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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光(时只柚)


去得及时,命捡了回来,没出什么大事。
因为这件事,宋岚如终于下定决心,和孟海生离婚,独自带着女儿去了B市。
周烬睨她一眼,松了手。
“谁干的?”
“孟海生。”
听到这个名字,周烬的神色明显一沉。
他的唇角抿直,漆黑的眼底照不进光,像是满身戾气的凶兽。
巷子里一时安静,少年微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孟夏想起昨天的电话里,宋月如说的话。
周烬低下头,从那双杏眼里,看到了同情。
他最讨厌的东西。
清高,骄傲,自以为是的同情。
他将她按在墙壁上,指腹摩挲着那块伤疤。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
“孟夏,你的施舍,老子不稀罕。”
说完,他松了手,走进夜幕。
耽误了这一会儿,天黑尽了。
孟夏摸了圈兜口,发现没带手机。
她只能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快到巷口时,一旁传来咔哒一声。
火机的光一掀,晃眼地亮。
黑暗中的一簇光,照亮了两张脸。
孟夏下意识抬起手臂一挡,放下时,看到周烬的脸。
他蹲在石阶上,掀起眼皮,看着她的狼狈。
“手。”
懒散的语调。
孟夏抿住唇,瞪着他,胸腔起伏。
周烬等得不耐烦,一把扯过她的手,把一只袋子丢过去。
是那兜葡萄,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
周烬站起来,拍拍她的脸蛋。
“孟夏,以后见到我,记得绕道走。”
直白狂妄的厌恶。
巷外有人喊:“阿烬,走了。”
周烬从石阶上跳下来,跨上停在一旁的摩托。
带起的风掀了孟夏一脸。
她气得咬牙。
沈野他们等在巷口,探头往里看。
周烬没刹车,径直往前骑。
显而易见的烦躁。
几人费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追上。
沈野顶着呼呼的风声,问:“烬哥,巷子里是谁啊?”
周烬掀起眼皮,一拧车把:“不认识。”
沈野“诶”了一声:“不能吧,我打远处看,是个姑娘,烬哥,是不是那个谁...”
周烬的骨相好看,身上那股又野又痞的劲儿,很受这个年纪的少女们的喜欢。
纯赤张扬的年纪,爱意与恨意都大胆而热烈。
沈野以为是哪个姑娘告白。
“打远处看挺有气质,落在墙上的影子纤纤细细的。”
周烬眯了下眼,眼前浮出少女雪白纤细的脖颈。
他不耐烦地打断沈野:“泥娃娃。”
又丑又弱。

孟夏转锁开门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门被推开。
李奶奶拄着拐杖,扶着鼻梁上的老花镜:“夏夏?”
孟夏记得,小时候,宋岚如加班时,会请李奶奶帮忙照看。
孟海生晚上在家里,宋岚如不放心留她一个人。
李奶奶拉着她的手,打量了一阵:“都长这么大了,真漂亮,像你妈妈。”
孟夏抿着唇笑。
李奶奶拉她进院子里,从丝瓜藤上摘了两个顶大的丝瓜。
“你妈妈回来了吗?这次待多久?”
孟夏有些恍惚。
“待一段时间吧。”她说。
整个夏天,她一直浑浑噩噩。
突如其来的暗无天日,将她牢牢裹挟住,她甚至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李奶奶找袋子装丝瓜:“你也该上大学了吧,还在B市吗?”
孟夏轻轻摇头:“没定呢。”
其实她的文化课成绩不错,宋岚如一直抓她的学习,即便最后缺考一门,也不过离录取线差了十几分。
重读一年,考H大美院没什么问题。
可是孟夏提不起画笔了。
那些如蛆附骨的伤疤,一寸寸将她从内里侵蚀。
不知道会不会好,什么时候好。
李奶奶赶着出门,临走时拉着她的手,让她没事儿常过来。
在B市,这样说大多是客气话,在乌镇却不是。
“家里就我一个老太婆,怪冷清的,也就周烬那孩子,有时候遇着我提什么沉东西,过来搭把手。”
听到这个名字,孟夏的脑海里条件反射似的跳出混蛋两个字。
她垂着头,连带着看装葡萄的塑料袋都不顺眼起来。
李奶奶还在念叨:“本性不坏,可惜了,高考没参加,书也不知道读不读了。”
拐杖戳戳石阶:“读书好啊。”
“读书好啊。”
第二天,宋月如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住在邻县,这里的交通没那么发达,只有固定的几趟班车,宋月如天没亮就起来,赶着最早的一班车来了乌镇。
到了之后,先去了趟九中,给孟夏办了入学手续。
九中是乌镇仅有的一所高中,里面的学生鱼龙混杂,两极分化挺严重,考上重点大学的不少,没书读的也大有人在。
出了那样的事,宋月如不放心让孟夏和孟柠单独待在B市,干脆先斩后奏。
“夏夏底子好,再读一年,一定能考上H大,以后像你妈妈一样,当个大画家。”
她说顺了口,说完之后,自己先沉默下来。
夏末午后,闷潮的穿堂风从窗缝刮进来,丛草间的蝉鸣聒噪。
“或者学点别的也好,你们这样的年纪,机会和选择都宽广着呢。姨妈只希望你以后能轻松快乐点。”
宋月如的胸口像是堵了东西,怪难受的。
还是年轻的孩子呢,这样的事,搁谁身上都沉重。
孟夏复读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高三课业重,宋月如怕耽误她学习,把孟柠接去邻县上幼儿园,周末再送回来。
孟夏还没从浑噩中走出来,就被推着向前。
尽管她也不知道,要去的是哪里。
过完周末,九中就开了学。
学生乌泱泱从校门涌进去,操场一边的大喇叭里活力十足地播着诸如“努力拼搏,创造奇迹”等励志的话。
孟夏对这里不熟,预备铃打响时,才找到高三二班的班牌。
班里乱糟糟的,刚收假回来,大多数人的心还是野的。
教室的前边都坐满了,只有最后两排还有空座。孟夏背着书包,坐在第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透过半开的窗,能看到外面的香樟,生机勃勃,枝条野蛮生长。
整理书包时,后排有人“啧”了一声。
“有点脸熟。”
“这不会是那天的泥娃娃吧?”
“操,泥泥泥你个头,没看到阿烬那天的模样,跟吃火药似的。”
孟夏垂着眼睛,被人从后面一戳。
沈野笑得痞里痞气,看到她转过头时,明显懵了一下。
一点都不丑啊。
他们说话不避人,孟夏听了一会儿,大概猜到这两个人是那天巷口跟周烬混在一起的少年。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见周烬没在,松了口气。
蔺沉凑过来:“你好。”
眼睛发直。
他们这帮人都是混不吝的,哪儿有什么客客气气问好的时候。
沈野闷着头笑,把蔺沉拍回去:“新同学,找阿烬呢?”
孟夏心道,不是。
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精神病少年。
孟夏的心直到上课铃响才落定。
蔺沉嘀咕了一句:“烬哥不来了吧。”
“今年他都没参加高考,来个头,缺阳光,来这晒晒,光合作用?”
蔺沉说:“烬哥真好,没人管,不像我,今天被老子提着耳朵给押过来的。”
没人管,孟夏轻轻皱了下眉。
隔了一会,沈野说:“羡慕个屁。”
这场对话在班主任梁显走进来时宣告结束。
梁显教数学,今年刚过三十,拎着听冰可乐就进来了,到讲台上,一拉拉环,刺啦一声。
教室里安静下来,接着响起悉悉索索的翻书声。
后排的男生们整整齐齐喊了声显哥。
这里四处都充斥着野蛮生长的气息,冲破条条框框的刻板规则,随性,恣肆。
梁显往下面扫了一圈,视线落在孟夏身上时,顿了一下。
“多和同学们熟悉熟悉,有什么不适应的,随时可以找我。”
又扫了眼其他人:“多帮帮新同学。”
高三的课程紧,梁显没多废话,打开试卷开始讲题。
卷子是暑假作业,孟夏没有,旁边又是个空座位,她干脆拿了个空白的本子,遇到难题腾上去。
写了小半页,前面的女生忽然回过头。
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撂在孟夏桌上,是梁显正在讲的那张。
女生披着长袖校服,眉眼精致,唇涂成张扬的红,手腕上挂了几圈亮闪闪的十字银链,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孟夏怔了一下,道谢。
卷子正中间写着名字,赵苒。
赵苒靠在桌沿,笑着看她一眼,目光一转,短暂落在沈野身上。
沈野什么都听不懂,对着天书一样的卷子,撑着眼皮挺尸。
在梁显的课上,没人敢睡觉。
除了周烬。
觉察到赵苒的目光,沈野吊儿郎当地笑了下,两指并在耳边,比了个耍帅的手势。
赵苒瞪他一眼,转回去。
周烬是在下午来的。
下午的课容易犯困,第二节课间,孟夏趴在桌子上睡觉。
咚地一声,后门被踢开,老旧的门摇晃着,吱呀作响。
孟夏的桌面都震了几震。
周烬穿着件松松垮垮的黑T,肩上搭着书包,单手插兜,径自走到她身后的空座,勾住椅背,往后一扯。
依旧是那股狂妄张扬的劲儿。
许多人朝这边看。
他的出场,总是声势浩大。
周烬的名号在九中很响。
好的坏的都有。
狂妄,义气,混子...
这个时代,每个人身上都会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无论对错。
那些目光,他统统不理,将桌上乱堆的试卷往旁边一拨,翘脚坐下。
沈野凑过来,发现新大陆似的:“阿烬?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烬没什么表情地把人往边上一扯:“闲的?”
沈野把他看了一圈,又忍不住看了眼前头的孟夏。
两人一个垂着眼睛,一个懒散后靠,像是不相干的两个陌生人。
上课铃响,沈野无趣地坐了回去。
这节是英语课,孟夏低头翻英语课本。
一道目光落在她背后,她被盯得全身都不舒服。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笑。
周烬踩住她的凳子腿,往后一扯。
刺啦一声,在安静的教室里分外清晰。
动静太大,正在板书的英语老师陈欣转过身来,目光不善地往下面看了一圈:“谁干的?”
罪魁祸首插着兜,懒散地往后一靠。
孟夏低着头,颊边滚烫。
陈欣没找到人,警告地往讲台下面看了一眼,絮絮叨叨:“看看你们,一个个有高三的样子吗,等着明年六月买后悔药吃去,到时候一天三顿,可别少了错了。”
下面哄堂大笑。
孟夏的心还悬着。
她的凳子被蹬得要落不落,在半空中摇晃两下。
周烬抬起眼睛,盯着少女的马尾,脚下一踩。
孟夏猛地一颠,险些叫出来。
“别叫,”周烬拎住她的衣领,带着压低的笑腔,“憋着。”

整整一节英语课,孟夏的两个凳子腿悬着空。
她的脸颊憋得通红,怕闹出什么动静,被陈欣发现。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乖巧安静的好学生,鲜少被罚站点名。
从前班里也不是没有不学无术的混子,不过再出格,也不至于多出圈。
周烬不同,他不守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他就是规矩。
像是阳光底下野蛮生长的枝条,狂妄得不可一世。
下课铃像是救星。
孟夏站起来时,赵苒从前面转过来:“出去透风吗?”
九中没有空调,只有三台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嗡嗡地转。
教室里闷热,混着许多奇怪的味道,下课铃一响,屋中立刻空了大半。
孟夏点头。
赵苒大方地挽住她的手臂。
午后热得出奇,班上的男生们都把短袖扯到肩头,女生们也把裤脚卷过腿肚。
赵苒依旧披着长袖校服,长裤盖过脚踝。
离开座位时,孟夏的余光看到身后的周烬。
他趴在桌子上睡觉,书包垫在桌上,根本没拉开过,半边脸在炽烈的光下,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明暗交织,剧烈碰撞。
九中有两节晚自修,晚上八点放学。
高三年级有开学考,就在明天,一方面是摸底,另一方面为了让野了一个暑假的少年们收心。
孟夏和另一名男生被安排在今天值日,下晚修后,男生走过来,说家里有事,得提前走。
最后,班里只剩下两个人。
孟夏和周烬。
周烬还没醒,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
刚才沈野他们犹豫了一会儿,没叫他。
周烬生平最烦的是被人打断睡觉。
考试的桌子要摆成单人单列,孟夏扫完地,去搬桌子。
原本两个人搭手的活,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孟夏的力气不算大,搬得吃力,没多会儿,额角就浸了细汗。
她揉着胳膊,尽量把动静放轻。
那天在漆黑的巷子,少年拍着她的脸蛋,散漫地说,以后见到他,记得绕道走。
孟夏的确不想招惹他。
或者说,不想招惹任何一个人。
几个月前,她不是没反抗过。
反抗的结果,是变本加厉,隔着屏幕,人们像是失了控。
第二天,宋岚如的私信里收到无数谩骂,有人问她,怎么不去死。
孟夏的信息也被扒了出来。
那天是宋岚如第一次哭。
她抱着女儿:“夏夏,你绕道走,别搅进来行不行?”
孟夏一分神,脚下一绊,桌子磕在地上,咚地一声。
教室后面,凳子腿划过地面,刺啦一声响。
孟夏吸了口气,抬起头,果然看到坐起来的周烬。
他的神色间还带着懒散睡意,从兜里摸出火机,咬着烟看她。
头顶的灯光刺眼,吊扇嗡嗡地转。
少女站在光下,杏眼眯起来一点,像弯弯月牙。
黯淡的,随时会陨落的月牙。
周烬吐出一口薄烟,声音是刚醒的哑:“你一个人?”
孟夏说:“是。”
周烬看她一会儿,笑了。
眼底没半分笑意:“蠢。”
被欺负了不反抗,就只能继续被欺负。
孟夏没理他,接着搬桌子。
搬到一半,后面又是刺啦一声。
周烬一身戾气地走过来,揪着她的衣领,拎鸡崽似的拎到一边的凳子上。
“看着。”
孟夏被拎得有点懵,仰起头看他。
杏眼里染着茫然。
看什么?
周烬掀起眼皮:“你行。”
不耐烦的语调。
孟夏眨眨眼,索性不问了。
周烬人高腿长,不到十分钟就搬完了半个班的桌子。
剩下的一半,依旧跟放学的时候一样。
周烬扯住她的手腕:“走。”
孟夏看着另外半边教室,犹豫:“那一半呢?”
“你同组没长手?”
周烬拎着书包靠在门边,扬手拉了灯。
陡然间漆黑一片。
“要么跟上,要么自己出去。”
说完,他单手插兜,散漫地晃出教室门。
黑T被晚间的风吹得鼓起,又瘪下去,贴住劲瘦的腰。
教学楼九点熄灯,耽误得太久,走廊里的灯也熄了。
孟夏吸口气,追了上去。
她没想过,能和周烬这样心平气和地走在一起。
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野蛮生长,痞气扎进骨子里。
一个安静乖巧,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学生。
快到校门口时,周烬突然停下来。
孟夏也停住,两人离得太近,那件事后,她不习惯和任何一个人离得这样近。
像是受过伤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裹住疼痛溃败的伤口。
她轻轻往后退了两步。
周烬一直盯着她的动作,突地笑了一声。
不想和他扯上半分关系的模样。
少年的黑发上还沾着薄汗,目光一寸寸冷下来。
“好学生,躲着我呢?”
九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周烬阴晴不定,不讲规矩,是彻头彻尾的凶兽。
这晚的最后,孟夏被他拎上了摩托。
周烬一拧油门,摩托裹挟着风声,冲进漆黑的夜幕。
孟夏的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出来。
她费力张口,风声划过嗓子,呼喊悉数被吞没在黑夜里。
最后,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抱住少年的腰。
一顶头盔扣过来,割裂的风声几乎瞬间被割断。
躁与静的交界,她听到周烬的声音。
狂妄的,野蛮的,恣肆的。
“孟夏,我不是什么好人。”
摩托车停在小夜都外。
乌镇的大多数人还保留着早些年的作息习惯,过了晚上九点,街旁的门店都拉了卷帘门,街头巷尾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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