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柔和地抚照在他半边脸上,也无法扫去阴霾。
忽然间,男人睁眼。
视线在后视镜里捕捉到他的。
“小陈。”
司机吓得一凛,忙不迭转开:“是,孟总。”
他心里翻江倒海,头皮都麻了。
孟总会说什么?
这么不礼貌地观察他,一定会被斥责吧?
师傅说过他今天心情不好,万一……
冷汗几乎顺着额头往下,下一秒,后座却问。
“这附近有没有花店?”
小陈大脑几乎无法接上用于反应的神经元。他呆滞地空了几秒,眼看着烟灰色道路在眼前快速倒退,棕榈树影被甩到身后,这才回过神来。
“有的,孟总。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们前面可以调头。”
在距离道路尽头的最后五十米处,小陈终于收到调头的命令。
与此同时,他还接到另一重使命。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花店,店员热情地迎出来,问他要什么花。
小陈面色凝重,摇头:“不知道。”
店员见怪不怪,又问:“那您要送谁?”
小陈面如死灰:“不知道。”
“呃……大概是什么场合呢?”
“不知道。”
不知道三个字贯穿他过去与未来的人生。
鬼知道干完今天这趟,明天还有没有工作。
店员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窘迫,搬出几桶插满鲜花的铁皮桶。
“要不您先看看喜欢什么款式?眼缘也很重要的!”
他的眼缘有什么重要呢……
小陈面无表情地想。
他随手指了指盛放正烈的几支粉白:“这个吧。”
店员如释重负:“您眼光真好,这是下午刚到的风铃草。”
小心翼翼地将花抱上车,小陈再不敢偷瞄后座,满头大汗地将车开回半山。一直到停下,他都没听后面再说什么。
于是抵达目的地时又轮到他硬着头皮开口。
“……孟总,这个花。”
“麻烦你了。”孟鹤鸣单手捧过,“多谢。”
“哦哦没事。”
小陈紧张地挺直后背,没来由地觉得明天工作又稳了。
老板也没想象中那么坏心情。
目送电梯上行,他在电梯间畅快地舒出一大口气。
今天也是平安的一天。
电梯平稳地停留在六楼。
孟鹤鸣盯着手中花束若有所思。他送过高奢,送过珠宝,却唯独没送出过廉价的鲜花。
他并不觉得一束花能起到什么作用。
不过就是……
是的,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
电子锁在他手里被轻松解开。
玄关还是离开时的模样。
孟鹤鸣跨过门槛,捧着鲜花的那条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西服外套。路过客厅时,他将外套随意搭在扶手椅上,继续往里。
卧室门关着,沉闷的桃木色木门像极了独自郁气的少女。
他停在半步之遥,从容地叩了叩门。
笃笃笃。
里边还在生着闷气,不打算搭理。
他极有耐心地静立片刻,破天荒地没觉得自己正在做曾经最讨厌的事——虚度光阴。
过去将近半盏茶的工夫,里边始终没闹出动静。
孟鹤鸣拥有这所房子所有的钥匙,但他不想如此冒昧,于是只是靠在门口问:
“是还在生气,还是不想见我?”
如果是平时,央仪绝不会大着胆子说不想见他,但她那副忍着不掉眼泪的倔强样子还在眼前。某种情绪从那一刻起似乎就脱离了掌控。
孟鹤鸣变得无法断言。
或许女人生气时确实会口不择言说出更多奇妙的话来。如同数小时前,说他会把她介绍给别人。
简直荒唐到可笑。
孟鹤鸣突然发觉,他想要独占的心思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他无法接受央仪和任何其他男人牵扯上关系,哪怕一丝一毫,哪怕只是想象。
孟鹤鸣抬手,再度叩响门扉。
“央仪,我们谈谈。”
他知道他们之间最本质的关系,以这样公事化的态度说出“我们谈谈”变成了某种讯号。
一旦嗅到讯号,那些无理取闹就不再有胡闹的空间了。
孟鹤鸣在等她收起小性子。
然而等了一秒又一秒,房间里始终没有动静。
他看表,慢慢立直身体,在一句低沉的“我进来了”中推开卧室房门——整洁的卧室空无一人,只有纱帘被风吹出温柔的海浪。
“央仪。”他不死心地重新叫了这个名字。
回答他的依然只是空白。
央仪路上一直在发呆。
计程车司机叫了她两遍,她才惊觉已经抵达目的。
今晚本来就是约了方尖儿的。
因为孟鹤鸣在家,央仪临时告诉她,恐怕不能一起吃晚餐了。方尖儿直嚷嚷她重色轻友。
现在重新空出时间,免不了被好友一阵揶揄。
抵达餐厅,方尖儿远远朝她招手。
见面就是一顿输出。
“哎能怎么办呢,谁让我在你心里只是孟总的备胎!凡事孟总第一我第二,不如你就在他公司占个职位得了,每年最爱老板的优秀员工奖肯定都是你的。”
央仪笑得很勉强,兴致恹恹坐到对面。
不愧是闺蜜,一眼看出。
“不会吧,吵架了?”
央仪点点头。
方尖儿露出苦恼神色:“怎么办,我完全想象不出孟总和人吵架是什么样子的。他吵架会噼里啪啦疯狂输出吗?”
噼里啪啦的好像是她。
央仪摇头。
孟鹤鸣从头到尾只说过那句“如果只是普通包养一个女人,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
可这句话杀伤力太强了。
与把她撕开没什么区别。
心又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央仪缓缓靠做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气,喝进半杯果汁。
清甜汁液顺着喉管不断往下,短暂地压制住了那股即将冒尖儿的苦涩。
方尖儿又在对面问:“那孟总吵起来是什么样子?总不能慢条斯理地跟你讲PPT吧?一二三四五,以下我列举五个点……”
方尖儿说着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来,终于换来闺蜜一个真切的笑。
“好啦,不聊男人。”方尖儿问,“晚点陪我去逛街?”
央仪犹豫道:“今天?”
“不是说吵架了吗?他还在家?”
想到甩门而去的那一幕,央仪又涩了起来,摇头:“不在。”
方尖儿当即一锤定音:“那不就得了!”
“好啦,你又不是他员工,要时时刻刻在家里等着他,对吧?”方尖儿从对面坐过来,手肘搭在央仪肩头,劝慰道,“Take it easy。Be yourself啦!”
购物袋一茬接一茬,多到只能让sales寄回住处。
方尖儿是逛爽了,一看闺蜜, 依旧心不在焉的。
她大发慈悲地拍拍对方的肩:“逛街都救不了你,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央仪的心不在焉很少出于对已经过去事情的耿耿于怀,她只是在想, 接下来和孟鹤鸣见面要怎么样。装无事发生吗?
她抻直已经走到酸软的小腿, 两手撑在沙发边缘,向闺蜜歪了下头:“洗耳恭听。”
方尖儿搭着她的肩膀靠近,颇有审视的味道:“你先老实回答, 今天这一架, 是谁的问题?”
“……我吧。”央仪已经想明白了。
“那你就没想过给孟总买个礼物, 哄哄他?”
看她沉默不语。
方尖儿推荐说:“刚才咱们逛的那家不错啊,领带和衬衣都不错啊!”
原谅她, 刚才完全没有仔细在看。
现在再回想,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旁的sales很有眼色, 立马见缝插针地迎上来说, “方小姐,我们店的男装也很出彩的。你看这边的当季新款,这件西服意大利纯手工, 版型一流,每个细节都透露出低调大气的老钱风。还有这款polo衫, 知性优雅,上身舒适度非常高,凸显贵族气质……”
sales说了一堆, 方尖儿频频点头,落在央仪心里却是——孟鹤鸣不会喜欢的。
她只知道他的西服有专门的裁缝私人订制, 他看似没什么噱头的睡衣来自什么加勒比海岛地区珍稀海岛棉。
那样随随便便一件东西都能溯出源头来的考究,大概率是不会喜欢这样普通的礼物的。
见她一再摇头,方尖儿恨铁不成钢道:“宝,你醒醒!是买礼物,不是看拍卖会!你知道什么是送礼物哄人吗!就是礼物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意!你心意到了,再说几句好听的话!这叫哄人!”
央仪犹豫道:“那……领带?”
至少领带他每天都用得到。
“领带?”方尖儿秒懂,“哦哦哦领带好,领带好。”
大庭广众之下,剩下的只敢在心里吐槽:领带把自己一捆送出去,比什么都好。
看着那条千挑万选之后才落定的香槟色暗纹领带放入盒子,央仪短暂地舒了口气。
“真行吗?”她问方尖儿。
方尖儿一口断定:“行,特别行。”
原本从店里出去就要回家的,方尖儿终于察觉到疲惫,说要喝冰咖啡。
等着等着冰咖啡,又逛进了隔壁书店。
方尖儿对书没兴趣,但次次路过都要进去兜一圈。
央仪不在还好,央仪在她更来劲,挽着闺蜜的胳膊一个劲往里冲。
“走走走,看看你的绘本销量好不好。”
央仪哭笑不得:“你怎么老替出版公司操心?”
“这怎么是替出版公司操心呢,这是替我自己操心!”方尖儿有理有据,“卖的好下本他得给你出更高的价,出更高的价你就能暴富,你暴富我靠山吃山,这不大家都有着落了?”
太有道理了,央仪无法反驳。
她才离开方尖儿不到半分钟,去看旁边的书架,就听到方尖儿在和店员小哥套近乎,说为什么不把这些可爱的绘本放到进门第一排推荐书架去。
央仪飞速出现,熟练地捂住闺蜜喋喋不休的嘴,“你的咖啡好了。”
方尖儿的声音从指缝里源源不断露了出来,“你知道这些绘本是谁画的吗,那可是——唔唔——”
动静吸引了其他人注意。
央仪拉着方尖儿后退时快要撞到转角,被扶了一把。
她下意识扭头道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浅色工装围兜,和店里另名小哥同样的打扮。
一段时间不见,他的头发剔短了一点,更显得少年意气。左手刚从她腰间抽回,右手则摞着一沓书。白炽灯下,虎口处的疤痕较之先前要淡许多了。
“怎么这么巧?”方尖儿率先反应过来。
“是很巧。”路周淡淡笑了下,“方尖儿姐。”
“这是……”
“我在这打工。”男生回答说。
央仪沉默地站在两人之间,心想原来这就是他说第三份工。
这世上真有缘分吗?
怎么次次都叫她给碰上。
“会所那边你没去了吗?”方尖儿嘟哝道,“我没听人跟我说。”
“还在的。”
“那这边过去好远啊!你怎么在这附近找了个兼职?”
“旁边是大学城。”
“啊,我想起来了,你还没毕业!”
他们之间的对话仍在继续,仿佛忽视了她这第三人的存在。
这样也好。
毕竟她刻意避开见面,本就是尴尬的。
可下一秒,男生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你们怎么在这?”
“哈哈哈我们来逛街啊!”方尖儿关键时候卖队友卖得很快,矫揉造作地说,“还不是我们家宝贝,心情不好我要陪她呀。是吧,宝贝?”
被称为宝贝的央仪只好顺着闺蜜露出礼貌微笑。
心想明明是自己才是作陪的那个,逛街逛到两腿发软。
话题落在自己身上,她没法再装鸵鸟了。
而此刻,方尖儿又卖了她一次。
“你刚刚说我的咖啡好了。”
央仪预感到什么,立即说:“我去拿。”
“不不不,这不是有熟人嘛,我拿了就回。我还要跟熟人聊聊咱们可爱小绘本的畅销之路呢!”
“……”
方尖儿一走,气氛急转直下。
央仪随便抓了本书,哗啦哗啦,纸张差点要在手里翻烂。她自己也搞不懂从什么时候起,见到路周也会跟当初见孟鹤鸣一样,无端端地紧张。
又是一页翻过,书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图片丝毫没在她眼里留影。
“姐姐最近在学做饭吗?”身边忽然有人问。
央仪没来由地攥紧手指。
为什么要叫姐姐。
不能和叫方尖儿一样保持疏离感叫央仪姐吗?
她放下书,佯装镇定:“为什么这么问?”
男生笑了笑,坦然道:“哦,我看你一直在研究这本食谱。”
“……”
视线缓缓落在扉页上,果然印着几个大字《健康饮食从小做起》括号三岁以下儿童版。她抽出底下一本,《让你的宝宝脾胃顺调》。
“……”
央仪破罐子破摔地闭了下眼:“嗯,我孩子就这么大。”
路周打量她:“看不出来。”
“这个世界上看不出来的事多了——”
央仪的胡扯被打断,路周问:“那之前为什么还需要找人假扮男朋友?”
好大一个漏洞。
央仪噎了半晌,只好说:“……我先生不方便出面。”
“是那位孟总吗?”
她吃惊:“你知道?”
路周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下:“你们聊天时常提。”
他低着头,似乎看了几秒那个装着男士领带的购物袋,本能地问:“所以,你心情不好是因为他?”
这样的问题似乎冒犯到她。
她因此冷了脸:“这是我的私事。”
男生没有像平时那样急于抱歉,反倒冷眼旁观般替她分析说:“如果没那么开心的话,分开好了。”
开什么玩笑。
又不是什么吵吵闹闹的小情侣把戏。
她和孟鹤鸣之间,有权力说结束的那一方永远不会是她。
况且,况且……
不至于。
这么一点小事不至于让她如此玻璃心的。
情绪慢慢从她脸上褪去,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本心。男生只是默默捏紧指骨,脸上却如说出上一句话时同样的云淡风轻:“只是玩笑话,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他笑:“人家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不是吗?”
他眼里的真诚如从前一样。
央仪抿了下唇,“是。”
从旁人的角度只看到他们并肩站在书架前,俊男靓女,显得那么养眼。
男生表情温柔又虔诚。
他说:“不过我还是希望姐姐会开心。”
在这句话之后,央仪居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开心。这件看似极其普通、任何人随时能宣之于口的事,在她这却私密到甚至没法和方尖儿探讨。要是告诉对方她和孟鹤鸣是一纸合约为开始,方尖儿一定会劝她作罢。有钱固然好,有权也很棒,但是姐妹的人格与自由最重要。
她终于笑了下,“谢谢你能跟我这么说。”
“我还以为你会很介意我这么冒昧,会在我说‘希望你开心’之后生气。”路周的声音变得低落,像淋了雨塌了毛的小狗,几乎淹没于周围嘈杂,“就像之前那样,突然就不见了。”
玩突然消失不是央仪的强项,以至于现在她有些许心虚。
她以为她是有预兆的。
在表现出疏离之后,对方应当懂她的意思。
她这样有男朋友的人,玩不了朝三暮四的游戏。
就当她自我意识过剩了吧。
“路周,我有男朋友。”央仪直白道。
男生淡定地点了点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笑了笑,“姐姐,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央仪看着他。
“你有没有男朋友和我没有关系的。”男生认真地说,“我对你,和对方尖儿姐,对每一个人都这样。”
他重申:“你一定是误会了。”
回到半山已经是深夜。
央仪没乘观光车,沿着人工绿化带一路步行。夜晚的风变得湿热,因了一片竹林遮挡,海边吹来的风是带着山林清新的。
这里一草一木的设计都逃不开金钱堆砌,以至于她漫步其中,再奇妙的心情也变得平缓起来。
刚刚在书店,好尴尬。
尴尬到快要死掉了。
好在方尖儿及时出现救了她,要不然她现在应该正在哪个海滩上抠沙滩别墅。
夜风送来海浪声,央仪快速甩去其他想法。
她慢吞吞往那栋亮着灯的小楼走,掠过自己住的那一层,忍不住加快步伐。
屋里没开灯,与她离开前无异。
繁密的榕树枝叶填满了玻璃墙面,刚进门的那几秒,让人有种影影绰绰的虚无感。
央仪将购物袋放在玄关台上,点亮灯光。
无边的静谧拥着她走过玄关,最后停在通往卧室的走廊处。
不知为何,才有人打扫过的地面上落了几瓣花叶。房门敞着缝,因为风,散落在地的花瓣很轻地颤动起来。那是央仪没见过的花,有着温柔的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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