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除开跟着师父学医,朝华还做起了细务。
譬如上京城中沙土多少银两,木材多少银两,工人工费一日几何,她没盖过房子,但容家盖过园子。
虽不用挖湖造桥叠太湖山石,但基本的东西是一样的。
“师父,等七日之后咱们进京城能不能去看看土地。”朝华拿着图纸,“拨给太医学舍的这一处土地究竟是立时就能动工,还是要先拆除清渣才能动工?”
那样就又是一笔支出,工时也得拉得更长些。
等她们回京城时,太子新丧的九大祭还没办完,虽不能马上就动工,却可以将动土前的事项准备得更细致些。
净尘师太更加满意,她再次提点道:“要不然,问问世子?譬如该跟几部官员中的哪几位大人打交道更方便?虽有圣旨,但紧着办和工事工办还是有差别。”
朝华唇角微抿,这些天她除了跟在师父身后,几乎一句多话也不跟裴忌说。
每说一句,便觉腕间发烫。
裴忌也老实乖觉得很,不多说一句话,也没再用小石榴弹子打她的窗户,二人夜窗对照,灯火总是一前一后熄灭。
但药堂中还是一日四次送进合她口味的膳食来,还会看她用的多不多来调整菜色,不过某一顿吃得少些,第二顿时就送上了米粥和酸笋拌藕菜。
这人怕不是连她在余杭时每天吃了什么都抄录下来了?
净尘师太那入世的态度又来了:“世子欠我一个大人情,当然该帮我的忙了。”她拍拍朝华的肩,以示鼓励。
朝华只得再一次去了重明阁。
裴忌像是早就在等她似的,阁中茶水点心已备,一等到朝华发问,他立时就道:“户部不必我说了,当真要用,可以用卢昌言。工部的陈维俭办事仔细爽利,礼部的事,大概誉王会办。”
誉王负责完了太子丧事之后,也得叫他忙起来,帮着太后颇办几位可心的事才好。
几句话就将事说完,朝华起身欲走时,他也跟着起身,正色道歉:“前日是我莽撞,容姑娘可否宽恕?”
朝华这才看见他没作日常装束,而是仔细收拾了一番。
“实在不行,明日行针的时候,你出手重些,扎我几下出出气?”
朝华瞧他一眼:“好啊。”
真等到第二日行针时,裴忌躺在竹榻上等着她“出气”,可她出手又轻又稳,直到行针结束也没等来她的“出气”。
裴忌忍耐着不敢笑,目光跟随她。
朝华全幅心神都会在针上,直到行针完抬头,她也没看向裴忌,而是看向了师父,等待师父的评价。
净尘师太含笑点头:“是苦练过的,不错,之后几日都按这个来。”
七日匆匆过去,等到最后一天时。
朝华收针的动作比前几日都更慢些,她一根一根将银针收入竹制针桶中,等会还要煮针晾晒,再收回针囊。
她动作越慢,裴忌心中叹息越盛。
他终于开口:“荣王反了。”
圣人还活着,太子才刚新丧,荣王若是图稳,就该称病不入朝,反正世子没能逃回去,一切治丧事宜就推给儿子,没成想荣王反了。
大概是知道,等得越久朝局就越稳,他越没机会。
她那句马踏山河的戏言,竟尔成真。
所以他求亲的话才说不出口,想等到回来再说。
朝华收针的动作一顿。
药堂外暖水生烟,朱榴吐艳,她起手搁下银针和针桶,回身望住裴忌。
“你现在就说,我现在就应,你以后再说,我应不应便未可知了。”
裴忌本是打定主意回来再求的,可此言入耳还有何可犹豫,当即剑眉微扬,撩袍曲身。
脑中原来预备的酸词假文一时之间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最寻常的一句:“容姑娘,我实爱重你,你可愿与我执手白头?”
朝华确定的事情, 从来都利落干脆。
裴忌话音刚落,脸上还未来得及流露出忐忑期待的神色, 朝华便已轻点下颔,干脆应承:“好。”
这个“好”字明明音量不大,却干净爽脆,像他年少时清夜入耳的佛铃声。
那时他藏在寺内高阁行针,抬头就能望见她窗前不灭的灯烛。
药堂中有片刻静寂,裴忌慢慢站直了身子,刹时间许多事涌进他脑中:“世子府还没修整好……”
该早些动土的, 可宫中出了许多事, 不是动土的时候。她要住进来自然要找最得力的人去打点, 现下最得力人都用在西北。
“外祖母那里我也得去请旨……”
外祖母上回写手谕的时候就问过他:“都到这一步了, 你竟还没能打动她?”
裴忌当时苦笑摇头, 邓太后一面写手谕一面许诺外孙:“这样难才求来的姑娘, 到时必要让你风光大婚。”
“还有你伯父你父亲那里。”容辰, 不,如今是大伯了。大伯应当是心中有数的,几回在勤政殿前相遇, 他对大伯都很客气。
要是连这点机变也没有, 容家也不可能还在朝中。这回太子病逝, 太后掌朝, 容家站的清流一派可是异心都没有的倒向了太后。
“还有聘礼, 嫁衣的规制。”与皇室结亲, 每一环节都要由礼部来督办, 不再由容家为女儿备嫁衣嫁妆。
朝华走到茶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边啜饮一边看他在屋中来回踱步。
本来扎完针行血也要走动几圈活血疏散,他今天走的, 比第一天走的要顺当多了,只看步态步子已然与常人无异。
裴忌继续道:“还有王医官,你师父那里也该禀报一声。”
朝华喝了口茶,师父其实早就赞成,要不然怎么会屡次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说到净尘师太,就想太医学,裴忌继续说:“你还有太医学的事要忙,依礼宫中会有嬷嬷来教规矩,这些咱们就免了。”
管教嬷嬷而已,怎么可能叫她们压在她头上。
“别的礼仪,你也都不必管,选个礼部能办事的官员来操办这事就好。”要会办事,还得懂眼色的。
在容家来往进出都要客气些,别因是为皇亲办婚就以势压人。
裴忌絮絮说了许多,一转身就见她正安然坐着吃茶。
看他停下,朝华举起茶盏道:“别停啊,还有两圈。”
裴忌依言继续踱步:“事情这样多,我怕你忙坏了。”也怕忙中操办得不细致,再说八月是她十八岁的生辰,他应当是赶不回来的。
纵他不在京中,也要给她好好庆生。
朝华默默喝完杯中半盏茶,搁下茶盏,拍了拍巴掌。
夏青把早就预备好的膳食送进来,每回行针过后,主子都需要大量吃东西,容姑娘说这是因为那个什么阳明经通胃?所以才饿得快。
一端上食盒,人便被叫住。
“给赵轸传话,问他动工动得怎么样了?”
夏青顿了顿,他才刚跟赵大哥说府里动土不必那么急,没想到主子这就问上了!他只得岔开话头:“我这就去问,主子您尝尝这个,刚炙好的羊肉,可香着呢,给配的软面饼子,你赶紧尝尝。”
说完放下食盒飞快溜出殿去,火烧火燎去给赵大哥报信,慢不了了,主子催了!
朝华伸手取一块软饼,裹上切得细碎碎的羊腿肉,卷起来递到裴忌手上:“吃罢,不着急后头的事。”
先定下亲,他们俩从此都能安心办别的事。
裴忌长出口气,终于坐定,接过卷饼,咬上一口酥香流油。
先把婚事定下,别的之后再办。
七日一过,朝华坐马车回城,裴忌骑马送她。
这一路回城去,裴忌并没遮掩,就那么骑在马上,靠在她车边。
甘棠坐在车里提心吊胆的:“姑娘,要不要请世子离咱们远些?”
马车上可有容家的记认,在郊外还好,进了城总有人能看见车上记认,知道马车里的是容家姑娘。
朝华含笑摇头:“不用。”
他办事向来很快,这会儿祖母大伯母和父亲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
二人一个坐车,一个骑马,入城门时,城防兵丁看见裴忌的腰牌反复确认,可裴世子不是个瘫子么?
裴忌十三岁之后就再没有跨马走在上京城中,出入城门总是坐在车中,城防营里认识他的人不多。
兵丁反复核对腰牌,裴忌一点也没动气,笑盈盈等着。
直到门千总小跑上前来,看见是裴忌本人骑在门上,微瞪着眼睛拍了下门卒一下:“这是裴世子!赶紧放行!”
跟着又抱拳赔罪:“世子莫怪。”
裴忌言辞和煦:“他办事认真,有何可怪的。”
他今天再次骑马入城兴致比十三岁还高,时不时隔着车帘问:“朝朝,有珍珠笋和甜瓜,你想不想吃?”
纵是事情已定,他也太招摇了些,朝华忍不住蹙眉:“不吃!”
一直送到容府那条街前,骏马停下脚步,裴忌目送朝华的马车停下,调转马头进宫去。
容府门前早有人来接,朝华下马之后才看见等在二门的竟然是大伯母!
她赶忙上前去:“您怎么在这儿等我?”
楚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下看过:“朝朝,裴世子求娶你,是不是真的?”礼都已经抬到容府了,是世子府的管事送来的。
全搁在堂前没动,要是朝华不答应,容老夫人已经预备按品大妆进宫去求太后娘娘。
朝华拢住大伯母的手:“我点头了。”
楚氏怔住,眼下太后当朝,肉眼可见裴忌会更得宠爱,可那又如何?在楚氏眼里他再怎么金尊玉贵,那也配不上朝朝。
她几乎要落泪,朝华立时明白过来,她拉住楚氏的手:“大伯母不如派管事去宫门前看看,世子骑马快到宫门口了。”
楚氏神色一滞:“骑马?”世子,能骑马?
她立时叫人赶过去看,一双眼睛不够,派了十双眼睛去看。
容家的仆从看见裴世子骑马至宫门前,守门禁军远望来人一时还不敢认,等到裴忌翻身下马亮出腰牌,禁军这才惊呼出声:“裴世子。”
跟着目光在他腿上打了个转,裴世子瘫了得有十年了罢?怎么突然就站起来了?还能骑马进宫来?
裴忌向他点头,把马留在宫门口,径直往宫中去。
容家的仆从直看再看不见宫道上的人影,这才回去禀报。
朝华已经坐在顾恩堂内吃着茶,许婚的事是一桩,拜师的事是另一桩。
容老夫人望着孙女儿:“你说……你说你拜在谁的门下?”
“太医太傅。”
“还有此等官?”容老夫人只听说过太学太傅,可从没听说过太医太傅。
圣人未死,净尘师太虽换下缁衣留起头发,但还没能恢复她俗家名字,王医官这个称呼永久留在她那段宫廷岁月中。
如今她是太医太傅。
容老夫人依旧犹疑:“你拜在她门下,是学医?”
“是。”
容老夫人望着孙女说不出话来,婚事的事,方才大儿媳妇带着管事来回报,说亲眼瞧见裴世子的腿治好了。
如今大势已定,裴世子的腿又好了,结这门亲事,容老夫人虽怕孙女辛苦,却也算是高嫁。
比令姜当年那门婚事结的还更高。
可随即便是拜师学医,哪有世子妃去学医的?
朝华知道自己说一百句也抵不上太后旨意的一句,她托着茶盏喝起茶来,一口还未饮下,邓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得忠就来了容府。
第一道是赐婚的旨意,第二道是着容朝华入太医学舍的旨意。
朝华想到他办事快,没想到会这么快。
两道旨意早已经是现成的了,哪还会慢?
容老夫人还茫然,王得忠嘴上已经是千喜万福的在道贺:“太后娘娘心上两件大事,都落在容姑娘一人身上,老夫人养出这样的孙女儿,实在是有福。”
乾元殿中传出太后的笑声,王得忠听见太后娘娘道:“圣人病重,咱们家是该办件喜事冲一冲才好。”
这意思不就是世子的婚事要风光大办么。
按规矩该进宫谢恩,王得忠又道:“老夫人别忙,天这么热进宫一趟也怪累人的,太后娘娘说了往后是亲家,多的是机会走动。”
“容大人那儿,想必这会儿也许多人去道贺了。”
容辰还在朝中,没想到天大的喜事落在头上。
师玠头一个赶去恭喜容辰:“容大人添了个好侄女婿。”
师玠是诚心实意道贺,他的女儿若不是有裴忌那一句话,保不准就要被抬进东宫当“太子妃”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太后赐婚,宫中赏赐不断抬进容家。
太后赏赐的,皇后赏赐的,还有誉王夫妻,他们按辈分是长辈,自然要赏赐。
容老夫人被这接二连三的喜事砸得有些回不神来,心中惴惴,反是楚氏安然,她宽慰容老夫人道:“娘,叫我看,什么好事落到我们朝朝的头上,那都是应当的。”
昭阳公主的赏赐最后才到,但最丰厚。
她知道消息之后特意去了勤政殿,把她儿子要成婚的好消息告诉病榻上的兄长。
“哥哥,太子大婚要用的喜服,阿忌和他媳妇是用不上了,也不吉利,但那些赏赐我看正合适。”
“对了,哥哥还不知道罢?阿忌的腿治好啦。”
榻上的皇帝每日喝下不知多少珍贵药材煎制的药浆,却如泥胎木塑一般,但昭阳知道她哥哥听得见,她满意放下帐子,走之前对嫂嫂笑说:“明日,我还来。”
华枝春/怀愫
容老夫人缓过神来之后, 大概猜测是裴世子暗中动过许多“手脚”,只怕早就与朝朝相识。
要不然以朝朝的脾气, 不是她自己看中了的,怎肯答应嫁娶。
容老夫人又后怕又叹息。
后怕的是裴世子到底不是沈聿,沈家儿郎无根无基,二人就算有过约定,容家要想不认帐,沈聿莫可奈何。
可裴世子有的是法子让朝朝吃暗亏,不说嫁过去当正室, 就是妾室, 当真要强娶, 容家难道还能拼着一家子鱼死网破?
她跟楚氏一面商量朝朝的婚事一面叹息:“我往常说朝朝的性子半点不像她爹娘, 是我说错了, 她在这点上还是随了根。”
不是她自己看中点头的, 她不会答应。
楚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知道裴世子腿好了,预备婚事的劲头比之当年嫁亲生女儿也差不多了。
她手上拿着礼部官员送来的仪程单子,一面含笑翻看一面道:“不瞒娘说, 我真真是……扬眉吐气啊!”
说到扬眉吐气四个字, 楚氏眼圈一红。
自朝华及笄之前, 她就在替朝华挑选可靠的人家, 这么多年了, 眼看着朝朝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
连她自己娘家也避朝朝如蛇蝎, 个中滋味想起来怎么恼恨。
楚氏深吸口气将眼眶中的热意忍回去, 大喜的事儿, 欢喜还来不及呢,她要办的事还多着。
头一件就是要回娘家!
楚氏笑盈盈对容老夫人道:“娘, 隔两天我想回娘家一趟,端阳节因着太子治丧,我也没回娘家走动,怎么也得去拜节。”
端阳节那几日,满城命妇都去思善门为太子致哀,民间百姓也没正经戴石榴花五毒簪过节的,只在家中吃些五黄菜五毒饼,糊弄着就过了。
朝华得太后赐婚这样的大喜事,偏偏往后数一个月都没正经大节,楚氏这是没节硬凑,偏要回一趟娘家。
容老夫人笑了,她心里明白楚氏这哪里是想回家娘走动拜节?明明就是想回娘家炫耀去。
可容老夫人心里也觉得痛快,她拍拍楚氏的手:“要去便去!你也跟着忍了这么多年的气,只是别败了兴,到底是你娘家。”
楚氏是真忍不住了,之前京中流言四起时,正逢年节,亲戚间总要走动见面,她娘家嫂嫂杨氏嘴上便没有一句好听话。
“朝朝当真得了裴世子的青眼?”杨氏吃着糖蜜桔,与几个亲戚家的太太互换过眼色,“这是打哪儿传出来的话?”
“世子倒是受太后娘娘的喜爱,只是……”杨氏含笑不言,留给众人去想。
只是腿不好,到底不是个齐全人儿。
亲戚们又怎会清楚其中的波折,只不过听杨氏自己说过,她不肯要容家的三姑娘当儿媳妇。
亲戚家的夫人们彼此互望一眼,没人去接这个话茬。
世子再不齐全,也不是她们能议论的,婚事也不是她们几家能够勾得上的。
楚氏怒极,明明知道外人说什么不重要,却还是为朝朝生了一场闷气。
这时候不痛快不轻狂,那什么时候痛快?什么时候轻狂?
楚氏当即就送帖子回娘家,还叫冬青再预备一份端阳节的节礼。
杨氏哪会不知道楚氏为什么来,立时回帖说她病了,要静养。
楚氏拿着回帖冷笑了一声:“必是操心小六操心病了,冬青,你再去药房捡几样药材,我要去给二嫂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