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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陷阱(砂梨)


央仪心里的弦也随之一根接一根地应声而崩。
风将皮鞋碾压石子路的微噪送到耳边,她垂下眼闪躲,握着伞柄的手控制不住发抖。
余光忽得瞥见男生青白的牛仔裤腿从她面前掠过,他低声说:“别说话,站我后面。”
黑色皮鞋最终停下。
几步之隔,孟鹤鸣站定。他平静地扫过眼前:
“怎么回事?”
央仪的手很僵,解释的话快要到嘴边了,到底还是因为那句“别说话”强忍了回去。
路周或许是对的,这个时候多说多错。
安静不过几秒。
在孟鹤鸣威压般的视线里路周咧了下嘴,故作轻松地说:“你怎么来了。哥。”
……哥?
央仪心中一凛,视线慢慢上移。
男生挺括的后背替她挡住了孟鹤鸣的大半视线,男人平静地注视着他们,嘴边噙着很淡的笑容,不知在想什么。
路周叫他,哥。
央仪忽然听不懂人话了。
她慢慢确认话里的意思,迷惘从眼里漏了出来。
“过来。”
这一句央仪确信,是孟鹤鸣对她说的。
和梦里的语气一模一样,以至于让央仪开始恍惚,他会不会和梦境里一样大发雷霆。
她慢慢挪动脚步,伞面压得极低,遮住了额头细密的汗。还有几步,孟鹤鸣便失去耐心似的伸手,将她拢到身边,右手搭在她腰侧,低声:“你见过的。”
确实见过。
是那天晚上在半山的房子里,还是更之前在会所、在云州?
央仪不知道孟鹤鸣想要的是哪个答案。
在说错话之前,她尽量选择不开口,低低地嗯了一声。
孟鹤鸣的手心很烫,隔着布料落在她皮肤上的热度让她无法专心思考。央仪很佩服这个男人的毅力,在风都滚烫的季节,仍旧一丝不苟地着装。
他的眸光终于从央仪身上挪开,落向对面。
“手机为什么关机?”
路周懊恼地啊了一声,掏出那台漆面斑驳的旧手机,如小狗一般可怜兮兮:“……坏了。”
“勤俭节约是好品德。因为你的勤俭节约——”孟鹤鸣抬腕看表,“浪费了我四十五分钟,值你四百五十部手机。”
央仪终于从对话里回过味来。
她并没有嗅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所以,他们真的认识。
是排除在她关系之外的认识。
那晚夜谈……也与她无关了?
疑问太多,真真假假,央仪再度揣摩上路周对孟鹤鸣的称谓。哥……
孟鹤鸣没有弟弟。
唯一的那一个幼年走失,在前段时间被找回。
脑海中两张脸渐渐重叠,同样优越的五官,在细细比对之下凸显出惊人的相似。在孟家长大的孟鹤鸣眉宇间矜贵和冷淡更多,在云州长大的路周眉眼却浓郁。
央仪抬眸,目光与路周短暂地碰了一下,很快分开。
她的心跳逐渐鼓噪起来。
“对不起,哥。”路周语速匀缓地说,仿佛刻意为了咬重最后那个称呼。
孟鹤鸣看着他:“在这做什么?”
“请同学喝咖啡,庆祝我找到工作了。”路周指了指不远处的咖啡店招牌。
“同学呢?”孟鹤鸣又问。
“他们刚走,正好我看到——”路周笑了下,认真地说,“看到嫂子也在,但她好像没认出我。把我当成了坏人。”
难怪下车前,她是一副防备的姿态。
孟鹤鸣无声拢紧她的腰:“路周,自家人。”
央仪劫后余生般长长吁气:“……噢。”
孟鹤鸣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沁出的汗,又掌住她冰凉的指尖,“胆子真小。”
“你说过的。”央仪轻声道,“谨慎不是坏事。”
回去的路上,宽阔的后车厢坐了三人。
平时足够放一张mini吧台和舒适航空沙发椅的空间容纳三人自然不是问题。隔音板升起,孟鹤鸣在电话里简单跟黎敏文说了两句,又把手机递给路周。
“自己讲。”
路周接过,睫毛安静地扑簌一下。
随后叫那头:“妈。”
央仪是在这一刻才彻底相信这件事的。
身上的汗已经被空调吹干,毛孔张着,只觉得浑身开始发凉。她搓了下手臂,为这股凉意,也为孟鹤鸣出现前,路周神志不清说的最后那句话——我喜欢姐姐,所以想对姐姐好。
电话声中,孟鹤鸣似有察觉,取了薄毯披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漫不经心地问:“跑这么远来做什么?”
“有个朋友在这教美术,已经好久没见了。”央仪双手抓着毯子边缘,慢慢甩掉脑子里其他想法,“聊了画,顺便请她掌个眼,看看你送的那幅马奈是不是真的。”
孟鹤鸣勾了勾唇,“结果呢?”
“结果……没好意思问。”
真是风水轮流转,几天前她还怕着孟鹤鸣,今天一反转,倒是对着路周不自然起来。
她往孟鹤鸣的方向坐近一些。
小声说:“所以是真的吗?”
刚才说她胆子小真是谬言。
还从没人在他面前质疑过礼物的真假,孟鹤鸣温和道:“原来在你眼里,我是会买赝品糊弄人的人。”
“怎么会。”
央仪惊讶于那么一幅应该藏在博物馆的画此刻就挂在半山的起居室里,缓了一下:“太贵了,有点没敢相信。”
身下是纹理细腻的真皮座椅,手边的mini吧台听说超千万才能拥有选配的资格,还有星空顶,柏林之声音响,镶嵌在中控的陀飞轮钟。
她到底哪里不清醒,会觉得赝品这两个字会出现在孟鹤鸣的字典里。
央仪深吸一口气:“山上湿度会不会太高?”
孟鹤鸣看她一眼:“半山的房子恒温恒湿。”
“画有保险吗?”
“有。”他停顿,而后补充:“物业安保也从未出过问题。”
她担忧地想了又想,好几次欲言又止。
窗外树荫从街头到巷尾,光影忽闪忽闪地掠过她脸庞。
孟鹤鸣想笑,笑容噙到嘴边又发现一旁的弟弟也在看她。他举着手机断断续续应一声,注意力却仿佛完全不在那通电话上。
孟鹤鸣冷不丁出声:“打完了?”
“啊,哥有事要用电话了。”男生匆匆收回目光,对着电话那头道,“嗯,知道。一会见。”
这辆车在三十多分钟的行驶后抵达孟家主宅。
这一片闹中取静,进入时需要盘山而上,但当站在主宅俯瞰,又能轻而易举将榕城的繁荣一网打尽。
当然,底下的人隔着一片人工湖仰望,也能看到这座位于高坡上的宏大建筑。
全天候灯火通明的大宅,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城市景点。央仪第一次来时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车辆驶入庄园,停在百亩人工草皮旁。
每次来,这座独立于城市之外的大宅都会给她一点小小的震撼。
车辆驶过安保亭,视野变得开阔。
放眼望去,每百来米就有一名头戴斗笠的工人在细心打理着园艺,绿荫遍地,没有一处因为缺乏护理而透出衰败萎靡。
人工湖的荷花也开了,活水环绕庄园,碧波粼粼,风里送来属于夏日的清香。
车辆终于靠着主宅慢慢停下。
料想车子只是过来送人,央仪坐在车里没动。
车门打开,路周先一步下车,而后站定在原地回头。他的视线越过她,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哥,不下吗?”
男人手指点了点左手手腕,那块宝石蓝表盘在车内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
“我很忙。”孟鹤鸣道。
“可是妈刚才交代,要你一起吃饭。”
车辆阴影不足以遮挡住他,路周站在晚霞下,笑得格外真诚:“妈说,嫂子也一起吧。”

最后还是黎敏文忽然出现, 将所有人都叫了进去。
期间孟鹤鸣看了两次表,央仪走在他旁边,捏了捏他的手心:“你要是很忙的话, 一会我跟阿姨说我有事?”
“不用了。”孟鹤鸣淡声道,“一顿饭而已。”
他的不耐在捉住央仪的手后慢慢平息了下来。
晚餐摆在中餐厅。
开席前,黎敏文兴致勃勃, 要带央仪去看园丁反季节培育出的粉玉兰。央仪在家会哄李茹开心, 在黎敏文这边,虽然没那么松弛,但好听话还是会说的。
两人逛着园林, 黎敏文搭着她的手问:“鹤鸣有没有和你说过弟弟的事?”
央仪还记得上回因为这个吵架呢。
她才不想掺和家事, 赶紧摇头:“他没提过。”
“他弟弟走失的时候还小, 兄弟俩没什么感情我能理解。”黎敏文幽幽道,“不过现在人找回来了, 我觉着还是得培养培养感情……”
央仪在心里默念, 看花就看花别给我挖坑。
下一秒, 果然土都刨好了。
黎敏文柔柔地问她:“你说呢?”
“……”
这很难说。
见她态度温顺却执意装傻, 黎敏文笑了声,“我的意思是要不就叫鹤鸣住回家,这样相处的时间长一些也能多照顾着点。”
央仪继续装听不懂:“您可以跟他讲呀, 他应该不会拒绝的。”
孟家的事理应让孟家自己人解决。
央仪把事儿往孟鹤鸣身上一推,浑身轻松。
再说, 孟鹤鸣不愿意,谁能勉强得了他?
“你呢?”黎敏文和善地望她一眼,“他住回家了, 你不会想他?”
央仪莞尔:“……还是陪阿姨您比较重要。”
孟鹤鸣天天住半山,她压力也很大的好不好!
黎敏文仿佛误解了她的意思, 哦一声,想到新的解决方式:“房子这么空旷。你也住过来不好吗?”
她拉着央仪的手,“就当陪陪阿姨。”
“……”
陪你压力更大。
肯定是跟孟鹤鸣待一起久了,央仪觉得自己现在的笑无懈可击,熟练度已经拉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假惺惺地反握回去:“阿姨,我也好喜欢你的。不过你知道孟鹤鸣,这件事得问过他……”
“这样啊。”黎敏文惋惜道,“他那个脾气……”
趁着黎敏文转身,央仪偷偷吁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件事到了餐桌上还有续集。
听到黎敏文提出住回家,央仪正在喝汤,清炖的鸽子汤能尝出一点党参和黄芪的味道,很淡的苦涩在舌尖慢慢敞开。她往椅背上靠了靠,察言观色。
“我没这个时间。”孟鹤鸣果然拒绝。
“晚上总是要休息的,在这和在你那有什么不一样了?况且半山那套房子,要比这边更远吧?”黎敏文放下筷子,向央仪这边看过来,“你可以不住,反正小仪答应我了。她住的。”
“……”
还能这样玩吗,阿姨。
如果不是因为在餐桌上,央仪此刻就要直接给孟鹤鸣使眼色了。她端正坐着,双手叠在腿上,看向孟鹤鸣的眼神热烈又真挚——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答应。
孟鹤鸣启唇。
“哥真的要回来吗?”坐在对面的男生忽然开口,打断了孟鹤鸣即将说出口的话。他目光灼灼,脸上有青年特有的清澈,“我之前还在想,为什么一家人都不住在一起。这栋房子那么大,太安静了。”
孟鹤鸣淡淡打量他一眼:“这里的别墅群有好几栋,我住回来也不会让房子变得热闹。”
言外之意,即便回来也是各住各的。
黎敏文却巧妙地抓住了话里的松动,“佣人天天在打扫的,今天就别走了吧?”
她又伸手拍了拍央仪的手背:“好吗?”
央仪能说什么,除了一万个不愿意。
和展露一个礼貌的笑。
孟鹤鸣用一种看戏的眼神扫过全场,“这就是今天要说的事?”
“对呀!”黎敏文心满意足,“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的呢。”
如黎敏文所说,孟鹤鸣从前住的那栋一直都有佣人在打扫。主卧床上是新换的四件套,丝绸被面冰凉顺滑。
央仪路过时看到了敞开的衣帽间。
里面分作两半,一半是沉闷的黑白两色,是属于男人的衬衣和西服。另半边则要靓丽许多,各种大牌的夏秋季新款,色泽靓丽琳琅满目,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逛秀场。
看一眼便知道,黎敏文为今天的事铺垫已久。
晚饭后,孟鹤鸣径直去了书房。
央仪在佣人的带领下逛完了整栋别墅。和主楼的风格相似,但布置更简洁。没有那些浮夸的、象征金钱的装饰物,整栋房子看起来和顺得多。
靠近人工湖的那一侧,花园里的月季攀上了墙,沿着法式拱窗竞相开放。
初看见时,央仪也很诧异,热烈的花墙与孟鹤鸣那样违和。
她在花墙下驻足。
佣人说原本月季种在湖边,不知被风吹来了种子还是怎么,起先墙角开了几支,几支之后是十几支,越开越多。后来园丁索性就用花架扶着这些“玛格丽特王妃”攀上了墙。
央仪问:“孟鹤鸣喜欢吗?”
佣人摇摇头:“少爷好像从来没看到过。”
果然是孟鹤鸣。
央仪当时是这么想的。
她借来工具剪下一支,插在床头白瓷花瓶里。嫩黄的多重瓣开得正烈,孤单一支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也让这间空旷的主卧较之先前生动起来。
她没矫情地让佣人再准备一间客房,住在孟家大宅,来往都是人,两人分开睡说不定会给他惹什么麻烦。
过了十一点,央仪先上床休息。
毕竟地方生,她睡得不熟。睡着睡着隐约觉得热,便迷迷糊糊地想踢被子。被子很顽固,怎么也甩不掉。
踢了不知道多少次,脚踝被人轻轻一握。
央仪睁眼,借床头那盏胡桃木台灯看清了握着她脚踝的罪魁祸首。
男人领口敞开,闲散地端坐床尾。往日里的周正被松弛所替代,玉指正微微内扣,把玩她小巧的踝骨。
央仪想坐起,腿被箍着,动了一下又仰倒在靠枕上。
她又想往回抽腿,依然不得其法。
迷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向他解释。
“孟鹤鸣,我没答应她。”
她说的是黎敏文叫他们住下这件事。
孟鹤鸣不至于看不出,语气漫不经心:“拿我当挡箭牌了?”
“……那不然呢。”她声音低了下来。
他的手抚过小腿肚,很轻地捏了一下:“做得很好。”
“痒。”央仪回缩。
她抱紧被子,看着小腿上柔软细嫩的肉从他指缝里溢出,悄悄蜷起了脚尖。在他把玩的差不多又要往上时,她缩着腿问:“明天要怎么办?”
“哪件事?”
男人语气正经,和他手上的动作南辕北辙。
“我不想住在这。”央仪说,“你给我是女朋友的价,伺候公婆、应付小叔可不在这里面。而且我自由惯了,在这里不会要每天早晚请安吧?哦对早上要几点起,太晚阿姨会不会不高兴——啊,你别——”
“别什么?”孟鹤鸣抬眼。
别说着正事忽然探进去啊……
她咬唇不说了,表情和床头那支月季一样娇。
孟鹤鸣徐徐抽回手,泛着光泽的指间仿佛有银丝流淌。他看着她抿得又紧又红的唇,忍了一会儿。
刚才被咬也是这种感觉。
“想太多了。”孟鹤鸣直勾勾地看着她,嗓音低沉,“不需要你去应付他们,也没有所谓的请安。你脑子里的零件什么时候该更新换代一下。”
电视剧害死人。
央仪绯红着一张脸,“那一日三餐呢?”
“不用过去。”他用纸巾擦了擦手,忽然停顿,“还是你想热闹一些?”
不不不不不。
央仪一个劲摇头。
黎敏文难应付,路周是……
他不可以喜欢她。
片刻后,央仪忍不住问:“你不是也不想住吗,为什么又答应了?”
“知道祸起萧墙吗?”孟鹤鸣不疾不徐道。
“当然。”
把对手的一举一动都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
孟鹤鸣不打算再解释,伏低身子亲了亲她的长发,语气温和地如同商量:“所以这段时间委屈你住这了。”
如果他不在用这么温和语气的同时,做并不温和的事就好了。央仪被他撞得尾椎骨都发麻,疑心失态的同时又舒服得要命。
她顺从本心反咬回去,如愿看到对方喉结留下自己的齿印。
孟鹤鸣蓦地紧绷,捞起她的腿抵在胸前。
“胆子真大。”
反正她的胆子在他眼里是气球,膨胀收瘪全看心意。央仪软下腰:“孟鹤鸣。”
“我在。”
“早点办完你的事,我们就搬回去,好不好?”
现在没有什么不可的,何况她说“我们”。孟鹤鸣握着她脚踝往下一压,吃得更深了。他点头:“好。”
第二天一早。
孟鹤鸣在主宅用了早餐。
他同这边的管家吩咐,央小姐醒了在他那栋用早,没事别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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