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洛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瞅着窗外的被海风吹得列列作响的三角线旗，原本因为看见工业文明集大成者的战列舰而雀跃滚烫的心逐渐冷却下来。
奥萨尔说的没错，户外温度很可能在5度以下，颜料化不开是小事，到时候把手冻伤了可就完了。
所以，只能在屋子里画了？
这间办公室，家具不多，陈设简陋，能让外人随便进，一看就属于某个职位不高的小主管。
文件柜空荡荡的，房间面积倒大，但窗户小，没办法看清战舰的全貌，大海也不在一个平面里。
“有没有那种比较开阔的地方，能够看见大部分的舰船，或者很壮阔的海面，这里光线不行。”
反正人情已经欠下了，爱洛干脆不客气的提要求。
“呃，”奥萨尔没见过这么直言直语的女孩子，愣了一下，思考片刻说道：“隔壁的综合楼有一间办公室，窗户是这个的两倍大。只是，”海军上尉顿了顿，提醒她：“那是我的办公室，不能每天都借给你。”
“我也没空天天来啊。”
爱洛嘀咕一句，问他：“有没有阁楼之类的地方，不碍事看得远的那种？”
奥萨尔抿了抿嘴唇，淡然道：“指挥楼的顶层又大又空光线还好，可惜基地的司令部在里面，你进不去。”
“切，才提了一个要求就不耐烦了。这个人，帮忙了也得给他个差评。”
爱洛转着眼睛盘算，决定厚着脸皮借用奥萨尔的办公室。
看他三天两头休假，估计正经办公的时候不多，拿来用两个月肯定不耽误事儿。
“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去综合楼看一看。即使合适，我也不会经常来的，需要考虑到日照，风速，个人行程等原因，估计一周最多来两回。”
没准儿真要在奥萨尔的办公室画战舰，爱洛的语气温和了不少，尽量降低存在感，把可能带给别人的麻烦往小了说。
“这么短的时间，您够用吗？”
奥萨尔当然不晓得爱洛打的什么鬼主意，只是单纯对比他所知道的绘画流程，感觉这个速度恐怕半年也完不成，他可不想长期面对这位女画师。
虽然平时都是待在船上或者指挥楼，但综合楼的办公室是他的地盘，没道理一直被陌生人占据，总归不方便。
“放心，我对自己的速度心里有数。”
爱洛自信的回答道：“主要是得近距离记录舰船的比例和大海的颜色和波纹变化，否则都不用这么久。”
奥萨尔沉默，没再问什么，带着爱洛下楼出门，顶风走进隔壁的综合办公楼。
这栋立柱砖木建筑过去是一幢室内船坞，在木船逐渐被铁甲舰取代之后被改造为办公区域，每一层的空间都格外高大。
因此，站在奥萨尔位于顶楼靠海一侧的办公室窗前，看到勇士号战列舰全貌的爱洛表示非常满意。
这个位置，她征用了。
奥萨尔见爱洛来回开窗关窗，确定画架的方位后，对他点头微笑，只好撑住面子说道：“非常荣幸能为您的新画助一臂之力。您定好日程，我会安排侍从前往接待。”
“除了周二和周三，其他时间我都会在早上九点准时到达，天黑前离开。此外提前说明一下，”
爱洛扫了两眼屋子里的桌椅书柜，绝口不提每周最多两回变成了一周五天，“绘画过程中，可能需要挪动部分家具。当然，过后会还原的。”
奥萨尔摸了摸鼻子，无可奈何点头，同意为爱洛提供一切方便。
他其实只想随便找个房顶让爱洛待着画一画，弥补一下两人之间的小误会。
但海军上尉明显对艺术行业不太了解，预备要参展的画作，怎么可能看两眼画上十天半个月就够了？
这下子，能用一两个月就完成这幅画作都算爱洛是罕见的天才且灵感运气都不错呢。
两人下楼告别，说好第二天由奥萨尔的男仆克鲁斯前往伊尔新月街7号领路，爱洛微笑感谢，带着莱莉喜滋滋上了刚刚插上彩条旗通行证的马车，顺顺当当出了基地，回家正好赶上吃午饭。
饭后喝了茶，爱洛开始清点要带去基地的物品。
根据设想中的画面，尺寸定为5英尺宽4英尺高。因此，大型画架至少要带一个，画笔颜料不必说，加起来最少两箱，画纸先拿一卷三张，有备用的就行。
其他的么，根据路途和进门的繁琐程度，爱洛打算干成朝九晚五的活儿。
所以，中午不回来吃饭，还要带上茶壶茶杯，短暂午休的毯子靠垫，每天早上要让厨娘凯西准备好午餐零食水果之类的。
跟去一个新公司上班一样。
虽然基地肯定能够提供餐食，但今天没有说到这些生活上的安排，爱洛也不好得寸进尺。
一想到奥萨尔得知她要在他的办公室一画两个月，脸色发黑还强行忍住表示欢迎的别扭表情时，爱洛就忍不住拍腿大笑，那满脸搬起石头砸到脚的后悔样儿，太可乐了。
哈哈哈，开心！
第二天，接人领路的男仆克鲁斯六点就来了，一直等到莱莉下楼给拎着菜的凯西开门，他才得以进厨房喝咖啡。
爱洛七点半下楼，吃完早餐，翻看厨娘准备好的餐篮，确认两大块火腿三明治，蜂蜜土豆泥，草莓和红茶足够她和莱莉吃喝，肯定饿不着，才回三楼换衣梳头。
克鲁斯已经和莱莉打听了，知道需要他做什么，爱洛一出现在楼梯口，二十出头的年轻仆人摩拳擦掌，非常勤快，“爱洛小姐，我来搬画箱。”
爱洛侧头提醒他：“东西都放进车厢，不要捆在外面的行李架上。”
“是。”
克鲁斯带来的是一辆黑色高轮马车，车厢宽大，至少能坐八个人，放下所有的箱子和大号画架绰绰有余。
既然有男仆，就不用小女仆和厨娘动手了。
莱莉在楼上看着指挥，凯西拎着餐篮送进车厢，爱洛靠在门口小会客室的沙发上喝过茶，所有物品已经安放妥当。
港口是海军基地的核心区域，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舰船，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外人靠近。
奥萨尔出面安排，可以让爱洛每天进出，但她的马车和车夫，就没这个待遇了。
所以只能麻烦克鲁斯日日接送，和守卫打交道，顺便干点儿重活。
卡佩家的男仆成了爱洛的小管事，让晋升奥萨尔贴身侍从失败的克鲁斯有些感慨，不知道这次外事工作结束，能不能给主人留下好印象，下次有空缺可以顺利升职。
确认没有遗漏可以出发了，爱洛告诉凯西：“晚餐要喝牛肉汤。”
得到确切答复后，她才戴着遮风的纱帽，套上长款风衣，搭着莱莉的手上了高轮马车。
虽然爱洛内心猜测奥萨尔是来混资历的，但在克鲁斯的口中，他的主人是一位以技术和人品著称的绅士，工作勤勉，毫无恶习。
所以上楼后没看见人也不奇怪，以奥萨尔昨天的表情来看，他大概率会借口忙躲着自己，以免又要面对各种难以拒绝的要求。
能够清净的画画，真是太好了。
克鲁斯很快将箱子搬上来，让男仆把办公桌移开两英尺，彻底空出窗口的位置，展开画架，取出画笔颜料摆在桌子上。
准备工作就绪，爱洛环视新鲜出炉的临时画室，眼睛弯弯笑道：“非常不错。”
莱莉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把餐篮和装茶具的小箱子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说道：“克鲁斯刚才问我要不要喝茶，我让他送一壶热水。”
爱洛“嗯”了一声，打开窗户，任凭海风吹起画纸也毫不在意。
她已经完全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
黝黑乌沉的铁船停在码头一侧，随着波浪起伏，不时激起白色的水花，发出闷闷的声音。
站在三楼的窗前，可以将战舰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视力非常好，甚至想数一数有几颗圆形铜钉。
尖头翘尾的船身上，漆着白色的“勇士号”字样，船名非常醒目，与甲板上的桅杆和圆柱形烟囱组合在一起，完全就是武力和霸气的体现。
天空湛蓝，海浪深灰，如果是在大海中央，怒海狂涛的情况下，勇士号会是什么身姿呢？
顾不上理会被风吹痛的脸颊，爱洛死死盯住平静的海面，想象了半天舰船应该如何与风浪搏斗，才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决定以30度上仰角来构图。
画面里要有天，海和船，既然能够近距离观察战舰，那就放大船身的比例，以向前和向上的布局排出三个层次，以一半现实一半想象的内容完成这幅画。
想明白了自己想表达什么，爱洛嘴角含笑，关上窗户，调色拿笔，开始画画，并没有留意到门外一闪而过的制服身影。
办公室的主人当然要偶尔经过，看一看借用人在做什么，千万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回头需要重新装修就不太好了。
毕竟这里是海军基地，他仗着身份带人进来，不算违规，可也要注意影响。
昨天下午到现在，不过一夜的功夫，奥萨尔·古斯塔夫·卡佩上尉邀请了一位美少女去他的办公室创作什么画的事，几乎整个舰队的人都知道了。
仅仅他当面看见，挤眉弄眼的家伙就有好几个，更不用说他的上司一早打发侍从官专门来询问详情，只怕这会儿基地指挥部的大人们已经在看报告了。
真是失策。
早知道影响这么大，他就不该碍于内疚和面子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女画师灵感爆发，祈祷她能够尽快完稿。
然而，天才少女沉迷于大海和舰船，根本没有像海军上尉希望的那样速战速决，而是对着港口的勇士号，慢吞吞画了两个月。
出于既然邀请了就一定要把人照顾好的心态，隔上几日，奥萨尔会在上午出现，爱洛有什么临时需求可以提出来，喝水吃饭休息之类的，他都能办到。
于是，天气晴好风力不大的四月初，爱洛开始前往岸边观察海浪或者船只，让面对他人调侃眼神无动于衷的奥萨尔时时头痛，天天后悔，真是惹不起的女老师！
爱洛当然不是没眼色的人，即便她在办公室一待一天，不跟任何人打交道，甚嚣尘上的传言也一字不漏落进她的耳朵里。
为了画展，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在跟绘画相关的事情上毫不客气之外，她在其余时间非常低调，没敢接受奥萨尔提出的可以去基地餐厅吃午饭的邀请，吃了整整两个月的冷餐。
平时说话的声音也小了，态度也温柔了。爱洛知道她肯定给奥萨尔带来了大麻烦，可已经画到一半了，放弃是绝对不可能的，只好捂住耳朵坚持下去。
软环境有些恶劣，但这幅画完成的极为顺利。
暮春时节，气温升高，阳光明媚，灰蓝色的海面泛起银光，衬得黑铁战舰格外威武冷肃，原本阴沉的画面随着自然光线的改变，也逐渐显露出不一样的欣欣向荣。
最后一周收尾时，不仅奥萨尔早晚抽空回到他被借用的办公室，还总有不认识的人跟在后面蹭进来，站在画前一看半天。
要不是他们懂规矩没出声，并没有打扰到一心作画的爱洛，莱莉都想锁上门不让任何人进来。
“这可是要去兰敦参加画展的作品，你们这些水手还是大副之类的粗人看得懂吗？”
莱莉的内心既得意又慌张，生怕这些人高马大的军官吓到小姐，不时瞪向奥萨尔，谴责他怎么能未经允许带人进来看画？
海军上尉也是有苦难言，无从说起。
十天前，爱洛的画稿基本成型时，他一大早来办公室拿资料，无意间扫到立在窗口的画架，立马就被惊住了。
画里的战舰真的是停在港口的勇士号吗？
画作本身的尺寸不小，但终究有边界。可湛蓝天空下奋起的海浪仿佛来自无尽世界一般滚滚向前，熟悉的战列舰披上了一层金黑色的铠甲，显得那么陌生。
船头立在深渊一般的海面上，船身半倾，好像正在与不知名的怪兽搏杀。
战意满满，排山倒海。
奥萨尔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一股莫名的兴奋突然上头，恨不得立刻扬帆启航，痛痛快快在海上奔涌，去船上战斗。
连他这样看着爱洛从一张白纸落笔，一点一点完成整幅战舰图的人都挪不开眼睛，更不用说那些整天待在船上，只会训练的士官了。
人人都说他请来的女画师把勇士号画成了预想中的帝国之茅，非要来开眼界，他能拒绝谁呢？
白天跟进来的都是一个部门的上下级军官，倒也好说，可顶头上司上周已经暗示他把办公室的备用钥匙交上去。
所以，下班后和上班前，有谁来看过画，他也不好猜，更是不能问。
只能当做没什么事发生，反正这个一心画画的女孩子也不晓得有人趁她没在进来过，就别说出来吓人了。
希望她能早点离开，他的大管家已经接到父亲的来信，转弯抹角询问服役的情况了。
请绘画之神附身这位少女，让她的画作一夜之间完成吧。
四月底，比预计时间多花费了一个星期，爱洛的《大海中的勇士号》在各路未知人士或明或暗的关注中，补完最后一片浪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在窗口阳光的直射下，像是要冲出画面的战舰，爱洛心中全是满足。
多次找机会去岸边，伸手触及冰凉的铁板船身，不算泄密的话，她基本算是给勇士号画出了等比例的外形图。
精细描绘的后果，现在还不清楚，但如果有人将这幅画当做蒸汽时代的技术标准图来用，称她为科普小能手，也不是不行。
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当日一眼看见辽阔大海中极具压迫感的铁船，让她想起了从拜阿斯城逃跑那晚的惊险不安和努力挣扎。
同样是黑沉沉的水面，浪花中的大船，可勇士号却是昂扬的斗志和远方的未来，正如她如今的现状，摆脱了阴暗的枝蔓，凭借自身的实力站在或静或动的潮头，充满了欢欣和喜悦。
用了一个小时，男仆克鲁斯和莱莉将这幅承担了过多目光的画作仔细包好，连同这些日子用过的几大箱物品，一起搬进了车厢。
站在综合办公楼前，按住被海风吹起的裙角，面对因为经费到位训练增加而晒黑的奥萨尔，爱洛笑嘻嘻说道：“非常感谢这段时间的照应，您的细心和体贴完全颠覆了我对您的第一印象。总之，祝一切顺利。再见。”
不轻不重表达过谢意，爱洛轻轻扫了一眼来自各方的隐约注视，微微颔首，昂着头上了马车。
一切后续流言蜚语，请奥萨尔自行享用。
现在，完成战舰图的爱洛心情奇好无比，已经彻底原谅了此人当初带给她的屈辱。
奥萨尔现在面临的各类传闻比那时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同样的烦恼双倍奉还，她当然算是曲线报仇成功。
距离约定的三副画作还差一副，但爱洛心态完全放松，一点儿不焦虑。
虽说卡罗琳帮她争取到了参展数量，但话也没说死，凭借目前手里两幅画的内容和质量，爱洛就有信心不输给任何人。
如果有观众投票之类的奖项，没准儿她运气好还能拿一个。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时间，爱洛不着急开新画。一方面是没灵感，另一方面，是因为布伦特来了康布瑞城。
他不仅要将早已完成的冬装肖像画运回兰敦，还带来了卡罗琳的一封信。
关于画的事好说。
无需拆掉画框，布伦特带着工人在爱洛的客厅里忙了两天，加了木框，垫上纸板，按照画廊运输的标准，将这幅价值150几尼的肖像画裹结实，用租来的大型马车送到一天一趟的货运火车上，带着两个仆人跟车回了兰敦。
信的事，比较难以启齿。
本以为自己利用奥萨尔画了战舰图，无意间给他带来烦恼，这就算报过仇，从此两清，今后再也不见。
没想到，卡罗琳专门写信来，想知道为什么她南部世家科内德家的人，要和法尔西裔的卡佩公爵家扯上关系？
从海军部传出的消息，无缘爵位但巨富巨有前途的卡佩家小儿子，被霍华德伯爵夫人的一个远方表妹迷住了心窍，两人天天在海边约会，要不是女方年龄还小，婚礼肯定要在今年举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