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是举办过论坛,参加过画展的女画师,在整个兰吉利赫赫有名,有陌生的业内人士认识她很正常。
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看着这幅打扮,正经人,不对,大部分男士包括贵族在内,没人会这么穿衣配色,除非是和艺术沾边的人。
所以,爱洛断定,这位必然是同行,可不好直接问对方是谁,只能语焉不详的寒暄了几句。
“呵呵,我猜您不太认得我了。我是曼苏·米歇尔。两年多以前,我们曾经在在法尔西的论坛上见面,讨论过画作固色的问题。”
曼苏的话音刚落,爱洛立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脸上露出异常热情的笑容,抢着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您的文章和样品给了我很大帮助。后来回复了关于成果的信件,只是不确定您有没有收到。”
“收到了,有人能制造出来同样的产品,我非常开心。”
曼苏大笑着问道:“现在呢?还在你自己的实验室制备吗?”
“我开了工厂,今年差不多可以量产出货。”
爱洛上周收到达格妮通过里克寄来的信,产线已经调试完毕,估计这一、两个月就能顺利投产。
“真是太棒了,很多朋友都有需要,但我只是偶尔做做实验,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用量。如果能直接采购成品,那就解决了法尔西画师们的大问题。”
曼苏的话让爱洛眼前一亮,送上门的生意不容错过,赶紧介绍:“这是工厂的另一位股东,奥萨尔·古斯塔夫·卡佩侯爵,我的合作伙伴,海外销售由他名下的商行负责。”
“米歇尔先生,您的运气非常好,在我们的固色剂还没有正式上市的时候,就发现了它。”
奥萨尔当船长时不苟言笑,两人相处时温柔体贴,但这种谈生意的云山雾罩,爱洛还是第一次见识,心里偷乐:“万万没想到,堂堂法尔西侯爵在推销产品的时候竟然还端着架子,以为自己永远是甲方吗?”
“我愿意成为固色产品的法尔西代理商。”曼苏想都没想,直接提出这个要求。
他只研究各种跟画作相关的制剂,从来没有自己生产的想法。在加热和稀释中,让同样的原料发生不同的反应,然后产生无法预测的改变才是他的兴趣所在。
如果能够通过扩大固色剂的使用,让更多的作品保持鲜艳,他的理论才更有价值。
“我们还有颜料等独家产品,非常愿意跟您合作。只是,我要再次提醒,为了量产,我对固色剂的制造工艺做了极大的改动。虽然原理相似,但是,您并不享有这款产品的专利权。”
在重要的事情上,爱洛向来喜欢开门见山。如果不提前说清楚,万一卖得火了,涉及到巨额金钱,即便曼苏本人不在意,也会有人在身边撺掇。
就算她有证明文件,可真要因此产生纠纷,闹出来既伤害朋友之间的情谊,也会侵蚀掉双方的互信基础,必须避免此类事件发生。
“我很了解大陆各国专利法的内容。”
曼苏点头, 他手里有不少小发明,也给别人授权过。但固色剂只写了原理方案,送给爱洛的制备工艺文件都来自公开信息, 并没有申请过专利权。
“为了我们的合作,干杯吧。”
奥萨尔让侍者送上红葡萄酒,庆祝今天的意外之喜。
他同样收到了西昂·摩尔的信件,很了解工厂的运营现状。
颜料销量正常,固色剂刚下线, 如果能直接打开海外市场,爱洛伊丝和奥萨尔伙伴工厂就有把握满负荷生产,让效率和收益达到一个最佳平衡点。
原材料,工厂产品,远海货船三者将在未来形成一个闭环,合资事业日趋成熟, 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想一想就令人愉快。
约定由双方的大管事接手后续事项, 曼苏高高兴兴继续和朋友们聚餐。他这趟旅行很值得,有了固色剂的供应商,法尔西的绘画业一定能更加繁荣。
奥萨尔和爱洛收获了新客户, 更是神采奕奕, 笑语不绝, 直到天边最后一线霞光落入海面以下, 才意犹未尽的乘车离开。
假期生活一瞬而过。爱洛感觉她只和奥萨尔去了两家味道不错的餐厅, 傍晚在居所附近散散步,还没来得及逛一逛本地的大市场和商业街, 就到了再次开工的日子。
虽然画师们的精神状态不能和刚抵达时相比,但经过三天的修整, 人人容光焕发,早上一到大殿门口,就凑在一起谈论各自去了哪里游玩,这样轻松自如,是对后面的活儿有信心。
四月第一天,教堂正殿的大门重新开启。五、六个杂役花了半个小时,检查脚手架是否被人挪动过,确保安全稳定后,大画师们才带着助理画师对各自负责的分区动笔。
爱洛在脑海中无数次描绘过中心部位的画面,因此没有急于开始,而是在大殿里到处转悠,琢磨起画基线时就不太满意的石柱和屋顶的空白连接处。
她早就考虑好了,这个地方不能裸露出原色,甚至连解决思路都换过好几版,已经拿定主意,只等合适的时机。
重绘工程进行到现在,前期暂时搁置的问题不能再等了。这种边边角角的地方不用那么精细,没有线稿定位也无所谓,可要是错过了全面着色阶段,顶部的整体性就没办法保证。
所以,她陆陆续续描了一些准备用在连接处的样稿,风格一致,细枝末节也能对上,只是相对粗放,但意境上毫无违和感,估计助理画师就能胜任。
因为是二次创作,谨慎起见,爱洛再三核对过后,才分派下去,提醒道:“边缘位置的光线不好,据说教宗大人偏爱鲜艳的色彩,可以把亮度调高一些,要尽量和主图保持一致。”
把这件查缺补漏的活安排完,爱洛心无旁骛回到她的工作区开始干活。接近1000平方英尺的面积,是她一个人的舞台。施雷姆能帮手,但只要拿起画笔,她就一刻也不能走神。
复工后,来自兰吉利的画师们回归先前的节奏,爱洛也忙得无暇他顾,平平淡淡过了几天,奥萨尔确信一切正常,准备按计划前往特尔其国。
仲春的海边城市气候湿润,傍晚的夕阳余辉久久不散,洒在五色彩砖铺成的院子里,给地面罩上了一层金光。
半开放的阳台上,放了一张编藤玻璃桌,今天天气好,爱洛和奥萨尔约在这里吃晚餐。
传统的法尔西正餐讲究很多,可惜上菜极慢,冷盘热汤加上甜品,给即将分别的恋人提供了充足的交流机会,月亮升起时,两个人终于商量好后面几个月的行程。
“今年的季风还没吹到斯潘尼海,现在去特尔其国是不是早了?”
爱洛不是很清楚海上航行的事,什么时候出发奥萨尔肯定有自己的安排。
只是最近两个人每天只有早晚能说上几句话,像这样面对面坐着吃饭的机会都不多,必须表现出依依不舍的情绪。
当然,从内心来说,她也的确是有那么点不愿意分别的意思。偶尔想起那个开心的下午,柔软的细纱海滩,微风下的愉悦,精致特别的食物…
哦,这样美好的春日,如果整天闲逛玩乐,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奥萨尔笑道:“一路过去经过好几个港口城市,我都约了人,要下船谈一些业务,不会很快抵达特尔其国。”
“那么,祝你一路顺风,我们九月见。”
爱洛端起面前冰蓝色的酒杯,跟奥萨尔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她喝的是没有度数的蝶豆花椰汁,味道清甜不腻不冲,是厨娘新学来的一道当地饮品,跟奥萨尔手里的蓝莓威士忌相得益彰。
“记得每周写信,勒内会让最快的船带给我。”
最近的万提卡诺风平浪静,奥萨尔决定早去早回。九月完工后杂事更多,爱洛未必能处理,他到时候肯定得在场。
第二天一早,奥萨尔和往日一样,天亮来爱洛这里吃早饭,然后一同出门。
没让她送到码头,两人在街边拥抱告别。爱洛看着奥萨尔的马车在粉色霞光中从坡道一路向下,驶向港口,才上车前往大教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最重要的是专注于当下。
奥萨尔离开后,刚开始的两天,爱洛还不大习惯,早饭晚餐没人陪着一起,似乎连胃口都小了不少。
不过,穹顶画的第二阶段随即进入关键时期,她不仅要忙自己的部分,画面逐渐合拢,还得天天协调多个方位交界处的过渡方案。
每天有处理不完的事,哪有功夫伤春悲秋,这种古怪的感觉很快没影了。
工作内容骤然增加,饭量不仅恢复如常,如果早上只吃一个三明治,连喝两杯咖啡都挺不到中午。
可见,劳逸结合的生活方式好是好,但容易状态不稳,被情绪的支配。
还得一心画画。
爱洛让曼蒂斯盯着教士们的动向,本人整天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六月中,圣·凯瑟大教堂的穹顶画进度完成了70%,远超预期。
画面进入重要人物的描绘时,施雷姆就很少直接上手了。为了避免因为分组出现疏漏,她最近负责跟助理画师核对交汇细节。
对于短短几个月就能完成如此巨作的雏形,甚至已经能看出部分终稿的效果,来自勒维画廊的资深画师内心的惊讶一直无法平复,常在休息时间找爱洛聊天。
“说实话,虽然亲眼看着我们一笔一笔把神创世的故事画上去,但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甚至在某一时刻的感觉是崩溃的。”
施雷姆迷惑道:“如果这样一幅具有艺术性和思想性的代表作品能分割给不同的人来完成,是不是说明画师的天赋和努力没那么重要?根本不用具备超越常人的领悟力和表现力,只要找到足够优秀的样稿,就可以复制出来了?”
“这个问题我以前也遇到过。”
爱洛想了想说道:“首先,底稿一定是画师才能完成,没有相当实力的人做不到这一点,通常也不会交给别人来完成。其次,穹顶画比较特殊,难点在于对角度的把握,其他方面的要求并不高,和使用画纸或者画布不一样。所以,大家这次能配合,不代表在传统画作上能做到。”
“可是,我听说你的画廊全是这样操作,因此才能高效大量供货。”
“不能否认,流水线在大众装饰画的绘制上有极强的竞争力,可一旦涉及到画师独有的风格想法乃至绘画对象的特质,还是要考验天赋和基本功。”
爱洛没想到,这个曾经被质疑的问题再次困扰了同行。
按道理来说,绘画过程中选择的运笔技巧,用品原料乃至落笔的先后顺序都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并且,因为她总有惊人之作,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行业应该由天才画师的思路来主导,可她又在流水作业中取得巨大的成功,也难怪大家疑惑不解了。
“看来,选择做一名普通画师真是明智的选择。”
施雷姆自嘲道:“就连和助理画师们聊天,我都觉得压力好大。”
“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爱洛问道。
“那倒没有。我单独住在旅馆,吃饭会友都很方便,其他画师二月份搬出修道院后,大多住在北城附近的民居。没听说什么不好,只是庆典在即,城里的房租涨了,那些用着好几个仆人的家伙,钱包大概瘪了,呵呵。”
施雷姆也不同情这些人,只是拥有特殊待遇,不得不为了融入团队给爱洛带话,难免心里有些疙瘩。
爱洛点头:“如果想攒钱,就要在生活上苦一苦。希望过得轻松,那是要多付出一些代价。”
施雷姆深以为然,笑着说道:“你才带来不到十个人,有的画师一租就是一栋楼,当然吃不消。”
爱洛暗道:“我的人里一大半还是奥萨尔提供的,回头只需要给一笔奖金,不用负担日常费用。”
知道这事儿没几天,曼蒂斯就愁眉苦脸找到爱洛,询问能不能提供补贴。
施雷姆已经透过口风,爱洛不是很惊讶,考虑到大家都打着为了女王的旗号,出来小半年时间也不短了,于是额外拨付5000几尼,按照职位和人数,分为200几尼和50几尼两档下发。
爱洛强调说:“这是为了让大家在最后三个月里集中精力,不是让他们敞开玩乐的,也不会因为谁的人多就有侧重。”
“当然,我完全明白。”
曼蒂斯不敢含糊,决定提醒众人,这笔钱到手之后,就要打起精神,画作的成功与否和兰吉利的名誉相关,绝不允许在最后关头出问题。
六月下旬, 斯潘尼王国沿海多个城市的飓风雨季持续了整整二十天。
空气湿度过大,影响到上色效果,原本以为进度过半不用着急, 每周休息一天的计划被打乱,爱洛不得不宣布在关键时刻停工半个月。
望眼欲穿的艳阳再次笼罩大地时,为了保证按期交付,爱洛调整了轮换间隔,延长了每天的工作时间, 所有人节奏紧张,全力赶工,整个夏天都没怎么休息。
直到九月初,在给教堂的屋顶以及多根石柱的加绘部分上了最后一遍勾兑过的透明固色剂,才算同心协力,正式完成了事关兰吉利国家荣誉和女王脸面的穹顶画。
停笔后第一天, 爱洛没像其他画师那样休假,而是早早来到教堂大殿, 安东尼子爵和曼蒂斯也前后脚抵达,他们要在第一时间,从最佳角度欣赏这一幅让众人付出了极大心力的作品。
雅各巴赫大主教会在上午前来验收, 杂役们必须在那之前拆掉脚手架。布伦特和勒内同时指挥, 整个过程极为迅速顺利, 连同清理现场在内, 九点左右, 重绘过的教廷主殿全貌就展现在了兰吉利人的眼前。
虽然是爱洛本人设计的画面,可以说对每一片枝叶脉络每一块肌肤纹理都烂熟于心, 而且还亲自动手完成了最为重要的部分。
但是,当她站在空旷的主殿中心, 抬头仰望头顶的诸神创世图时,心中还是升起一股莫名的豪气,以及大功告成的感慨:“真是太不容易了。如果我能提前预料到其中的困难,任谁游说都不能同意。”
几个月下来,爱洛饱满白皙的面颊变得消瘦脱水,或许是室内光线发暗,脸色还有些蜡黄。
这幅画本身的难度适中,过程磕磕绊绊,背景关系错综复杂,更多考验了爱洛的管理和调度能力,一半的时间花在她并不擅长的领域,此时看见最终成果,不免内心激动。
阳光透过高大竖窗的浅色玻璃洒进殿内,画面效果完全符合她最初的设想,屋顶的弧形面成为深远巨大的诸神殿堂,和现实中的教堂互相映照,两者融为一个镜像世界。
仿佛要延伸到地面之下的枝蔓和花朵,伸展攀爬,缠绕着充满力量的躯干,分不清那是凡人还是天神,让仰望天顶的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
色泽艳丽的植物布满穹型空间,立体层叠,好像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碰到,青翠的枝条似乎在随风摆动,让人不禁想去采下一片绿叶,看看是不是真的存在。
伫立其间的创世神,体态健壮,神情平和,从远方而来,向人间而去,姿容潇洒,行进间留下星光,预示着美好和幸福。
从大殿门口往里,随着脚步的移动,会逐渐看到更多不知名人物和创世神之间的联络互动。
画面内容没有拘泥于圣经上某个场景,而是整篇串起了多个围绕爱与善良的故事,展示出了复杂的情绪,也是人类本质力量的体现。
“这是什么?智慧之门被打开了吗?”曼蒂斯惊呼道。
他跟在爱洛身后,仰头走到正下方时,忽然有一种奇幻的感觉。
直接不能相信,退回去几步再走一遍,发现即便是站在同样的位置,眼里看到的景象和几秒钟之前也有所不同。
来回试了好几次,每次都有变化,内心极为震惊,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睁眼闭眼,确定他没有看错。
“是用了光影的技法,还有色彩也很奇怪。对,其实你从构图上就利用了弧度导致的视觉移位,可是这个效果,好像不太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