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传来脚步声,挺杂,应该是大部队到了。
孟夏下意识地缩手。
一道目光落下来。
狩猎时的目光,凶戾狂妄,牢牢地将她咬住。
孟夏被盯得后颈一阵阵发麻。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胸腔砰砰地跳,伸手推他:“周烬。”
没推动。
他挑着眼皮扫了眼那颗糖,垂下头,毫不留情地咬下去。
滚烫的齿几乎穿透指尖那层薄皮。
孟夏疼得吸了口凉气。
湿热的气息退开。
周烬的舌尖挑着糖,顶在左边脸颊。
真他妈甜。
孟夏握着手指,生怕他还要做什么。
被他咬过的地方留了印,没破,一阵阵的烫。
她慌乱,他乐不可支。
她狼狈,他大获全胜。
恶霸一样,浑不讲理。
周烬的目光慢悠悠在她脸上逡巡,嚣张极了,片刻后,咚地一声。
沉甸甸的书包丢到孟夏面前。
他扛了一路,一边扛包,一边扛她。
孟夏的脸蛋发烫,下意识说谢谢。
说完才反应过来,谢个鬼。
她抬起下巴瞪他,被他一只手抵着脑门,把目光拍回去。
周烬的胳膊撑着岩石,利落一翻,跳进下面的灌木丛。
站定之后,甩甩手,啧了一声。
那么沉的书包,她这么点小劲,也背得上去。
周烬神出鬼没地没了人影,估计是去找沈野他们了。
临走时,丢下句暧昧不明的等会儿找你。
因为这句话,孟夏提心吊胆了一整路,生怕他又从哪儿神出鬼没地探出头来。
好在一路风平浪静。
回到车上集合时,她看见周烬靠在座位里睡觉,黑裤上沾了不少土。
半路上,他们的车出了点问题,学校临时安排换车,折腾了半天,回到学校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时间太晚,带队老师担心出问题,在家长群里发了消息。
下车时,九中门口停了不少车,许多不放心的家长等在外面。
车门一开,上面的人往下走,下面的人围上来,热热闹闹。
孟夏的头抵在车窗上,跟一片热闹格格不入。
最后车里安安静静,头顶的灯开了,淡淡的一片黄。
孟夏抱着书包,刚要往外走,椅背被顶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双漆黑狭长的眼。
周烬刚睡醒,脸上硌了道长长的红印,戳在眉骨的银发有点乱。
孟夏僵了僵,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周烬单手插兜,从她身边走过时,顺手把她的书包拎过来,丢在肩头。
孟夏有点懵地看他。
“下车啊。”他踢踢她的校服裤子,“不回家了?”
语调里带着懒散睡音。
两人都没人接,一前一后地下车。
外面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尽了,午夜的街道安安静静,香樟树的影子落在地面,黑黢黢的。
周烬跨上摩托,把头盔扯下来,往她怀里一丢:“上来。”
孟夏抿了下唇,没动。
坐过一次之后,她对周烬的摩托有了心理阴影。
周烬睨她一眼,从车上跳下来,目光阴森森的。
“你行。”
语调挺凶。
看着不耐烦极了。
孟夏说:“我自己...”
“回去”两字没说完,被他无情打断。
周烬插着兜,走了几步,见人没跟上来,扭过头。
“走啊。”
孟夏硬着头皮跟上去。
脚步放慢,努力地离他远一点。
周烬很冷地笑了一声,走得飞快。
她的脚步慢不了了,追得气喘吁吁。
到了十水巷,书包被丢进她怀中,孟夏没站稳,踉跄一步,被周烬拎着胳膊拽回来。
她想起之前那件卫衣,轻声说:“你等一下。”
孟夏拿着衣服下来时,周烬站在拐角抽烟。
漆黑夜幕里,孤零零一道影。
衣服洗好了,叠得整整齐齐。
周烬双手插兜,没有接的意思。
孟夏习惯了他的不配合,哪天周烬不跟她过不去,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踮起脚,打算把卫衣搭在他肩上。
只要还回去就行啦。
没来得及退开,手腕被扯住。
周烬垂下眼睛。
“再往我面前凑,你就他妈走不了了。”
周烬的语气挺凶,孟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周烬突然凑近,他个头高,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黑黢黢的影子把她整个罩住。
孟夏惊吓闭眼,手心攥着汗。
过了一会,头顶懒洋洋的一声笑。
周烬没骨头似的靠回去,角落里黑黢黢的,他的头发和眼睛也都是黑的。
孟夏抿了下唇,干脆利落地转身,关门,上锁。
她摸不准周烬的脾气,干脆不在他眼前晃。
安静的巷子里,锁舌弹进去,清脆的一声。
她隔着门:“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去。”
软绵绵的语调。
他的那些欺负,她并不计较。
或者说,不屑计较。
跟他两清,不招惹他,拿他当洪水猛兽躲。
门后面安静下来。
周烬踢了一脚墙,突地笑了。
笑得阴沉沉的,整张脸都黑下来。
她挺行。
烟瘾上来,难忍的躁。
也许不是烟瘾,他分不清了。
总之是种瘾,瘾这个东西,天然就带着不好的意味,引诱着人沉沦,很难戒掉。
巷子里的穿堂风一阵阵的吹,周烬蹲在台阶上,开了把游戏。
他开着麦,屏幕那头哀嚎不绝。
“阿烬,左边左边,不是,你打我干什么。”
周烬的手指在屏幕划点,横冲直撞。
连输三把。
是个人都看得出他气不顺。
蔺沉问:“咋了烬哥?”
周烬把手机一扔,两条胳膊支着往后靠。
良久,低低骂了句操。
巷子里的穿堂风冷飕飕的,周烬身上冒的寒气比它还冷。
沈野说:“阿烬,你不会是让人给甩了吧?”
周烬干脆利落一个字:“滚。”
这么大火气。
沈野吊儿郎当想了一圈,最近除了新同学,好像没什么人能这么惹周烬来火。
泥娃娃。
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吸了口冷气。
“卧槽。”
“阿烬,你完了。”
周烬退出游戏界面,抬起下巴往上看。
头顶的灯光灭了,黑黢黢一片,巷子外面偶尔一两声狗叫,掠过耳边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沉着脸,眯眼,对准窗外的铁栏杆。
卫衣团成一团,扔上去,咚地一声。
她听不见。
听见了也当缩头乌龟,不会理。
周烬冷飕飕笑一声,转身就走。
周一早晨,二班里面格外安静。
一半人都在闷头补作业,孟夏拎着书包坐下,身后一支笔戳过来。
沈野双手合十:“泥娃娃,不是,夏姐,英语卷子写了没?”
孟夏拉开书包找卷子,刚拿出来,凳子腿被人一踢。
一只手伸过来,把她的卷子一扯。
周烬拎着那张卷子,皮笑肉不笑地睨她一眼,把沈野的脑袋拍回去。
“不会自己写?”
沈野哀嚎一声,扭头去找别人借。
孟夏轻轻抿了下唇,怕他再犯病。
周烬扯开椅子,书包往桌子上一甩,那张卷子被他丢上去,枕着睡觉。
收作业的时候,直接丢给英语课代表。
他不动,也不许别人动。
第一节课间,班里热热闹闹。
散了的心不好收回来,大多数话题还是围绕着里阳山的研学。
孟夏接水回来,赵苒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把手机举给她看。
班群的界面,几百条消息提示,都是研学时的合照。
孟夏没加班级群,那件事后,她换了手机,功能简单,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
她不敢碰那些社交媒体。
班群里的照片出了合照,就是些不正经的灵魂丑照,一趟研学,出了一堆表情包。
群里发得热闹,沈野他们也在发。
沈野把手机里的三四十张发完,戳戳周烬:“阿烬,蔺沉的照片是不是在你手机里?”
周烬还趴在桌子上睡觉,从兜里摸出手机丢过去。
他的手机没设密码,一划就开,沈野点进相册,见鬼一样说了句卧槽。
“阿烬,你怎么还拍了这玩意?”
一簇花,光影取得很好,要是配上几句风花雪月,简直文青标配。
他还要往后滑,周烬抬起胳膊,把手机抢了回来。
后面那张照片露了一半,是孟夏。
怼脸拍的,没什么技巧,甚至一张脸都没拍全,难得孟夏好看,招架得住这么造,效果竟然还不错。
照片里的少女明媚,灿烂,迎着山风,眼中有光。
周烬拎着手机,全选,删除。
相册空了。
他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手机一丢,脑袋一盖,继续补永远都补不完的觉。
后面几天,周烬又开始神出鬼没,大多数时候不在,有时候晚自习会回来,裤子上总是沾着灰。
回来时,第一件事是踢孟夏的凳子腿。
孟夏的卷子总是写得提心吊胆,她有点强迫症,每次被周烬一吓,卷子上都留下挺丑的一个笔道,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除此之外,两人之间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她不招惹他,除了踢她凳子腿,他也不怎么理她。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平衡总是十分短暂,像是有把刀悬在上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
快期中考试了,卷子一张张地往下发,高考的氛围越绷越紧,排在前面的同学都暗暗较着劲,连一向吊儿郎当的赵苒都省下了一半的化妆时间用来写卷子。
她想考出去,离开这里,离开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一切。
赵苒的基础不太好,从初中起,她开始叛逆,试图用这些对抗糟糕的家,夜店酒吧没少去,叛逆期能做的事都做了一遍。
孟夏用中午的时间帮着她从头梳理,好在她聪明,脑子快,渐渐地追上来不少。
周三中午,两人一起去食堂,回来的时候,赵苒的电话响了。
屏幕上跳着一个名字——朱明。
赵苒的继父。
赵苒皱眉按了挂断。
搬出去后,她就和家里断了联系。
很快,电话铃声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响到第三遍时,赵苒接起来,烦躁地“喂”了一句。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赵苒的脸色凝重起来。
赵苒的母亲杜芳上午骑着电动车去送货,半路车翻了,现在人在医院。
车祸的缘由朱明没说,但是应该不是意外。
从前有太多这样的“意外”,朱明欠了一身债,追债的人不止找他,也找杜芳和赵苒。
短暂的逃离后,赵苒不得不回去。
孟夏不放心,陪着她一起去了医院。
走廊里是刺鼻的来苏水味,杜芳刚下手术台,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脸色苍白。
朱明没露面,交警的电话打到他那,他又打到赵苒那里。
沈野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人已经在病房了,正削着个苹果。
他没怎么干过这种活,连皮带肉地削,削完一通,就剩了个苹果核。
赵苒进了病房,孟夏没跟进去,在走廊里等。
在这座南方小镇,四季常青,不像B市,这个时候已经铺满落叶,踩上去时咯吱咯吱地响。
她看着窗外的香樟树发呆,视线突然被挡住。
孟夏抬起头,对上双漆黑狭长的眼。
周烬拎着个饭盒,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她。
孟夏站起来,想把病房门给他让开。
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
皮笑肉不笑地挡在她面前。
孟夏抿了下唇:“你不进去?”
他单手插兜:“进去你就跑了。”
孟夏一噎,她确实想跑。
周烬痞里痞气地站着,他最近像是在忙什么事,眼下一圈淡青,看着像是没怎么睡好。
当然,也可能是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去了。
孟夏不知道他拦着她做什么。
这些日子,她差不多摸清了周烬的脾气,他不讲道理,做事全凭高不高兴。
孟夏低头看着脚尖,不跟他对视。
周烬抱着胳膊,慢悠悠看了她一会,捏着她的下巴,看着那双清凌凌的眼。
她不想干什么,他就非得干什么。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
周烬松了手:“不脸红了好学生?”
孟夏转开头。
脸红个鬼。
杜芳还在里面躺着,周烬没过多纠缠,扫她两眼,侧身让开。
孟夏走了两步,又被他扯住帽子,一点点拽回来。
她气得瞪他,一生气,从脸蛋红到耳朵尖。
这次周烬满意了,伸出手,拍拍她的脸蛋。
“朱明挺混,欠了一屁股债,那些人不会轻易放人,赵苒家的事有些麻烦。”
他说正事时,难得有了些正形,眉皱起一点:“当心点,最好别掺进去。”
之后的几天,赵苒在家和医院之间跑,孟夏帮不了别的,每天把卷子和笔记给她整理好。
从过往抽身不是件容易的事。
中秋节的时候,学校放了三天假。
周五晚上,孟夏收到条短信。
一串陌生号码,挺短。
“周六晚十点,小夜都。”
下面署名周烬。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拿到她手机号的。
孟夏在聊天框里回:“我要写作业,去不了。”
半分钟后,对面回了三个字——
“你试试。”
一如既往的霸道不讲理。
宋岚如在世的时候,会带着两个女儿热热闹闹地过每一个节。
中秋节时,家里会自己烤月饼,整个厨房里都是甜腻的味道,孟柠每次都兴奋地不行。
孟夏放下手机,把头埋进枕头里。
老房子里空荡荡的,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安静和黑暗像是巨大的茧,将她一寸寸裹住,湮没。
临睡前,宋月如发了条短信过来。
这几天她的店里忙,抽不开身,怕孟夏一个人孤零零的,买好车票,让她过去待两天。
孟夏回了好,拖出行李箱收拾东西,装到一半,不知道从哪儿掉出来个彩色信封。
她整个人都僵住,手指控制不住地颤,在地上蹲了一会,才伸手把信封捡起来。
信纸的颜色是她最喜欢的紫色。
上面是宋岚如的字。
“真遗憾,不能去看你的画展了。
别对这个世界失望,要努力,精彩地活着。
妈妈永远祝福你。”
孟夏的眼眶滚烫。
十八岁这年,她惶惶地躲回这座千里之外的小镇。
没有考上H大美院,没有继续画画。
甚至没有勇气为母亲讨回公道。
那些如蛆附骨的伤疤,并不会自愈,只会因为软弱的逃避,恶化,溃烂,将人从里到外的蚕食。
她捏着那张信纸,突然有些记不清,十七岁的孟夏是什么样子。
小夜都外有片空地,往前走是处死胡同,一般没什么人过去。
周烬叼着烟,长腿交叠,懒散地踩在对面台阶上,薄外套被吹得烈烈鼓起来。
沈野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玩意。
“阿烬,你这个症状持续多久了?”
他快要笑死了,这都是什么东西,一堆破花破草,还弄得挺好看。
说着,要伸手去碰。
周烬睨他一眼,一巴掌拍开:“别瞎动。”
那堆花比她还娇气难伺候,周烬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耐心,真找了这么多来。
他最近真是疯了。
乌镇的位置不算太靠南,现在也就十几度,蓝雪花喜暖,已经开始大片地凋败。
剩下那点比较顽强的,基本上都让他弄过来了。
周烬抖了抖烟灰,收回腿,从摩托上跳下来。
沈野来来回回地打量那堆花,突然福至心灵。
周烬这几天没怎么去学校,小夜都也不常见着他的影,回去的时候牛仔裤上总是蹭着灰。
他经常跟一帮狐朋狗友去飙车,不光车技好,也会修车看车,有时候靠这个赚一笔钱。
沈野他们还以为他神出鬼没一周多是去干这个了,现在一看不是。
就是为了这么一堆叫不上名的花。
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碰都不许碰。
沈野搓搓下巴:“阿烬,这花是干什么用的?”
周烬耷着眼皮,手上拎着个头盔转来转去。
“画画。”
“这破花有什么好画的?”沈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周烬不耐烦地睨他一眼:“你问我?”
那天在里阳山,泥娃娃说她的第一幅画画的就是这个。
少女的下巴微微抬起,乌发被山风撩动,眼睛里有光。
挺生动的光。
他觉得她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
生动,明媚,光芒万丈。
比平时半死不活的丑样子好看多了。
周烬狂妄乖戾,做事全凭高兴,这一周多,跟鬼迷心窍似的,满乌镇去给她找蓝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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