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步, 谁当未来的皇帝太子都不一定, 但他反正是活不了的。
荣王世子猜得很准, 他扔下了世子妃和他的儿子女儿, 带着几个精兵逃跑, 刚出城几十里就被禁军指挥使卫旋抓住了。
卫旋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还打趣了他两句:“世子这个时候出城打猎, 好大的雅兴啊。”
荣王世子面如土色,脸皮还没撕破,但刀已经开刃了,早晚要落下来,割他的脖子。
他被提溜回荣王府,府中兵丁全换了一遍,看见世子妃和一双儿女,荣王世子脸上笑比哭还难看。
“我……”
他是半夜里跑的,世子妃和一院的姬妾连响动都没听见,醒来王府就被禁军给围住了,处处是火把兵丁,一屋妇孺被关在一起,静等天命。
世子妃看见丈夫回来,一手搂一个孩子,扭过脸去。
裴忌是第二天去的荣王府:“外祖母派我来看望表兄表嫂。”
卫旋能带领手下禁军这么快就追上荣王世子,是裴忌给他的消息,他自然要还裴忌这份人情。
他笑道:“世子放心,太后娘娘说了原来如何现在如何,只要不出府门,都跟原来一样。”
兵丁都退到外,世子世子妃和姬妾孩子们都能在王府中自由活动。
裴忌点点头:“卫大人办事,舅舅和外祖母都是极放心的。”
荣王府中花团锦簇,绿柳成荫,只是四处都死一般静,人人都呆在自己屋中,根本无人敢在廊下园中穿行。
裴忌的竹轮椅滚过荣王府的长廊,进入正堂,荣王世子和世子妃局促站在一起等待他。
“表兄表嫂在自己府中,怎么这样拘谨?坐罢。”
裴忌只是一开口,荣王世子和世子妃就听出话音来了,夫妻二人昨日反目,今日又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自己府中”。
夫妻二人互望了一眼,世子妃先行开口:“表弟素日少来,我也不知表弟爱吃什么茶,便预备了些蒙顶甘露。”
蒙顶甘露是蜀地贡茶,是邓太后爱喝的茶叶。
裴忌笑了:“表嫂有心了。”
他来不是喝茶说闲话的,开门见山道:“劝父改过,谏父尽忠,可谓大忠大孝。表兄以为如何?”
荣王世子不敢置信,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一旦父亲起兵,不光是他,阖府女眷孩子都没活路可走了。
消息送到京城的那一天,朝廷派兵平叛的那一天,他们一家子的血会用来祭旗。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指了一条活路给他。
裴忌看他脸色知道他心中还有几分犹疑,他还在想万一。万一要是荣王赢了呢?他保得性命,到时还是太子。
“我言已尽,忠和孝,表兄好好选一样罢。”裴忌说完离开了荣王府。
世子妃看着裴忌远去,回头看见丈夫迟疑,她冷笑了一声:“世子这时倒又想着自己是为人子的了?”
荣王世子也不顾妻子说话夹枪带棒,他身边的谋士都被关押下狱,只有妻子还能商量大事。
“我是怕……”
“你是怕父亲赢了。”世子妃说完又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冷笑,“他赢了,同你有什么干系?”
“这么些年你在上京为他封官许愿,笼络人心,结果呢?他可曾想过你的命?”
“就算事成,咱们一家子也烧成了灰!”世子妃冷笑之后,对他道,“到时是你哪个弟弟当太子?四弟?五弟?”
“为他人作嫁人也就罢了,你这是要为他人做龙袍啊!”
世子妃说完这句,又软下了语气,“太后娘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只要事发时,你能上表反对,劝父尽忠,咱们一家总还能保全在这王府里。”
赢了没有任何好处,输了还要一起陪葬,倒不如为自己搏条活路。
荣王世子“想通”了,他请卫指挥使送信给裴忌,信才刚送到,七八篇字字泣血的劝父书便送进了荣王府。
荣王世子只要按照时间,一份一份提交给朝廷就好。
这些东西会传扬天下,不论荣王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圣人还在,他以什么理由起兵?如今连亲生的儿子都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邓太后十分满意,特意褒扬荣王世子,一家子的命算是保住了。
等到裴忌再一次去荣王府时,荣王世子见了他便瞪大眼睛,裴忌是走进来的,他的腿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
这回世子妃更加热情,他们一投诚,王府中的吃用就按照规格送来。是不像以前有荣王补贴的时候更奢侈,但风雨飘摇之下,还能如此已经难得。
“我听说太后给表弟赐了婚事,我这里有对珊瑚盆景,想赠给表弟妹贺新婚之喜。”三尺高的珊瑚,盆中填满珍珠宝石,裴忌还没上门,世子妃已经命人装进箱中,只是要裴忌点头,才能把东西送去容府。
裴忌不以为意:“表嫂有心了。”
荣王世子不敢稍怠,托着茶盏小心问道:“表弟,是不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后娘娘那里倒没吩咐什么,”裴忌吹了口茶,微微笑着望向他,“是我有东西给表兄看。”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纸递到荣王世子面前。
荣王世子接过纸张,翻开一看纸上写的竟是秦州的能臣武将,大概的钱粮储备,还有军械库图。
他脸上青白一片,良久之后才又开口:“这是……这……”
这些怎么会在裴忌的手里?
裴忌托着茶盏,细细观察荣王世子的神色,看他脸色由青转白,轻笑一声:“看来消息还算准确。”
荣王世子脸色灰败下去,裴忌道:“有些是你的幕僚说的,有些不是。”
关押起来的幕僚当然不是简单吃牢饭这么容易,而是把他们肚子里知道的全榨了出来,一滴也不剩。
荣王世子惊出一身身冷汗,他已经选了这条路,邓太后不会给他反复的机会。
于是他对妻子道:“拿笔来罢。”狼毫沾墨,补上几笔,才又将这几张纸递还给裴忌,垂头道,“我在京城,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裴忌扫过一眼:“表兄真是爽快人,倒没撒谎。”
一句话又说得荣王世子动弹不得,但凡他作上一丝半点假,裴忌可就不会再给他好脸色了。
裴忌起身离开时:“表兄表嫂也别闷在府里,该请安就请安,该上朝就上朝。”又望向世子妃,“我未婚妻不怎么喜欢宝石珠玉,正跟太医太傅一起建太医学馆。”
世子妃立时知机,她依旧在笑:“一件归一件,支持学馆那是另一回事。”打定主意出门第一件事是给太后请安,第二件事就是给太医学馆捐银票。
夫妻二人都没觉得这钱是真的要捐给太医学馆的,以为裴忌是借个由头张口要钱而已。
荣王世子感慨:“他倒好,他自己不收,给他未来媳妇当私房呢。”
世子妃却说:“反正咱们这府上往后是谁都能来刮一层油了,给别人,不如给裴忌,就当捐个护身符罢。”
朝华在千步廊跨院内,突然收到了一笔荣王府给太医学馆的捐赠。
她看到银票的金额足有五万两银子,捧着银票匣子去找师父:“师父,这钱咱们收不收?”她大概猜到了这钱是怎么来的,她想收下这些钱。
户部虽有拨款,但得一笔一笔到,国家又有战事,万一户部打欠条呢?
这些日子朝华一回府就跟弟弟们一块到伯父的书房里去,事听得多了,知道原来户部时常打欠条。
国库税收要用来备战备荒,每年有多少盈余,就在盈余中办多少事儿。手里有现钱,总比等拨款要灵活机变。
净尘师太也是一样的想法:“收下,你另立一个帐目,到时再感谢他们捐赠。”
事情办起来,只有她们二人便不够了。
户部调过来一个小吏专程录帐,工部将图纸重新修改过,征召匠人开工。由礼部择定吉日。
六月初六,宜动土。
朝华在腰间配上了太医学馆的鱼符。
六月初六,宜发兵。
裴忌手握虎符赶赴秦州。
一辆是容辰的车,一辆是朝华的车。
朝华每日清晨即起, 换衣洗漱,简单用过早膳之后便去给祖母请安。
容辰也是这个流程,他头回在怀恩堂外遇到穿着蓝绸百草暗纹袍,头戴玉冠的侄女时还颇不习惯。
几回之后,容辰就习惯了,每日在怀恩堂外遇上侄女,他还会先表达一下长辈的关爱。
“天气越来越暑热了, 再有些日子冰炭房就该每日送冰了, 冰要不够, 后街上也能买。”
朝华微微一笑:“多谢大伯, 我们小院偏些, 倒不怎么热。”
容老夫人看着廊下请安的儿子和孙女, 明明差着辈分, 却像是同僚一般。
容老夫人跟王嬷嬷感叹:“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是看不见三房出个当官的,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孙女得了个一官半职。
到这会儿容老夫人还觉得不可置信。
王嬷嬷笑了:“老太太真是,当年是您叫媳妇们姑娘们都能进祠堂拜祖宗传祭盒的, 怎么这会儿还迂腐起来。”
“那怎么能一样, 那是在家里……”容老夫人一句话没说完, 回过神来了, 对太后来说, 这也是“在家”里。
以往容家起的最早的是容辰, 他要上早朝, 天还没亮厨房便得给大老爷预备下又软又暖和还能顶饱的食物当早膳。
如今三姑娘也要去千步廊, 厨房就每日做两份,一份送去大房, 一份送去三房。
用过早膳再请过安之后,伯侄二人各自登车上差去。
马车一前一后,在承天门前停下,乌泱泱的大小官吏们都排在承天门前,等待禁军核对腰牌进宫门。
朝华手中提着小食盒,排在诸多官吏们身后。
官员小吏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熟的同僚各自问安,只是他们依旧不会主动跟朝华问好,只有天天打交道的工部官吏们,偶尔会向朝华颔首示意。
容辰送了侄女几天,看侄女确实没有心慌气怯的模样,便也不再送她,任由她自己排队。
大家会给长官让路,譬如一二品的大员,见到了总会退后一步半步,现在又会给女官让路。
朝华身前空出一块来,她一路道着谢,安然走到承天门前,取出刻着鱼符的腰牌,想递到禁军手中。
禁军小将连看都不看,摆了摆手:“你……您下回就直接进罢,咱们这儿就没人不认识您的。”
哪能不认识呢?一共就两位女官。
朝华微微一笑:“多谢。”说着收起腰牌往前去,走进跨院。
杂役们已经打好了水,她搁下食盒先替师父收拾桌椅,煮上茶水,再点起一支檀香。等净尘师太到时,屋里已经洒扫干净,桌边炉上鱼汤正沸。
净尘师太虽已经脱下缁衣,不在佛门了,但她吃素已经十来年,贸然吃荤腥身体克化不了。
朝华便吩咐厨房先做些清淡的鱼茸馄饨,慢慢给师父调理脾胃。
屋中窗户大开,案前净花插瓶,屋中除了花香果香气,还有檀香气。
净尘师太看见她就笑:“今日又这么早?”说着坐下用早膳,吃个七分饱,院外就响起了太监们打响板催促官员上朝的声音。
每日这时候,千步廊下寂寂无声。
朝华做完这些,打开信匣,倒出十几张各府的请柬。
荣王世子妃给太医学馆捐赠过银两之后,特意在给太后请安时提了一句,太后娘娘褒扬一眼。
就这一眼,上京城中的勋贵们一个个往太医学馆送请柬,纷纷表明愿意捐赠银两。
这会儿工地上刚打地基,不用每天都去,师徒二人做起细活,净尘师太选教材和生员,朝华分捡这些请柬,收钱。
朝华一张一张打开,最早送来捐帖的那一批就是跟荣王走的最近的那一批。
太后娘娘虽没发落他们,但他们自己知道自己不干净,赶紧想办法向太后示好。
荣王府是捐赠最多的,余下各府多则数千两,少则几百两。还有忠义侯府的捐帖,落款是忠义侯和虞氏。
朝华眉梢微抬,把这张请柬压下,派人给大堂姐送信去。
帖子上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有两万两,不知堂姐知不知道此事。
等朝华下衙回家,令姜已经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正在上房等着朝华,一看见朝华便道:“不论侯府捐多少,妹妹只管收着就是了。”
朝华接过丫头递来的巾帕,先拭汗擦脸,又接过冰湃的绿豆水解暑气,喝完才说:“可有两万两呢。”
她依稀听说过,忠义侯把侯府的产业捏得牢牢的,大姐和大姐夫二人这些年几乎是靠着大姐姐的嫁妆出息在维持身活。
容令姜干脆利落的回道:“这些都是侯爷的私房。”反正这钱落不到他们夫妻二人手中,能为朝华办点事,她高兴!
忠义侯四处走动想换立世子,可他又实在没有理由。
长子孝顺成器,已经在朝中当了十几年差了,幼子还没开蒙,他就算挑毛病也没处可挑。
好几回当着列位同僚的面喝斥已经三十岁的儿子,傅东廷咬牙忍了下来,不曾当面跟父亲起冲突。
忠义侯一计不成,便又四处感叹自己没孙子,侯府无人承袭。
这话可是可笑,长子正值壮年,怎么就无人承袭?
这话传到楚氏耳中,生了好大一场气,容令姜当时回家安慰母亲:“娘莫要动气,他越这么说,东廷越是待我好。”
为什么没孩子?还不是因为容令姜夫妻二人规规矩矩为婆母侍疾守孝,这才耽误了。
忠义侯这么说,是下他自己的脸面。
不等忠义侯想到别的办法换世子,朝局忽变,太子病死,荣王谋反,太后独掌大权。
儿媳妇的娘家妹妹,如今已是裴忌的未婚妻。
忠义侯自打生下小儿子,在家里明里暗里的闹腾了五六年,天一变,他突然就老实了。对儿子软下来,连对儿媳妇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挑剔。
忠义侯是转变了态度,可傅东廷也已经寒了心,他身上除了忠义侯世子的身份外,还有一个世袭的三等将军。
此番平叛,他自请上阵,跟着裴忌一起奔赴秦州。
忠义侯看儿子离京,不管心中如何想,却对容令姜道:“东廷媳妇,有空就把你妹妹们请来走动走动。”
还示意妻子多跟容家三姑娘交好,他以己度人,对虞氏:“她们是隔房姐妹,又不是亲姐妹,说不准你就同她投契。”
容令姜听说之后,都快气笑了,她主动挑起了捐赠话头:“外头许多人家给太医学馆捐银,我听说荣王世子和世子妃也都捐了,咱们家要不要也出点?”
忠义侯自掏腰包,捐了两万两。
容令姜长出口气:“东廷走的那日,我在公爹脸上都瞧不出担心来……”她甚至隐隐觉得公爹好像很希望长子去战场。
又为侯府挣得荣耀,万一……容令姜阖了阖眼,后头的她不敢再细想。
送别那日,夫妻二人对望那一眼,她知道丈夫同她想的一样。
令姜长出口气:“不说这些了,妹妹的差办的如何?这一笔要不够,我回去再吹吹风,叫他们再出点血。”
楚氏又帮女儿又帮朝华:“是该叫他出,就算是替你自己,替你妹妹,也是替你爹,再榨他一笔!”
太医学馆收到捐帖,最高兴的自然是户部,不用动国家的钱,事情就能办成,皆大欢喜!
朝华喝了口绿豆汤,笑道:“那我就多谢大姐姐了。”
户部派了能算会写的小吏过来单独立账,朝中连最后一丝推脱的声音都没了。
又有钱又有人,太医学舍建得十分顺利,只可惜荐福寺中的明镜明空都不肯到上京来。
净尘师太倒想得开,对朝华道:“她们是我的徒弟,你的师姐,但也是佛门弟子,传医治病就好,不必非来俗世。”
明镜明空二人把净尘师太留在寺中的病案医书都整理装船,就用殷家的船送来上京。
几千册书籍病案先都堆放在朝华买的那间宅院中,其中有这四十年来,净尘师太断断续续写的手札。
净尘师太也搬过去,她对朝华道:“我想编《医经》。”她想将自己学医四十多年的经验病案编成书册,先从最入门的开始,写成之后用来当太医学馆学生们的教材。
朝华一力赞成:“师父只管编书,余下的杂事交给我就好。”神农堂初具规模,要是顺利大概来年春天,太医学舍就能初步建成了。
太医学馆建得如火如荼,秦州战事也是捷报频传。
裴忌的信夹在捷报中一并送进京城,送到千步廊下朝华办公用的那张素面小方桌上,朝华坐到官帽椅上,展开信来。
信中战事只寥寥几笔,说些西进赶路的趣事,又问她太医学馆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