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薄薄两页,中间夹着一朵黄色篱菊,花朵已经干了。
上京城池中残荷尚在,西边菊花都已经开了。
朝华掌中托着那朵小黄花,微微一笑,寄声篱菊待吾归。
上京城街巷上叫卖各色冰品的小贩还担着担子走街卖冰。
价贵的有茘枝膏冰雪,樱桃膏冰雪, 将各色桃杏榅桲酱浇一勺在磨好的冰雪上,便是一碗消暑佳品。
价贱的就是冰胡儿,一口大小的冰块,含在口中也能消消暑气。
这两个月间卖冰胡儿的小贩们别的地方都少去,全都聚在集贤街太医学馆附近挑担卖冰,一挑子担过去,顷刻的功夫就卖空了。
朝华去工地时见此情形, 特意给拨出银子来, 每日买上十几担冰, 让小贩分时间挑过来, 发给匠人们解暑。
又命灶上人煮灯芯水和绿豆汤, 用大木桶抬出来, 旁边就是冰担子, 每人盛碗汤,再往汤里搁上几块冰胡。
大热天喝下去,清凉下火。
最热的时候, 匠人们早晚动工, 午时就在荫处休息, 赶工了两个多月, 太医学馆已经能看得出模样来,
讲学学舍都已经有了壳子, 神农堂要多费些功夫, 也已经叠起了踏跺垂带, 架起了廊柱门枕。
岳氏带着真娘坐着殷家马车到集贤街来时,午时刚过, 工匠人陆陆续续在上工。
真娘掀开车帘望向太医学馆盖了小半的屋子,看见一个青衣素服,用素纱蒙着头脸的女子,她指尖一点:“那是阿容?”
岳氏也伸头去看,盯着背影看了许久也没认出来:“应当是她了,在这儿还能有谁?咱们且等等罢。”
岳氏眼看一阵阵灰沙被风扬着吹进车中,赶紧想将帘子放下,真娘不肯,从袖中抽了绸帕捂住口鼻子:“让我再瞧瞧。”
朝华手中拿着图纸,听工部官员说:“今年热得时间长,别看这会儿日头还烈,一场雨下来就凉了,等一下霜一结冰,工事就得等过了冬天再动了。”
得趁着天冷下来之前再赶赶工。
“这会儿再热总比六七月好得多了,再多增派些人,年前应当能先把房子建出来。”陈维俭心里盘算,除了神农堂有两层,余下都是一层,赶起工来建得很快。
朝华微微一笑:“陈大人辛苦,前些日子我进宫去向太后禀报工事,太后娘娘也赞陈大人能干。”
陈维俭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长年督办工事,人又瘦又黑,虽看着年岁大,但模样十分强干。
本来这差事点到他,他是极不情愿的。
他在工部营缮司任职,营缮司专管宫室官衙的营造和修缮。盖太医学馆这样的工程不是桩难事,何况还是太后下旨,除了工期短些外,钱给的这么足,事情必能办漂漂亮亮。
可要与女官打交道,不说陈维俭没经验,满朝臣工也没经验。
他出工事图纸的时候,同僚就道:“老陈,你这差事可不好当啊。”
办得好,功劳不一定落在他身上,办得不好,罪过一定是他的。
太医太傅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另一位是太后娘娘的外孙媳妇,真要出了什么岔子,由谁来担责?
还不是倒霉的陈维俭!
他提心吊胆的来,头回见面疑虑就打消大半。
王太傅不是什么乡下老妪,她对工事颇知一二。容姑娘年轻不懂工事,但一点拨就能明白,而且二人都管过账,一摊子事何先何后,她们都心中有数。
陈维俭的心一下就放回了肚子里,这工程还不差钱。荣王府给了五万两,忠义侯府给了两万两,余下零零总总加起来,账上已经有十万两了。
工部办差怕就怕没钱,没钱就备不齐沙土木材,没钱就征不到徭役工匠,如今多出这么些银子,陈维俭看着账本就想笑,他就没办过这么富裕的差!
再说这二位还都很愿意在太后面前替他美言。
原来说他倒了大霉的同僚,又都纷纷改了口风,说他运气好,太后刚当政,他就办了这么漂亮的差事。
陈维俭愈加尽心尽力,他卷收起图纸,笑盈盈对朝华道:“容姑娘放心,咱们必能按期竣工。”
朝华转身要走之时,听到有人隔着街唤她:“阿容!”
抬目望去,就见真娘在街边马车中扒着车窗冲她招手:“这儿!”
朝华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车边才小心揭下面纱的一角,她不是为了男女大防,是工地上尘土实在太大。
要是不用面纱蒙着头和脑,回去头发里必要落一层灰。
“你怎么来了?”
真娘眼睛亮晶晶的:“我来看你呀,你好威风啊!”
那个官员瞧官服怎么也是个工部郎中了,正五品的官儿,在阿容面前客客气气的。
真娘当然见过男人客气,譬如家里的管事们,可那是家里的管事,不是官员。今天瞧见工部的官员小吏都听阿容发号施令,又新奇又替她骄傲。
朝华笑了:“有什么威风的,大家同办一桩差事,有商量而已。”
岳氏招呼她:“赶紧上车来!”
朝华闻言冲沉璧夏青点头示意,自行上了马车,上车前解下纱巾,果然抖落了一层灰。
真娘赶紧把干净软巾递给她擦脸擦手,问她:“你饿不饿?渴不渴?”来之前准备了点心和荔枝冰雪水。
朝华捧起杯子喝了口甜浆水:“我早就饿了。”
早上在千步廊,下午到学馆,中午那顿图方便吃的是廊下食。今天的廊下食是扁食,送就是凉的,味道闻上去不太妙,朝华不敢吃,吃了两块干点心。
“以往在家里还觉得煎过的扁食馄饨油腻腻的没法下口,今天中午送了扁食来,我就想怎么不是油煎的,那才又脆又香呢。”朝华百忙之中,抽出信纸,把今天的小事写在信上。
她同裴忌不便日日通信,便隔上十天互送一封。
十天一封信,能攒下许多趣事怪事,慢慢她竟然也习惯了,信匣中存了厚厚一叠。
真娘听了直乐,挽住她的胳膊:“那咱们今天吃包饼烧鸭子,保管吃得你满嘴流油!”
朝华回挽住真娘:“那再好不过,我要吃烤得油汪汪的鸭子,片得薄些,皮肉再加上菜丝甜酱……”
真娘笑倒在她身上:“了不得了,她都流口水了!”
真娘四月末头回离京,人还在船上就听到了太子病逝的消息,因离京城不远又是官船,还挂起白幡致哀。
殷慎感叹一声:“要变天了。”
太子新丧,禁弦歌戏乐,此时殷慎也不能送妹妹去各处游玩,便又送妹妹回京。
真娘回京时,朝华正在汤山行宫中为裴忌扎针治腿。
她便老实在家窝着,教保哥儿读书,帮嫂嫂打理家事,与朝华通了两封信。
等到旨意一道道赐下来,殷慎已经离京办差,真娘与岳氏在家中面面相觑,岳氏道:“倒是桩好婚事……只是……”
只是朝朝的父母和离了,太后娘娘竟连问也没问?
真娘不奇怪第一道赐婚的旨意,她问嫂嫂:“这个太医学馆是什么?阿容这是当官了?”
岳氏一时卡住,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当官,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大概是,就算此时不是,之后也是。”
命妇是有品阶的,按制为太后皇后分担每岁亲蚕祭农事宜,太后娘娘选朝华,而臣子们能接受。
也是因为朝华已经算半个命妇了。
太后娘娘的行事向来是如此,稳和快,太后娘娘会选稳。
春风化雨,等到朝臣们发现的时候,事情已经这么办了。
“说不准咱们家真出个女官了!”
真娘稀罕起来:“那咱们要不要去贺一贺阿容?也不知道她在哪个衙门里办公,不会是关起门来当官罢?”
岳氏摇头:“不会的,正经的衙门都在千步廊下有办公所。”
没想到,还真是在千步廊下。
姑嫂二人不能进承天门,真娘写过信,知道朝华很忙,倒有些落寞,却不肯让嫂嫂请她来。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阿容又是女子,为太后办差更得办出个样子来!咱们不能在这会儿拖她的后腿。”
她备上贺礼,又给太医学馆捐赠银两,而后又坐船离京远游去了。
这番回来知道朝华忙得有模有样,怎么也想来集贤街看一看。
马车往前走时,真娘还掀帘看着还没建成的神农堂,朝华在她身后靠着她,对她道:“八月十八,我生辰那日要跟师父一块过。”
真娘任由她靠着:“我许久没见过师太了,也正想见见她呢。”
朝华的呼吸又轻又缓慢,她看了眼岳氏,见岳氏眼中闪过担忧,投去宽慰的目光,靠在真娘的背上说:“师父也想见你。”
师父说,可以试一试了。
朝华用过晚膳, 坐车回家。
踩着杌子下马车时,门房上的小厮殷勤道:“三姑娘回来了?大老爷也才刚进门儿。”
朝华冲他点点头, 甘棠早就在门上守着,看见朝华就递上软巾香帕:“屋里备了些酸梅汤,姑娘要不要喝一盏解解腻?”
朝华接过帕子:“送来的炙鸭子你们都吃了没有?”
甘棠笑盈盈的:“都吃了,会仙楼一共送了十只炙鸭子来,各房送了两只,余下的咱们屋里给分了。”
朝华和真娘岳氏一块在会仙楼用的饭,定了十只鸭子, 连薄饼和葱丝甜酱一块儿送到容府。
容老夫人和楚氏一起用饭, 她们俩都吃不得油腻, 略动几筷子算是领了朝华的孝心, 多下的都分给丫头们。
容五容六上太学, 与太医学馆同在集贤街上, 偶尔他们俩还会路过太医学馆。
同窗们知道容朝华是容五容六的堂姐, 还打趣他们:“你们俩都还没考上,怎么是姐姐先当了差?”
这是话说的好听的,还有些不大好听的, 牝鸡司晨。
容五容六皆不是笨口拙舌之辈, 自打来了上京城, 会馆中听文人议事, 还在大伯的书房里听政事。
听见那人这么说, 容六还想与他争辩, 容五先拦下弟弟, 而后笑看他, 装作没听清似的问:“你说什么?”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太学中的同族和姻亲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冲容五容六作揖赔礼,第二日就为这人报了病假。
太后当政,谁是牝鸡?
那家长辈备下厚礼,亲自登门,对容辰道:“小儿无状,还望贵府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容辰根本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家看没闹到容辰面前,狠狠松了口气,称赞容五容六是厚道人。
容五容六分到炙鸭子,在屋里咋咋呼呼吃得开怀。
“四姑娘还差人送了些熟醉蟹和炒好的蟹粉来。”甘棠笑着说,“冬青姐姐她们都去厨房要了炒菜炒肉,趁着吃鸭子大家伙凑在一块高兴呢。”
朝华颔首:“你吃了没有?可别想着留给沉璧啊,她一个人吃了一只呢。”
“我吃了,咱们院连鸭架子都没剩下,炸过了下酒呢。”
朝华不在家,甘棠也没得闲。
她不能跟着朝华去千步廊当差,就在家中带芸苓几人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各府里的赏赐收归入库。
赐婚的旨意一下,上京城中不管原来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家俱都来道贺送节礼。
这些也得由甘棠记在礼薄上,分远近亲疏,方便以后回礼。
还有姑娘的婚事,是宗事府和礼部的官员们在办,大夫人主事,三房也不能一个人不出,甘棠来当这个总管。
朝华回到房中,看了眼礼单、嫁妆单和仪程单,感慨:“你要是能跟我去千步廊就好了,你比那些小吏们能干得多!”
小吏们办事,还真没有她身边几个女婢们仔细尽心。
甘棠微红了脸:“姑娘真是,那都是官员们呆的地方,我哪能去。”
“我看能,太医学馆建成之也缺好些文职,到时你跟我去。”
甘棠一向是几个丫头中最稳重的,闻言眉毛都扬了起来:“我?我能去?”甘棠二十岁了,可她没有成亲的打算。
一般在姑娘身边当一等丫头的,随着姑娘出嫁,或是留在房里当个房里人,或是嫁给管事,当管事姑姑。
甘棠不想当房里人,她想为姑娘打理家事,当管事姑姑。
姑娘的婚事一直都不顺当,终于一顺百顺,往后要嫁进世子府去!
芸苓这些日子就在说:“往后你必是姑娘身边的大管事,那我就当二管事,当大管事要管多少人?”
世子府里侍候的人不得比三房小院里翻十倍?
她没想到,姑娘要把她带去太医学馆……甘棠又有些怔,又有些晕。
朝华进到屋中,看甘棠跟在她身后发怔,轻轻一笑:“你识文断字,事情又办得好,怎么不能去当文职?”
只要甘棠愿意,太医学馆的文职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家中这一大摊子事甘棠都能办得井井有条,学中的事,再如何也比大族后宅事容易些。
甘棠心头惴惴,朝华看出她不安,便对她道:“这都是后话。”
桌上青瓷碗盛着酸梅汤,朝华喝了半盏,吩咐芸苓:“再备一盅,放在提篮里。”
芸苓先应一声,而后才道:“四姑娘那边已经送去了,老太太和大夫人那儿本也没用多少,姑娘这是要往哪儿送?”
“去祠堂。”朝华不洗漱不换衣,提着汤盅径自出了簌爽斋,穿过容府回廊曲道,行到祠堂门前。
这个时辰,父亲还在灯下看经。
朝华站在屋前叩了叩窗,轻唤一声:“爹。”
容寅抬起头来,他冲朝华笑了笑:“朝朝,下值了?”
容寅虽不出祠堂门,但容辰隔几日总会来看他一次,有时是劝他出仕,有时又劝他时局安定之后继续出门走走,有时是告诉一些他真娘和朝朝的事。
容辰对弟弟道:“连我都已经听工部的人赞过她好几次了。”不光是工部,户部对容辰这个侄女也是交口称赞。
户部官员也不是全为了拍太后的马屁,单只为容朝华能自己想办法弄钱建太医学舍。不动用国家财政,不逼催户部拨款,在户部所有人的眼中这就是个能干的好同僚。
容寅听了,虽也为女儿高兴,却还是叹息。
“你叹什么气,”容辰捻须微笑,“要是朝朝是个男儿,咱们家一门锦绣。”
“朝朝能办这些事……是我原来没当好家。”能干都从实干里练出来的。
容辰看到弟弟这样,虽不忍心却也无话能安慰他:“定则,事情已然如此了,你把自己困住又有何用?”
“连朝朝都能将永秀接回来。”容辰告诉弟弟,“人呢,你大嫂已经在张罗,叫乡下的九弟九弟妹帮着找的。”
上容村的九叔九婶靠容家的关系当了族长,掌管族学。
难得容家去信,九婶很是尽心,把十里八村的后生都寻摸了一遍,因来信上说不能嫁进容家,特意寻的外姓人。
既是远亲,那就一样姓容,不能再嫁进容家,那是理所当然的。
“永秀她自己选定了一户,家里有两间大屋,薄有些田产,也有两三个仆从,听说是咱们家的远亲小姐,很愿意结亲。”
楚氏写信的时候,把嫁妆也写明白了,二三百两的嫁妆银子,九婶特意找了相衬的人家。
容寅沉默听着,并不说话。
永秀来求见过他,可他不知要怎么看这个“女儿”,不再见她,但给她一条活路走,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仁慈的办法。
容寅点点头:“也好。”
跟着容辰又说起朝华的亲事:“太后突然下的旨意,家里人都措手不及,好在朝朝回来说是她许的婚。”
容寅听此处,脸上才有丝笑影:“我知道的。”他知道朝朝的脾气。
“那位裴世子,人如何?他知不知道……”容寅眉头深锁,知不知道真娘的病?知不知道他们和离?
容辰沉吟片刻:“人如何,咱们原来只怕都看错了。”他说的咱们,朝中与他一样不党不朋的官员,他们以前并没机会接触这位世子,如今才知,他不仅深受太后的信任,也是个能办事的人。
“至于咱们家如何,他知道。”不用挑明白,只要看对方送来的礼就知道了。
未来的女婿身份再尊贵也得给未来丈人岳母送礼,一份送到容家,一份送到殷家,楚氏收点的时候就感慨:“原来世子早就知道了。”
连婚礼仪程中的拜别父母也没勉强列在一起。
容寅脸上神色更松驰了:“那就好,那就好……”起码他们彼此不假装,不矫饰,以后的日子如何,朝朝比他聪明得多,必能过得好。
朝华过节过令的时候会来祠堂,去千步廊之后也来过几回,带些吃食,闲谈几句。
“下了值,在外头跟娘和舅妈用了饭回来的。”
容寅点点头:“你们吃炙鸭子了?你娘用的多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