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这样帮她,担着惹怒祖母的风险。
父亲今年不过三十五岁,还有五年才满四十。
十几年前容家为母亲预备的棺椁还在老宅库房中,这些年母亲的病情又反反复复,祖母未必没有等到母亲过世,再给父亲续娶的心思。
若是……若是母亲真的过世,父亲再找个门第稍低些的小家淑女当填房不是难事,但要是之前已经在宗法上有了儿子,就不一定了。
此时过继,利母伤父。
容寅先是震惊,而后哑着嗓子怔然出声:“朝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朝华伏下身去:“女儿知道。”
容寅怔愣愣望着女儿伏在地上的身影,他明白了:“你觉得我护不住你娘?”
容寅大受打击,他是犯下了大错,可这些年他日日都在赎罪,已是尽己所能的待真娘好,待朝朝好。
没想到在女儿的眼里,他护不住妻子。
容寅想到女儿平日的性情,必不会无端就说大不韪的话:“难道这些年阿爹有什么疏漏处?或是罗姨娘有什么欺瞒我,怠慢你们母女的?”
“朝朝不必顾忌,只管告诉爹,爹必会严惩她!”容寅知道女儿的性子,得了真娘一个“真”字,她若说有就肯定有。
朝华攥了攥拳。
这个请求在罗姨娘出手为永秀夺走亲事时提最好不过!但已经出了岔子,就得抓住眼前能得到的。
若不能一击制敌,让罗姨娘不得翻身,就得放弃眼前这个机会!
朝华深吸口气:“女儿斗胆,父亲还会再生儿女吗?”
容寅这辈子从未对长女有过生气的时候,此时也依旧是难受伤心大过怒气,可他作为父亲,被女儿这样问,脸上又青又白:“放肆!”
“我知道父亲是不作此想的。”这些年,祖母也不是没送过人来,知情解意的有,能诗能画的也有,父亲都把人退了回去。
小时候她不懂,身边人也不会跟她谈论她父亲的房中事,被罗姨娘故布的疑阵所惑,以为罗姨娘是得父亲宠爱的。
长大后她才明白,罗姨娘一直都没再怀孕,不是她不想,是父亲不想。
母亲病了多久,父亲就守身守了多久。
朝华仰起脸,她面上眼泪未干:“我也知道祖母想在母亲过世之后再为父亲续弦,父亲难道也有这个打算吗?”
容寅听见朝华竟指谪起祖母,终于动怒,方才那句只是轻斥,这回提高了声量:“你放肆!”
“朝华请求提前教导幼弟是放肆,这一句却不是放肆。”
朝华哽咽出声:“在这个家中,除了我跟阿爹,还有谁盼着娘好呢……”有盼着她死的,也有觉得她其实已经是个死人的。
“朝朝!”容寅痛叫出声!
“女儿此请,不光是为了娘,也是为了爹。”朝华垂泪望着父亲,“我知道爹会护着娘,可我也想有人能护着爹。”
“我教养弟弟几年,自会教得他跟娘亲近,对爹敬爱,长大之后也会孝敬阿爹阿娘。”
当年罗姨娘被祖母的一次申斥给骂怕了,也让她知道能想的能伸手的,就只有西院那巴掌大点的地方。
但祖母老了,容家将来总要分房单过,罗姨娘必会再伸爪牙。
大伯母隔着房头,难道还能管小叔子的房里事?
这些年生意上有纪叔,内宅事上有她,老宅那里有大伯母。
父亲能为母亲遮的只是一角风雨。
她若出嫁就是缺了一角,得把这一角补上,补齐了才算是四角俱全,风雨不动。
就在此时,见山楼东窗外腾起七八只巴掌大的小风筝,有蝴蝶的,有燕子的,还有只黄猫儿脸的。
只只风筝都是容寅亲自做的,那只猫儿风筝还是真娘发病之前,他赶制出来送过去的,真娘来信说她喜欢得很。
连猫儿的名字都是他们俩在信中一起取的。
寅就是虎,真娘说小虎日日都能陪在她身边。
早知道今日,当年他一步都不会离开真娘。
容寅呆望着那几只风筝,眼见那几只风筝越飞越高,最后一只一只断了线被风卷走,他先是一惊:“这是怎么……”
想到剪风筝就是在放病根,他又沉默了。
当真能放掉病根,几只亲手作的风筝又算什么?
容寅叹息一声:“你回去罢,你去看看你娘……”
朝华依旧跪坐在地上,她已经不再落泪了,声音极轻:“娘不念到我的名字,我不能过去。”
十几年了,母亲何曾对着她,叫过一声她的名字呢?
容寅肩背发颤,忍声咽泪,已哀恸不能自抑。
他背过脸去说不出话来,只能拂拂衣袖示意女儿离开。
朝华没动,她轻声道:“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就给娘立了长生牌,可到底如何才算求长生呢?”
立长生牌是替活人祈福求寿,父亲以他丈夫的身份为妻子下跪烧香。
这事倒反了纲常,少有人知,是父女俩的秘密。
期盼母亲活得久,光拜一块木牌有什么用?
说完这句,朝华才扶着椅子腿站起来,依旧跛着脚,一步一顿往楼下去。
常福叫来小辇停在楼下,甘棠一见朝华就赶紧上前扶住她,看她眼圈红着,脸上也有泪痕劝道:“姑娘,别太伤心了。”
丫头下人们都等在下面,无人知道楼上父女二人说了什么。见三姑娘这样,都以为是跟老爷谈夫人的病情。
夫人昨夜里病得凶险,今儿连西院的丫头婆子们也全都缩紧了脖子不敢高声。
朝华一路坐着二人抬的小辇回去,没一个西院的婆子丫头敢到近处来行礼,只敢在远处张望。
小辇要往濯缨阁去,朝华缓口气:“去和心园。”
甘棠欲言又止,到这会儿夫人还没想起“阿容”来,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在院门外,何苦又去傻等呢。
小辇将朝华抬到和心园外,朝华一步一步上到山廊中,背对见山楼,面朝和心园。
和心园中春花越开越烂漫,坐在山廊能从廊窗看见母亲的屋子,平日园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今天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
甘棠捧了热水来,绞过巾帕给朝华净面。
“姑娘,这事儿能成么?”
朝华身边最得用的一个甘棠,一个沉璧,往老宅给大伯母送信的事也都是甘棠亲自去跑的。
朝华接过软巾拭脸,她不知道。
到此刻她也不知道,只是眼前有路可走就一定要迈出这步而已。
朝华在山廊中等了许久,父亲身边的书房小厮小跑上爬山廊。恭恭敬敬奉上一张短笺:“这是老爷给三姑娘的。”
甘棠接过,惴惴将短笺送到朝华的手中。
朝华接过那张素色小笺,上头写了一行梵文,是《大随求心咒》中的一句祝愿。
“所求皆所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朝华心中默念,泪落如雨。
到最后一字时,玉壶提着裙子远远跑来:“姑娘!夫人她念起你了!”
真娘躺在花窗下的罗汉榻上,身上盖着四季花折枝百蝶缎被,唐妈妈正在喂她喝药。
朝华刚一进屋就闻到梦醒汤的味道。静心舒气,平肝散郁,防她再犯厥症,是治情致癫狂症的老方子,母亲已经喝了十几年了。
朝华缓步走到落地罩边,手指扣住木雕花,没一会儿指尖就被勒得发红。
方才她连逼带哄的让父亲应承过继的事,此时却不敢迈步走到母亲身边。
真娘目光涣散,一面喝药还一面发怔,听见响动目光,缓缓转过头来,往花罩边的人脸上望了望。
眼底徐徐浮起笑意,轻声唤道:“阿容,你来了。”
一声阿容叫得朝华又要落泪,她“哎”的应声走过去,连步子都不敢太大,走到罗汉榻边,轻轻坐下了。
真娘刚从被中伸出手,朝华就伸手去握住,不敢使劲,只松松拢着:“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唐妈妈说我病了好些日子,我只觉得像是发了场梦……”
明明前两日还在烘藤花,用锦鸡毛做毽子呢,醒来已经嫁人了。
细想想又确实能想起来她坐着大船,带着十几船的嫁妆妆奁,吹吹打打从太湖边嫁到了余杭城。
她想起她给婆母敬茶,婆母严肃慈和,她跟嫂嫂性子又很相投,还想起三哥把她拢在彩绣鸳鸯的锦被里。
唐妈妈顺着原来的瞎话往下编,告诉真娘容家举家都去了京城,姑爷又不出仕,容家就留他们小夫妻在杭城。
唐妈妈违心道:“你瞧姑爷多心疼你,不用管家,不用定省,只管逍遥快活。”
真娘昏昏沉沉之际,分不清是幻是真。
偏偏唐妈妈说的话,每句又都能对得上,她问:“那阿容呢?阿容今日怎么没来?她也跟去京城了?”
听见她还记得“阿容”,唐妈妈差点喜极而泣:“没有!阿容姑娘她……她的亲事有了些眉目了……这以后定了亲也要待嫁的,你是嫂嫂,有你看顾她,老太太很放心!”
“哦。”就跟她兄长出任,她在容家别苑待嫁一样,“是了,是跟三哥同场的那个沈家公子?”
真娘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人的。
三哥的信里还曾写过沈公子有才学,虽出身贫寒,但人品才貌俱佳,容家还在考量他呢。
看见朝华,真娘眼中聚起一团光亮:“唐妈妈说你是为了替我求平安才伤了脚,请大夫瞧了没有?”
“已经瞧过了,贴了膏药的。”
真娘又轻轻点头:“你也是,唐妈妈也是,为着我生病,她的头发怎么白了这许多?”
唐妈妈隔些日子就要用梳篦沾上草药汁子把头发梳黑,这几天顾不上,颜色褪了好些,叫真娘看出来了。
真娘脸色还白着,人却已经甜笑起来:“家里留下我,是不是让我给你过定办嫁妆的?”
朝华立时应声:“是啊。”这些年的经验,只要有事情做,她的病就会好得多!
真娘果然高兴起来:“我想也是的,我虽没大嫂能干,但也是你嫂嫂。”兄长嫂嫂出面办小姑子的事是应当的。
婆母和大嫂如此信任她,她必要把阿容的嫁妆办得妥妥当当的!
“你放心,咱们如今天高皇帝远,你喜欢什么我都依着你!”
容朝华喉口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颔首,半晌才挤出:“好。”
玉壶见状赶紧送茶上来。
朝华抬袖挡住真娘的目光,以袖掩面缓了又缓,终于能笑着开口:“那你可得慢慢好起来,往后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
母亲替她办嫁。
朝华忍住泪,轻轻抚过真娘的鬓发,乌黑发中已有几根银丝。
唐妈妈见二人谈得好,放下心来,叫上澄心绿绮篆儿几个到外头吩咐事去。
一是屋中的装饰得赶紧换过,二是姑娘的衣裳妆奁也得全部换,原来是闺阁女儿,如今已是嫁为人妇。
虽是年轻媳妇,寻常穿的戴的也还是跟待嫁闺女略有差别。
既是“新婚”,那些石榴纹葡萄纹的衣裙得赶紧翻找出来,隔得十来年了,也不知道颜色还新不新。
这屋里也没有一点儿三爷的东西,得赶紧从库房箱子里寻些来,把和心园左近的书斋收拾出来挂几幅三爷的画,再放几张字。
原来在老宅的院里怎么布置的,如今还依着样子来,不能叫姑娘瞧出破绽。
姑娘的身子可撑不住再发作一次了。
唐妈妈抹了把脸,刚要到西院去跟老爷求些墨宝来,常福亲自把东西送来了。
常福在院门边道:“这是老爷细心选出来的,老爷想着如今夫人屋里没他的东西,除了书画,还有张琴,几根笛子,和些金石篆刻。”
“这一箱是书,怎么摆都写在签上了。”
唐妈妈道:“老爷心细。”
两人从恩爱夫妻到如今这样,跟在身边的老仆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常福叹息:“老爷他心里也苦。”
“都苦。”唐妈妈抹了把泪,吩咐人把箱子抬进去,“绕着窗户走!别叫姑娘…夫人从窗中看见。”
打开箱子一瞧,是些平日里常用的东西,连墨都是用了半块儿的,还有几件青色白色的家常衣裳和几双鞋。
唐妈妈拿起来一瞧,又忍不住要叹息,这些全是姑娘的针线。
她一针一线给“未来”夫婿做衣做鞋,做好了就包起来,说是寄送,其实就是送到竹外一枝轩去。
衣服鞋子荷包汗巾全都是簇新的,老爷收了就没舍得穿。
澄心几人都没见过原来的屋子,她们方才站在屋里连气都不敢喘。
夫人两年前发作跟这回发作不同,这回醒来说了好些她们压根就不知道的事,要不是有唐妈妈在,都没人敢接话。
夫人恍惚了一阵,叫出了她们的名字,她们才松口气上前去,这会儿一个个听唐妈妈的吩咐把书画琴棋摆出来。
“琴要对窗,这十二生肖的玉摆件摆在清供桌上……”
书桌上要摆玉镇纸玉花瓶,要是剪白海棠就用青玉瓶,垂丝海棠就用白玉瓶。
澄心偷偷回主屋,取了两双新做还没穿的绣鞋,又把绣箩拿过来搁到书斋的榻上。这地方这么一布置,还真就是新婚小夫妻的屋子。
“妈妈,库里的衣裳翻找出来挂着散味儿,要怎么放进柜子?”冰心亲自去开的库,先把老爷年轻时的旧春裳寻出来。
“先把这两件搭在榻上,等夫人过来书斋,再把余下几件收到柜里去。”
唐妈妈并不知道净尘师太说的那些话,她只想着也许慢慢儿的姑娘就能好起来!
这都已经到婚后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有孕,想起三姑娘是她的女儿!
正房中朝华卷起了衣袖,亲自喂母亲喝药。
真娘每回发作都极耗元气,不过一夜,人就像被霜打过的花朵,刚才只略振了振精神,此时就又萎靡下来。
“先把药喝了,说话也伤气血,把身子养好再说笑。”
真娘躺在榻上乖乖喝药,冰心端了燕窝糕来给她送药。
真娘喜食甜,糕中多搁了石蜜,她只咬了小半块儿就吃不下了。
朝华托着碟把半块糕接过来,又替她拢拢头发:“这汤药还得再喝两天,等不喝药了就吃得下东西了。”
药效上来,真娘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她牵着朝华的手,突然含混问她:“我病中看见有个小女孩儿,趴在我的床边哭,我想摸摸她,可又抬不起手来。”
“阿容,她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真娘咕哝完这句,眼皮便抬不起来,安然睡了过去。
甘棠冰心候在落地罩外,冰心眼见夫人已经睡熟,刚要抬步过去,甘棠拦住她摇了摇头。
朝华定定坐了半晌,再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她又去书斋看了一眼,才坐上小辇回到濯缨阁。
“叫几个人把五峰书屋收拾出来,添上成套家具,再把我小时候用的那套书桌椅子,还有琴和棋都寻出来。”
那套桌椅是她开蒙的时候,父亲亲自画了图纸请人打造的,年长些用不上了,就一直收在库房中。
甘棠送上牛乳燕窝粥,这一夜一日姑娘只略沾水米,夫人的脸色不好看,姑娘的脸色也不好看。
朝华接过去喝了一口:“今年纪叔那里选上来的丫头有几个?把单子列上来我瞧瞧。”
教养嬷嬷倒是已经有人选了,贴身侍候的丫头们也都要仔细选,先在身边养起来,再慢慢教着识字读书,有机会送到母亲跟前去。
“和心园里几个丫头都辛苦了,你捡几样她们喜欢的,用得着的,夜里就送过去。”朝华又喝了一口粥,“叫厨房上宽着些,她们要吃什么,只管去点。”
她们好了,才有精神照顾母亲。
“还有唐妈妈,我记得唐妈妈的小孙子已经跟着纪叔去跑船了?”
“是,去年跟着跑船的,说走个一二年回来再定亲事。”
“你记一笔,给唐妈妈送两罐玄参膏去。”
甘棠看姑娘累成这样还在操心,心疼得不行:“余事都有我呢,姑娘先睡罢。”
芸苓捧上香炉,点了块梅花安神香的香饼,又拢上窗户,撒下半边床帐。
甘棠替朝华宽衣,扶着她坐到床上去。
“沉璧呢?怎么没见她。”
甘棠一面抖开被子一面回:“一早上就没见她,我问了才知道,她天没亮就到梅阁外头那个小横塘里练功去了。”
梅阁就是朝华养兔子练针的地方,梅林边有个小梅塘,塘中泊着条小船。
沉璧练的是船拳,平日朝华不出门时,她就窝在小梅塘练功。
朝华了然,沉璧是在自责,但当时的情状,本就不可能放手搏斗。
“她还说得把竹杆换成长渔叉,鱼叉才……”
“才什么?”
“一叉子就死透了。”也不知是说鱼还是说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