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同样讶然,身为皇家鉴赏师,他很快从技术角度分析出部分原因,但是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创世神本身似乎就在不停地变化,只能盯着某一处场景,试图从中找出端倪。
爱洛满意地看了一大圈,才回到教堂的中部位置,笑呵呵说道:“时间,请不要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是光!”
安东尼恍然大悟:“不只是人会移动,日光也会随着时间的变化从明到暗,从一侧照向另一侧,所以你用了某种技法,让画面可以显现出叠加两种了状态的变化。”
整个教堂的天顶,现在是一个通透的幽静世界。代表生机的植物争先恐后从里向外生长,繁密茂盛,脚踩藤蔓的创世神,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形象,随着时间和空间的转变,或俯瞰众生,或挥洒人间。
仔细辨认画面的人会仿佛一脚踩进天堂,成为周边隐隐绰绰的暗影,目眩神迷中,分不清自己是人是神。
“你在炫耀。”
曼蒂斯表情复杂,肯定道:“通过空间的过渡加深失重感,对色彩的掌握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还用上了很多肖像画中的超写实技法。”
大师的总结还没完,继续说道:“不止这些,你对力量的刻画毫不掩饰,看看这些肌肉的线条和光泽。迄今为止,我是第一次在如此巨型的画作中见到这么细腻的描绘。单单的纹理变化就很难控制,更不用说,还要跟不同时点的光发生反应。”
曼蒂斯语气颓然,有一种认清差距的无奈,让爱洛有些好笑,只能围绕画作本身来谈:“我把想要表达善良和美好,置入了人物的肢体动作以及形象的层层递进中。有了光,也就有了这个世界。”
这幅画虽然是宗教内核,但她从一开始就在按自己的思路设计。叙事风格偏重于人而不是神,各种形象都是基于现实画出来的,只是用到了透视技法和光影衬托,有这种让人迷惑的效果不稀奇。
她这样解释比较敷衍,但曼蒂斯也说不出什么。相信绝大部分人只会对其逼真和复杂的画面发出惊叹,不会深究底层的逻辑和内容。真正的内行人,早就放弃反对了。
谁让她身后站着女王和教宗两位大人物呢?
不服气憋着!
等到雅各巴赫主教大人莅临时,安东尼子爵已经恢复了平静,至少看起来如此。
他不再一直盯着画面,而是转过身来,脸上的惊讶成了微笑,礼貌矜持的走过去打招呼。
身为高层之间的协调人,安东尼不仅和雅各巴赫熟悉,对于教廷内部各种派系的斗争也知之甚深,很明白对方在完工次日前来检查验收的目的。
因此,兰吉利的约克子爵用一种高调自豪的语气说道:“啊,我的主教大人,谁能想到,圣·凯瑟大教堂会出现如此壮观雄奇的场景?我相信,这里将成为大陆无可辩驳的第一殿堂。”
安东尼没有介绍什么内容设想,眼前的宗教人士常年布道,研读圣经,谈到细节,恐怕每个人都能喋喋不休说上三天三夜,不用他在这方面多嘴。
但他相信,只要看到穹顶画的全貌,没人不被震撼,估计很多人会看一眼陷进去,无法自拔。
像他们这种见识过爱洛既往画作的人还好,有心理准备。那些连超写实人像都没见过,猛然出现在经过精密计算,折射光影的巨幅画前,很容易迷失自我。
因为教廷成天宣扬的救赎和神迹,和这幅画给人的感受实在是太像了。
“我很庆幸当初向多利奥教宗大人推荐了蒙托盖子爵,感谢兰吉利女王允许她的画师出手。”
雅各巴赫大主教看过整幅画后,很快回过神来,先跟爱洛微笑致意,然后对安东尼说道:“今天过后,这座大殿会停止开放,直到庆典正式开始。我代表教廷感谢诸位的付出,教宗大人十分期待与兰姆西斯女王的会面。”
“我们同样盼望祝圣节的到来。”安东尼彬彬有礼地回应道。
一切就绪,画师们圆满完成任务,只等十月陛下访问斯潘尼王国,并在万提卡诺参加百年不遇的宗教仪式,同各国君主会面等,这些都属于外交大臣得职责范围,他驻外八、九个月,最为紧张的阶段,终于过去了。
雅各巴赫红衣大主教是自己人,交付过程比想象中简单,爱洛确定画面非常完美,客户极为满意,高兴地离开了大教堂。
她的活儿干完了,剩下的事儿不多,只是有些琐碎。
首先要考虑手下画师的去留,这么多人跟她出来,得让人安全回去。并且,预算没花完,她要好好算一算账,看看这回到底挣了多少钱。
用了两天时间,勒内和所有画师谈话后,弄清了大家的想法。
一部分人是多家画廊的中坚力量,出来的时间过长,想尽早赶回去;一部分人打算休息一、两周,准备到时候自己搭乘客轮;还有几位画师打算留下来看热闹,要等庆典过后再说。
让曼蒂斯根据大家的行程预订船票,续租旅馆民居,再次拨付500几尼的经费,总算把所有人安排妥当。
卸下肩头的重担,无事一身轻,苦干了接近八个月,爱洛暗自畅想:“终于可以歇一个长假了。”
穹顶画交付后第三天, 上午九点。
爱洛没有睡懒觉,吃过一顿逐渐接近当地口味的早餐,无所事事的半靠在沙发上, 盯着户外灿烂的阳光,思考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
完工好几天,她仅仅收拾了一下很久没有更新的衣帽间,其余大部分时候都在放空状态。
暂时没想好是继续躺着,还是抓住难得的假期, 在万提卡诺转一转,看看这座小城别具一格的风貌。
随时考虑开拓眼界,积累素材,提高审美能力的思维模式,是爱洛常年画画形成的职业素养。
猛然间失去了事业目标,她有一些迷茫无助, 正想着是不是带上画板去海边写生的时候,勒内在门外拉铃, 喜滋滋带来一个好消息:“侯爵大人的船提前进港,预计中午时分能够到家,希望和您共进午餐。”
“奥萨尔回来了?”
爱洛掰着指头算了一下, 离开刚好半年。按照往返航程来算, 应该是在特尔其停留了接近三个月, 该处理的事肯定办完了, 看样子一切顺利, 才能赶在九月上旬回到斯潘尼王国。
“是的,我早起先去了码头, 看见了天秤号的桅杆和船旗。”
勒内满面红光的说道:“这会儿在办理靠港手续,侯爵大人很快就能下船。”
爱洛点头, 让他自去忙碌。几天前教堂完工,勒内大管事就一直在码头的驻外商行盘点,接货接人正是时候。
吩咐布拉泽准备午餐,爱洛上楼换了一条白底绿花的百褶裙,准备打扮一番再见人。
来了这么久,她一直没时间出门逛街,但莱莉成天闲着无事,跟着厨娘逛遍了附近几条街的小店,买回来很多布料,给她做了好几条日间裙。
按照当地流行的样式,在袖口和领口缝上了买来的手工编织条纹花边,再配上同色发带,很有小城女孩儿的气质。
换衣梳头,爱洛对着镜子,在脸上轻轻拍了一层茉莉粉,又涂了玫瑰色的唇膏,确定昏天黑地赶工后的疲惫减轻了许多,才施施然下楼。
翻了一会儿每周随船送来的报纸,了解过最近一段时间兰吉利方方面面的大小事,终于听见门外有马车停下的声音。
“很久不见,爱洛伊丝。”
奥萨尔推门进屋,英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墨蓝的双眼亮得发光,内心的火热无处藏身,跟他平静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协调。
“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呃,似乎黑了点?”
爱洛伸出双手,和皮肤粗糙许多的威尔特侯爵贴脸拥抱。
大约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一双羊皮高跟鞋,个子长高一截,两人分开时,奥萨尔柔软的嘴唇不经意擦过了她耳边的发丝,带来一阵温热,让女画师的脸颊立即开始发烫泛红。
“这么明显?我回程时没怎么上甲板,大部分时间都在机舱里待着。特尔其阳光猛烈,一年到头根本不下雨。上个月,我竟然有些怀念兰吉利的雨季了。”
奥萨尔的抱怨让爱洛大笑起来,刹那的颤栗消失不见。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隔了一臂距离仔细看着对方,好一会儿才手拉手坐在沙发上聊近况。
爱洛调皮的揶揄说:“你不是去做大生意的吗?怎么看起来像是整天在户外劳作的苦力,晒成这样,难道特尔其的人出门不坐马车?”
奥萨尔笑道:“那里的交通工具是一种轻巧的小型马车,顶棚聊胜于无,什么也遮不住,我出门又不能裹头巾打伞。”
“你的马车呢?没一起带上?”
爱洛升格为子爵大人有一段时间了,对贵族们的生活方式算是比较了解,觉得即便奥萨尔想不起来,他的大管家和贴身男仆也不可能出这种纰漏。
奥萨尔摇头:“随船带了,但没什么用。特尔其城内的路很少铺石板,大部分是泥沙地踩出来的便道,兰吉利的重型钢架马车走不动,而且普遍狭窄,很多时候要步行。”
“所以你就黑成这样了。”
爱洛知道了真实的原因,哈哈大笑道:“我下次参观画展的时候,得留意各国画师的作品,看看能不能从中学到点儿什么。你说的这些,我从来没在书上见过。”
“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有深刻的印象。”
奥萨尔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去那种露天的大市场,拥挤不堪,小路只容一人通过。头顶会有花花绿绿的布篷,并不遮阳,似乎只为了好看。小摊子出售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见到了来自塞瑞斯大帝国的画笔颜料,要不是卖东西的人介绍,我都认不出来。”
侯爵大人提到这个,似乎还有些委屈。他好歹算是半个内行,当初为了接近爱洛,对画师的职业,类型派别甚至绘画业的运作模式都做过深入研究。
开工厂前,颜料的品种和品牌他都做过调查,谁能想到那些黑乎乎的石头能用来画画呢?
就连制作颜料的原矿,他都买过不少,还找到了产矿的小岛。结果,因为不认识那种号称遥远神秘之地的石头,竟被一个小贩嘲笑了。
一生气,他就把当地市场所有据说用来画画的工具都买了,带回来给专业人士辨认,证明他的眼光不差,没有看错。
“嗯,这个么…”
爱洛对奥萨尔奇特的胜负欲颇为无奈,只好提议先吃午饭,不要辜负了香气四溢的美食。
在喝过冰葡萄酒庆祝重见,吃过烤羊排饱腹之后,两个人一起来到书房,拆礼物。
奥萨尔的贴身男仆加特早已把四五个大木箱送上楼,书房放不下,大部分堆在走廊里。
爱洛扭头问他:“你到底买了多少‘据说用来画画’的东西?我怎么感觉你被骗了。”
威尔特侯爵自信的说道:“除了那一堆我认为和绘画没关系的石头,其他都是些特殊颜料,原料不一样,我们的工厂可以用来参考。”
爱洛嘟了嘟嘴,这个人倒是时刻想着扩大规模,不过她暂时没有这个打算,要等现有的产品在市场上站稳脚跟,她才会考虑别的方向。
来到斯潘尼王国接近一年,除了碰巧遇到曼苏·米歇尔,捎带着卖了一大批固色剂之外,颜料什么的,根本就没在人前展示过。
当然,这和她一直窝在教堂里干活有很大关系,但没有新客户出现,她的经营策略偏向保守也很正常。
走进书房,奥萨尔拎起靠近墙角的褐色牛皮箱放在书桌上。打开一看,里面一大半空间装的是用莎纹软纸包起来的石头块,还有几个带盖的精美木盒。
估摸着分量不轻,真是难为威尔特侯爵了。
爱洛忍住笑意,拿起一个裹着的石头,顺手撕掉外包装,在手里掂了掂说道:“这么重,含量不对,敲起来像金石一样,不可能是颜料矿。咦?”
这个石头,似乎有些眼熟。
爱洛的脸色瞬间发沉,脑海中浮现出久远的记忆。
刚刚得到认可,正在得意的奥萨尔见她严肃起来,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爱洛没说话,把玩着手里扁平的石头,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思索道:“你买东西的时候,小贩没说怎么使用吗?嗯,有没有提到配套的工具?”
“应该是一种笔和木炭一起买的。”
奥萨尔记性很好,转述了大胡子小贩说的话:“虽然只有一个颜色,但胜在简单便捷。只要把木炭放在石头颜料上摩擦,然后用特制的笔蘸水,就可以在画纸上随心涂抹。”
爱洛没吭声,把箱子里的小木盒通通拆开,看着里面带有记号的墨条,和一排毛笔发呆。
石头是天然砚台,所谓的木炭是墨,奥萨尔没有买到宣纸,大概是因为路途遥远,纸张易湿易坏。
笔墨砚台,可以写字,也可以用来画水墨山水,花鸟鱼虫。
大字和国画,她在小学阶段,练了整整六年!
虽然都只入了个门,可挥毫泼墨对她来说,比拿手的人像画还轻松!
她这是见到了来自另一个位面东方古国的商品。除了时空扭曲不同,各国的人文,科技,经贸往来甚至地理位置的差别似乎都不大。
在已经取得巨大成功,通过拼搏拿到身份和财富让她衣食无忧,心理和生活逐渐融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逐渐模糊的记忆成为现实。
爱洛的心乱了。
要不要探究一下,还是就这么算了?
女画师拿不定主意,咬着嘴唇抬头看向窗外,蓝天莹莹,白云悠悠,沉思良久,长吁过后,释然了。
没必要纠结是真是假,奥萨尔身为拥有若干条远洋货船的船主,最远也就到了特尔其,从大陆各国东行的人,不可能再往前了。
特尔其身为中转地,那里的商贩连砚台都不认识,非说是木炭和石头摩擦出来的颜色。很明显,中间不知倒过多少手,才流入当地的大市场,作为新奇货被卖给奥萨尔这个异国人。
根本没人真正去过赛瑞斯大帝国,所谓当地人踏上东方帝国土地的消息,都是讹传。
活在当下,不要自寻烦恼。
爱洛这样告诫自己,捏了捏鼻梁,转过身,看见奥萨尔一眼不眨盯着她,展颜笑道:“我只是在想该如何使用。你随便买买买,却让我发现一种全新的画法和类型。”
“这么说,你又有了好主意。”
礼物带来了原因未明的静默,让他有力使不上,感觉对事情失去了控制,奥萨尔很紧张。
这会儿爱洛恢复了笑脸,才放松下来。
原来她只是沉浸在了绘画世界里,并且很可能在技法上再次突破,威尔特侯爵极为高兴,女画师未来的成功,将会有他一份功劳。
“大概是吧。”爱洛不置可否说道。
释然归释然, 但精神到底受到了极大冲击,也不想跟奥萨尔解释太多,让布伦特把箱子收起来, 也没有继续翻看别的礼物。
见她情绪不高,奥萨尔笑了:“一谈到新画,你就没兴趣干别的了。这幢房子过于狭窄,哪有什么创作空间,回去以后慢慢来, 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我们去喝茶?”
“嗯,”
爱洛也觉得心情变差时应该换个环境,跟着一起下楼,打算过几天振作了再来整理箱子,盲猜会是些精致奇特的艺术品, 奥萨尔在这方面很有些天赋,知道怎么给她送礼。
在客厅静坐片刻, 喝了一大杯甜甜的牛奶巧克力,爱洛缓过神来,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对那些绘画工具怎么来的有些好奇, 漂洋过海不知道有多远。”
奥萨尔看了爱洛一眼, 见她面色如常, 不像是在担心航行安全, 才开口说道:“理论上来讲, 现有的蒸汽动力货船载重极大,桅杆变小甚至有的船已经取消了这种设计, 直航穿过大洋之间的暴风带不成问题,只是暂时没人尝试而已。”
“这种探路的活儿, 还是交给别人吧。”爱洛心底一凛,连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