远。”孟鹤鸣解释道。
还好有雨声填补谈话间的空隙。
央仪点点头,没说话。
可能是她的动作太僵硬,他问:“你在怕我吗?”
以前是有的,不过那时比起怕他,她其实是怕那种无孔不入的掌控欲。至于现在……
央仪摇头。
男人看她一眼,不再说话。
他到旁边去打了通电话。
片刻后,黑色加长轿车终于出现在停车坪,漫天雨幕中,车灯两道光束穿透黑暗,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偏头围观,挤在出入口等着出行的其他车辆也在不经意间离这辆昂贵的座驾远了一些,生怕雨天路滑,一不小心给自己惹麻烦。轿车最终顺利停到她面前。
几步路的距离,徐叔将伞递过来,是孟鹤鸣撑着伞将她送上了车。
她规规矩矩靠坐一边,等着他从另一头上车。
却只等到徐叔一人。
挡板没落。
央仪从后视镜看到伞下沉默的男人。
“他不走吗?”
徐叔兢兢业业地回:“孟总说他自己回去,把您安全送到酒店就好。”
苏挺他们都走了好一会了,这个天又难打车。
央仪顿了顿。
她甚至怀疑孟鹤鸣连打车软件都没有。
“大雨天的,他发什么神经。”
这句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徐叔自然不可能作答。
车子破开疾雨,将男人倜傥却孤寂的身影甩在了百米之外,逐渐化成一个点。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榕城是孟鹤鸣的地界,用不着她来操心。
回酒店后,她给方尖儿报平安。
想了想,又顺便点开另一个微信,礼貌地说了一句:【我到酒店了。】
那头回得很快,简单的一个字:【好】
央仪想问他是否也平安到家,编辑了好几段,最后删得精光。
她仰躺在床上,一会觉得自己多事,一会又想连问都不问一句是不是太没礼貌。
自我挣扎了十几分钟。
手机嗡得震动。
她拿起,是孟鹤鸣的。
依然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孟鹤鸣:【晚安。】
央仪怔在原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上一个话题宣告结束后,他还会主动发第二条无意义的消息。
虽然前后相隔十几分钟,不,就是因为前后相隔十几分钟才显得奇怪——就好像他发完那个“好”后仍对着屏幕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历经激烈斗争,等不到回复,所以主动发来“晚安”。
当然,也可能是她乱想。
他只是发完第一条后手头临时有事,所以才隔这么久……
不对不对。
“晚安”这两个字在他认知里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有事,就不会再点开这个聊天框。
央仪唔的一声扑倒在柔软的床垫上。
脸在枕头里埋了又埋,她决定找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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