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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朝华阖了阖眼。
沉璧禀报:“刚才有人偷听。”
朝华目光微凝:“谁?”若是不认识的过路人,沉璧不会特意禀报。
“是沈家公子。”
朝华惊诧抬眉:“确定?”
“在渡口看过一眼,不会认错。”沉璧十分笃定。
朝华微蹙起眉头,怎么竟偏偏被他听见。
这门亲事必得是罗姨娘出手抢夺,才能一箭双雕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如果是沈聿开口拒绝,那一切盘算就全落空了。
甘棠忧虑:“姑娘可说了什么紧要话?”
朝华把她在林子说的话告诉甘棠,甘棠听后叹息一声:“姑娘又何苦非要说那蟾宫折桂的话。”
不说楚家的家世,只说楚公子这个人罢,性子又好,生得又俊,最难得的是打小就对姑娘一片真心。
要是不姓楚,那真是一等一的夫婿人选。
可连甘棠都知道,楚六公子要是不姓楚,也就没那些个好处了。
“就得如此,他才能死心。”楚明忱这辈子最不耐烦的就是读书作文章,这么一句,足够他望岫息心。
朝华提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若单只说家族不许,还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逼迫他父母。
甘棠又叹:“姑娘怎么偏把话说得这样死,万一要是能成呢?”
说不准楚公子就真有办法让他父母点头?
哪怕刚嫁过去时彼此都勉强些,但姑娘如此品貌,只要过了门,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会捂不热?
一杯冷茶饮尽,朝华泠声:“我不愿意。”
楚明忱愿意娶她,在楚家人心中是对她施恩。也许他初时不会那么想,日子一久难保不生出同样的心思。
她不愿小心翼翼侍奉人眉眼高低,仿佛她是罪人之女,要尽心贤良方才能洗干净一身的“罪孽”。
母亲有什么罪孽呢?
母亲从来没有罪孽。
甘棠听闻这话,一句也不再说,只柔声问:“姑娘要不要用些热食?汤面或是素馄饨都有,还有咱们自家熬的菌菇酱,煮了面拌一拌就能吃了。”
朝华摇头,沉璧却在朝华身边抬起头来,她又饿了。
甘棠看沉璧一脸饿意抿嘴一笑,冲沉璧招招手,领她去吃面。
朝华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下桌上那盘下了一半的棋,拾起一枚,握子攒眉。
方才掩着面,又一身素裙衫,沈聿也许只是碰巧经过,并没认出她来?
这念头刚升起,朝华就自行摇头否决,香市上那许多年轻男女,那姓沈的怎么不去听别人的墙角?
她此时该打算的是已经露了馅,还要怎么装相。
正思索间,廊下吃面的沉璧突然捧着碗站起来:“来人了。”
夜色渐深,荐福寺早就关了山门,只有几间正殿还留着灯火,这会儿哪来的人?
沉璧话音落下许久,青檀自前殿急跑来过来。
一边跑一边高声报信:“姑娘!家里送了信来,夫人急病高烧胡话,请净尘师太和姑娘立即回去!”
朝华心头急跳,手中白子松脱“啪”一声落在棋盘上,她抬步就向外冲。
到外间廊下与青檀迎面遇上,从青檀手中接过信件边走边看,确是父亲亲笔,笔意淋漓,显是墨迹未干就派人送来。
青檀紧跟在朝华身后:“芸苓姐姐已经去请师太了!”
朝华刚走到前殿,净尘师太已经提着药箱过来,二人汇合急往渡头去。
偏偏这会儿不知为何,宽道上堵着好些官差衙役,拦着人不许随意出入。
道边的小贩们全都被赶到一边,来往的香客也分列到另一边查问名籍。
今岁省闱,各县各乡的秀才举人来得极多,都是身有功名的男子,被官差拦住哪有什么好声气。
官差也不敢把这些人得罪狠了,于是整个宽道挤得水泄不通。
朝华眼看这样盘查得查到天亮,送信报进来就不知道用了多久,此时再不能速去,生怕母亲有个什么闪失。
她顾不得身前全是人,让两个男仆在前面开道,护着她们挤到了皂衣官役身前。
男仆将容家的名帖递了过去,又往官差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为主母求医,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个官差先掂掂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眼名帖,再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净尘师太。
余杭城中何人不知道容家,立时扬臂放人,但对男仆道:“对不住了,女人能走,男人全得留下。”
净尘师太和她带着的两个小徒弟都是尼姑打扮,并未仔细搜查。
“这怎使得?”男仆瞠目,“这是主家女眷……”
“这一路的官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会有事。”
确如官差所言,这条路本就灯火煌煌,此时火把连天,连山上林中都有官差举着火把用长棍打草寻人,往日香会上少不了小偷小摸,这会儿谁敢?
朝华见状出声:“烦请这位官爷护送,只要送上船就好,我们及时归去,必会请家中长辈相谢。”
男仆趁势又往皂衣官差手里塞了个荷包。
于是官差在前面开路,领着朝华与净尘师太师徒几人往渡头去。
所幸宽道中间留出了小路通行,反而让她们走得极顺,很快就到了昭律寺渡头。
渡头也依旧是人头叠着人头,几个官差沿河道查艄公,余下的官差用削尖的长竹搅动浅水。
此处河道连着西湖,就算潜伏逃跑,到了水深处也无处登岸,人要藏身只能藏在这里。
收了钱的官差跟几个同僚说:“这是容家女眷,请净尘师太回府看诊,先查船放行。”
净尘师太的医术全杭城都知晓,富户女子请她看诊再寻常不过。
除了女尼,几人都戴着帏帽,但女人身条一眼就明,官差们倒没做出非要掀帽看人的举动来。
也是知道这是容府的女眷,上峰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不如行这个方便。
几个官差查过小舟又去搜船舫,小船身浅,一眼就能看到里头没人没箱笼,舫中却有小凳小榻又叠着箱子,查起来颇费功夫。
朝华当即便向净尘师太道:“官道封路,船舫太沉,不如弃舫就舟,轻身上路,快船回去至多半个时辰就能赶到了。”
净尘师太点头:“我正有这个意思。”说着连两个小徒弟都不带了,只自己提了药箱上船,“少两个人还能更快些。”
少一个人就少百来斤的分量,分两只快船回去比一只船要更快。
耽误了这许功夫,朝华已然心急如焚!
她看了眼艄公又看了眼沉璧,果决道:“咱们分船回去,沉璧掌船!”
沉璧轻跳上船,等朝华进舱,一杆子将船撑了出去。
窄舟舟前悬着一盏小渔灯,沉璧急摇两下紧跟前船,朝华矮身缩入船舱中,眼睛紧紧盯住前方幽深湖面那一点渔灯。
天上几点淡星,远处几道山影。
西湖夜水声动,前船渔灯越亮越远了……
舟中别无杂物,沉璧又身负武艺,摇起摇橹来又快又匀,怎么连摇几下却跟前船越隔越远了?
朝华觉出不对,她伸头张望,船头的沉璧也察觉出来。
两人互望一眼,这船吃水太深了。
就在朝华探身的同时,船身一阵猛烈摇晃,从船底爬进个人来。
那人浑身透湿状如水鬼,他一上船,舟中霎时带进许多水来,朝华鞋子裙角均被水浸湿。舟前渔灯猛摇几下,倏地熄灭了。
沉璧太湖出身,打小练的就是太湖一带最盛行的船拳,拳法稳,脚下轻。船只虽剧烈摇晃,她也立住下盘没有翻下船去。
朝华在舱房内虽因晃动磕了两下,但到底有船篷挡住身子,又紧抓船沿,才没有掉到水中。
她只顾着母亲急病,根本就没把官差搜查的事放在心上!
如今船摇进了西湖水域,这人若是把她们抛进水中,四周夜色茫茫,她跟沉璧难有生机。
于是朝华果断开口:“这位壮士,我们二人只是大户人家的女婢,并不愿招惹是非,还请壮士高抬贵手。”
“此处到主人别苑还有十几里水路,等到了地方壮士自可逃脱。”
她本意是示弱,但一开口才觉出自己声音不住发颤,倒让她的话更可信了几分。
那人并不出声,只是伏身不住喘气,显是方才水下闭气已经到了极限。
船前渔灯一灭,舱中伸手不见五指,男人的气息声就似响在朝华耳畔。
只听呼吸声,分辨不出年老年少,只知这人极危险。
沉璧立定了身子,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打晃的船身,船头船尾转了大半圈,黑暗之中难以辨认方位。
她听见三姑娘自称是婢女,也不开口说破,手执长杆,悄步往舱中去。
沉璧脚尖刚动,舱中男子就对朝华道:“让你那武婢老实点。”
朝华心中一凛,想不出这人怎么能凭两句话就听出她的身份,方才渔灯晃了一下就灭了,电光火石,何以辨认身份高低?何以知道沉璧是武婢?
舱中窸窣声响,那人一身湿衣坦然坐下,与朝华之间相隔不过一臂。
那人似乎是知道朝华心里在想什么,他哑声戳破朝华的谎言:“你要你夫君才比子建,蟾宫折桂。”

朝华脸色发白,这人先前藏身密林,认出她的声音,知道她不是婢女。
既已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婢,会不会以她为质?朝华刚要探手去摸发间短簪,那人突然出声,打断了朝华的动作。
“把船划去内湖。”
容家别苑离内西湖并不远,划到内湖之后呢?会放她们走吗?
船已离岸许久,他强撑到广阔处才翻上船来的,朝华一时想不到脱身的办法,只得吩咐沉璧:“去内湖。”
沉璧听命行事。
暗夜,湖中,窄舟。
那人良久再无声息,湖风涌进舱内吹散了水腥气。
朝华靠着船篷一动不动,惊骇稍定,便闻见舱内除了水草腥气之外,还有丝丝铁锈味。
这人受伤了。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趁这机会脱险?
但眼下她有件事必须要确认:“请问壮士可还有……别的朋友伏在船下?”
那人半晌答她:“没有。”
朝华微松口气,那就好,只要净尘师太那只船下无人埋伏就好。
问完这句二人又是良久都未再开口,耳边除了摇橹声,就只有夜水奔流声和夜鹭嘶哑的鸣叫声。
朝华觉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敛息伸手拔下发间小簪,紧紧扣在指掌中。
那人依旧在距她一臂之外的地方坦然坐着,胸膛似乎震动一下,又再次沉默,黑夜中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在此时,远处湖面灯火微晃,有船只驶来了。
船前悬着的灯笼灯火投到湖面上,那点点火光离她们的小船越来越近。
朝华心念电转,方才经过一片野湾,此时求救,哪怕小船掀翻,凭沉璧的水性两人也可以游到野湾。
这人受了伤,又没同伙,追不上她们。
大船渐渐驶近,水影灯影之中赫然是艘官船!
这时候驶向三天竺去,必是捉拿这人的。
船前几个皂役手中提着长灯探照水面,看见小舟,远远喊话:“哪家的船只!为何不点船灯?停船搜检!”
官差的声音顺着水面传过来,又打灯示意让她们把船靠过去。
朝华心念刚起,那个男人一把扣住她的脚踝:“姑娘,我不欲无礼,若你或你的武婢呼救,那你这只脚就废了。”
他没把手扣紧,只是姆指食指松松环住,但掌中热意层层透过薄袜,似乎只要他稍一用力,脚骨便会应声而碎。
沉璧看不见舱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舱中细碎声响,知道是朝华被那人挟持住了,一声都不敢出。
朝华死死握着手中小簪,放软了声音:“壮士,官差要查船,我们无法可想的。”
“……不如壮士先下水扒住船舷,等到官船走了你再上来?”她语调略带些天真,声音又尽力婉转,听上去确像是无法可想才想出来的下策。
朝华心里打的又是另一个主意,等他入水,她们会先把船靠向官船,等快到时打亮火折向官船报信。
到时候他再想上船也没机会了。
那人刹时明白了她的打算,胸膛震动,轻笑一声:“姑娘这么会骗人,骗过官差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朝华指尖更紧,他不仅听见密林中的对谈,他还知道她在骗楚六。
说话间,官船已经面向她们驶近了。
官差大声诘问:“哪一家的船?去往何处?船前为何不点灯?”
那人手上微微使劲,紧紧箍住朝华的脚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传到朝华一人耳中:“折断你两条腿,我还是能办到的。”
“腿断了,你还怎么找个蟾宫折桂的夫君?”
官船越离越近,漆黑船篷中投入缕缕灯光,那人的脸虽还在阴影里,但他左袖中露出一点匕首银芒,只看一眼都觉森寒。
朝华随即出声:“官爷,这是容家的船,我们是容家婢女,随净尘师太回去看诊的。”
船上刻有名号,骗不了人。
官差提灯一照,确实是容家的船,划船的是女子,舟中说话的也是女子,前船也确实看见了净尘师太。
“那你们怎么不点灯?”
“灯翻了,灯油泼了,正想请官爷舍些灯油。”
要是船上是容家人还好说,船上不过两个婢女,要停船给她们俩分灯油,那怎么可能?
官差不耐烦地摆摆手:“公务在身,莫要妨碍,把船荡远罢,进了内湖还有什么瞧不见。”
二人眼睁睁看着官船驶远,直到官船灯火只余星星一点。
他的手还扣在她脚上。
“松开!”
男人慢了一拍,朝华反手一簪扎在他麻筋上。
男人顿时手臂酸麻,他轻抽口气,松开桎梏,抽着气问:“方才怎不扎我?”
朝华没说话,她怕他袖中刀。
“想不到大家女子能这手段。”
朝华脚踝痛涨,忍不住反唇:“你也大家出身,不也伏在船下,挟持弱女逃生?”
那人手臂麻劲还未过,后腰伤口还在流血,方才扣着她不放是因为伤口震开,不是存心无礼。
“你是弱女?”他靠在船篷上缓着劲儿,要不是误以为她是弱女,怎么会被扎这一下。
朝华屏息忍痛,探手去捏脚踝,想看看骨头断了没有。
那人说:“放心,骨头没事,我没使劲。”他没再故意压低声音假装老头,声音听着竟很疏朗,是个年轻男子。
方才他看见她拔下发间的小簪了,以他的目力,甚至能看清楚她拔下的是只一点油的花头小簪。
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那么短的簪子,不论她是想自杀还是预备杀他都捅不到要害。
没想到她识得穴位,出手这么快这么狠这么刁钻。
朝华确认过自己骨头没事,只是脚大概得肿上几天:“你怎么知道她是武婢?”
男人手虽麻着还是答道:“我在船下只感觉到船身沉了一沉。”而她们有两个人,说明其中一人身负武艺,上船时劲道极轻。
男人刚要继续追问,又突然明白她的问题其实就是答案。
“武婢”二字非大贵之家不会脱口而出。
二人你来我往,朝华反而心中略定,这人不会伤她了。
她深吸口气:“你我各执身份,送你到你去的地方,就此别过。”
“可以。”
沉璧将船划进了内湖。
今岁春气暖,游夜湖赏春月的人极多。小舟刚划进内湖就见湖面上小艇有数百只,画船几十艘,箫鼓宴歌盈盈如沸。
眼前光明一片,朝华突然升出“逢生”之感:“你怎么下船?”
那人道:“找一只挂着白纱灯笼的船。”
一波动万波随,四周灯影桨声之中,白纱灯笼如中秋明月般投影在湖面上。
主仆二人极目远眺,那个男人反而在舱中闭目养起神来。
朝华取过长篙要去捅他的腿。
还没碰到,男人就倏地睁开眼。
“已经到了,我们将舟打横,还请你从另一头离开。”
小舟横立,她们占一头,他占另一头。
“我们会背过身去,不会看见你的脸,今夜之后只当从没见过。”
湖中这许多画舫,只要嚷嚷一声,他就真的逃不了了。
那人也大概猜到了朝华的打算,当真从另一边钻了出去,打了个呼哨,船舫中立刻有人出来接应。
趁那人上船,沉璧一拍船桨,小舟远远荡开。再一错船身,将船隐在满湖百十只小篷舟间。
男人上船之后凝目望着湖面,接应他的人看他后背受伤,一条胳膊还垂在腿侧,低唤出声:“您受伤了?”
男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望了群船中的那只小舟,转身进到舱中。
小舟混入众船中,朝华才敢回身望去,就见满湖画舫游船全都悬着彩灯,再看不见悬白灯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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