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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直到此时朝华紧崩的心弦才松下一半,催促沉璧赶紧归家。
容家仆从已经在渡头等了许久,看见有船过来,高举起灯火。
唐妈妈守在渡口,看见朝华下船,急忙凑上前来。
小丫头捧着件披风赶忙递上,朝华伸手接过裹在身上。
“净尘师太早已经到了,守着渡头久等姑娘不来,老爷已经着人快马去三天竺了。”
朝华把披风裹紧,镇静出声:“官道都封了,只有水路能走,赶紧把人叫回来罢。”不能叫人知道她的船耽搁了那么久才到,不能让官府的人起疑心。
她才刚迈两步,被伤过的左腿就差点踩空,沉璧稳稳扶了她一把。
“姑娘!”唐妈妈惊呼一声,提灯去照,这才看见朝华裙裾被泥水沾湿。
“踩进软泥里扭了一下,不妨事,母亲怎么样了?”她跛着脚往和心园中赶,心却从看见唐妈妈那刻就放下了。
唐妈妈能亲自守在这里,说明母亲已经无恙。
唐妈妈果然神色微松:“师太来之前府里已经请了柳太医来看过,师太来了之后又给姑娘扎过针,喝过药退了热,这会儿已经睡下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
唐妈妈神色一黯:“三姑娘去荐福寺施药,姑娘就闷闷不乐……”
等不来阿容,真娘愀然,连逗弄猫儿小虎都觉得没甚趣味:“要不是我定了亲,就跟阿容同船去逛香市了。”
她还算了算水路:“从咱们家到余杭也就一日的水路。”
小时候年年都跟祖母母亲去游佛烧香的,定了亲反而拘了她。
真娘叹完又乐起来,满眼的期盼:“等我嫁了叫三哥带我去!就怕西湖游船不如咱们太湖游船有意思,坐大船看撒网多有趣,这个时节网收回来满船白鱼乱跳!”
唐妈妈先是扭过脸,跟着又扬起笑:“姑娘嫁了人,当了人家的媳妇,哪还能在外头野。”
“我知道,我只说一说。”真娘叹息一声,又问,“孙妈妈还有几天回来?”
孙妈妈是真娘的乳母嬷嬷,也就是纪管事的娘,已经去世许多年了。
屋中人人怔住,唐妈妈一听就知道姑娘昨天烧过,今天又有些犯糊涂:“姑娘忘了?孙妈妈的大儿子成亲,告了长假回去给儿子办喜事儿呢。”
真娘想起来了,她脑中有这桩事,别人一提她就点头:“对了,是大纪哥成亲,要是我也能去吃喜酒就好了。”
“姑娘不是赏了那许多银子衣裳头面?孙妈妈体面着呢,连给儿媳妇的金簪都有一两重。”唐妈妈笑着比划,一面说一面对玉壶使眼色,“昨儿还说要送喜饼来!”
玉壶立时记下,得买喜饼来应事。
“就是那块喜饼!”唐妈妈说着到此忍不住哭起来,“那喜饼是……是……是姑娘定亲那会儿容府送来的喜饼!”
东院说要吃喜饼,去跑腿的下人必是去余杭城最有名的喜饼铺子买。
最有名的,当然也就是当初容殷两家成亲时定喜饼的铺子。
真娘看着那一盒喜饼,龙凤呈祥鸳鸯并蒂,她恍恍惚惚问:“同心锁的呢?”
冰心玉壶根本就没觉出不对,还掀开第二层:“这儿呢,还真有同心锁的!”
真娘拿起那块同心锁花样的,喜饼铺子模具精巧,连同心锁上的字都印得十分清晰。
“锁同心,永不移。”
真娘反复念了两遍,眼神先是迷惘而后又渐渐清明:“这是我的喜饼。”她只清醒了那么一瞬间,就发起高烧来。
朝华站住了脚步:“那,现在呢?”
是人清醒了,还是又“好”了?
“已然好了。”唐妈妈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
唐妈妈凑到朝华耳边:“只是时间过了一年。”
殷真娘不再待嫁,她已经“嫁了”。
朝华脸上才刚回暖的血色又褪下去,那……那她的母亲,还认识她吗?

真娘发病时哭笑不休,跟着就浑身紧绷不住颤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无以支撑,倒在床上像失水的活鱼那样不住搐动。
过去发病是唐妈妈按住她,如今唐妈妈年岁大了,换玉壶将她搂在怀中。
“冰心!扎针!”
冰心手握银针,真娘躁动,她根本无处下手:“按紧些,再按紧些!”
唐妈妈往真娘口中塞了软巾,怕她躁动时咬伤舌头,催促冰心:“赶紧扎呀!”
冰心一针下去,真娘的身子只麻了半边,几个丫头用软被罩住她,不让真娘动弹,但冰心怎么也下不去第二针了。
唐妈妈一面拍抚真娘一面恸哭了声:“我可怜的姑娘,自己同自己较什么劲,菩萨怎么不开眼!”
汤药煎好了也灌不下去,全散在被子上。
净尘师太到时,真娘已经不再哭笑,她大张着嘴喘息,像条失水的鱼。
净尘师太大步上前,又施两针,让真娘镇定下来。
真娘衣衫尽湿,浑身脱力,净尘师太带来的丸药根本无法嚼动,只得用温水化开,用小银勺一点一点往嘴里喂。
药效一起,人就昏沉起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屋中人人大汗淋漓,唐妈妈目中含泪,既是为姑娘,也是为三姑娘:“姑娘睡过去了,等她醒来之后……”
醒来之后如何,还会不会记得“阿容”都未可知。
朝华拖着隐隐作痛的脚走到和心园院门前,还没进门先看见园中半亭内有道月白色的单薄身影。
唐妈妈小声禀报:“老爷已经在这儿守了好几个时辰了。”
直到人睡下,他还在亭中痴守。
朝华打叠起精神进门,容寅一直望着内室的窗户,窗中偶有人影闪过,他便立起身来探头张望。
看见女儿进来,口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哽声道:“快去看看你娘。”
朝华进到内室,真娘趴睡在床上,脸贴着软枕,一把乌发撒在锦被外,这幅模样看着竟还有些稚气。
朝华挨着床沿坐下,伸手在真娘额上探了探,又替她掖过被角。
因喝了药又扎过针,真娘这会儿睡得踏实。
不仅真娘睡得实,小猫虎儿也盘在她枕头上,蜷起身子紧挨着主人的脑袋,睡得小身子一起一伏。
朝华牙关微松,身子便轻轻打颤,此时此刻张口却说了句全然无关的话:“这猫儿竟不躲?”
“它也晓得谁待它好呢。”唐妈妈扶住朝华肩,“姑娘一路奔波忧虑又伤了脚,赶紧回屋歇着去,这儿有咱们守着呢。”
朝华不能歇下,她得去见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一直守着病人,等到真娘安静睡下,阮妈妈才将净尘师太引到厢房歇息。
她没带徒弟来,阮妈妈便指派了两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铺设被褥,又让厨房预备了新鲜斋饭,再使两个粗使婆子抬热水。
等净尘师太步入净室时,床上软被香枕,桌上清茶斋饭都已经预备齐全了。
净尘师太施以一礼:“劳烦。”
阮妈妈哪敢受下:“不敢当,师太辛苦。”
净尘师太刚用斋饭,朝华就到了,她一挥手,丫头婆子们都退在廊外。
朝华先给净尘师太见礼,开门见山问:“师太,我母亲的病是不是不会好了?”
净尘师太口中颂了声佛号,语带慈悲:“殷施主身陷迷津,若能早得仙舟,从此苦海得脱也是件好事。”
朝华先是怔住,跟着微微摇头。
她这半日奔波,鬓发微散,此时脸色苍白,开口就有几分凄然:“师太,我知佛法中说知幻即离,离幻即觉。”
“可是!可是……”
可是母亲没了这场幻觉,会死的。
朝华连说了两个可是,强咬牙关不肯落泪,后面的话出不了口。
净尘师太想起当年她初到容家看诊时的情状。
真娘人躺在床上,已无一丝生气血色。离死只有一步,是她自己生生把她自己扯了回来。就用这场幻觉。
那时的朝华只知伏在母亲床前流泪,十年过去,那个只会流泪的女孩长大了,越长越□□。
净尘师太轻叹出声:“这十年,像今日这样发作已是第三回了。”
第一次发作隔了五年,第二次是三年,这是第三次,间隔两年。
“只怕日后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净尘师太从药箱中取出医方递给朝华,“此方虽可医情致癫狂之症,但服到最后,人会只思食思睡。”
从癫狂变为痴傻。
也有些富贵人家愿意更要个痴傻人,家中自有奴婢喂饭换衣,侍候精心得当,看上去像个完人。
但只有躯壳在,又怎么能算是活人?
朝华根本不必看,每回净尘师太上门看诊过后,她都会把药方记在医案上,她知道这些年的药量在逐年增加。
净尘师太又是一叹:“悲欢万状,合散如烟。唯有知觉,方得解脱。”
这道理人人皆知,就连母亲自己也读了那许多诗书,难道会不明白?做不到罢了。
朝华正欲再问,抬头却见净尘师太的目光是看向她的。
不由心头惊跳,这句是在开解她!
净尘师太又说:“初次发作,当时开悟,也许会好。”现在已经太久了,她见过的病案中,癫狂症越久越难好。
朝华苍白着面色回到濯缨阁,留下守屋的小丫头玉竹上前想解朝华的披风,被她摆手拒了:“抬热水来,不必煮香汤。”
等粗使婆子抬来热水,朝华又屏退丫头们,自己走到内室中。
沉璧在屋外守着,朝华解下披风脱掉裙衫,裙衫薄袜上除了污水泥点外,果然沾着点点血迹。
幸而她上了渡头就一直裹着披风,掩得密实才没被人看见。
脱掉鞋袜,雪白足踝上赫然两处青紫,若不赶紧揉散淤血只怕明天这一圈都会发青发紫。
她找出药油倒在掌中,搓到掌心发热替自己揉散淤血。
忽尔想到什么,轻唤一声“沉璧”。
沉璧立时推门进来,站到了床帐前,隔着垂花帐朝华吩咐她:“等会儿你去把船收拾干净。”血迹水草还有别的什么痕迹,都不能留过夜。
沉璧点头:“要不要查查那人是谁?”
“不急在此时。”城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总会听说的,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她们暗中调查。
“是”沉璧站着没动,想了许久问,“姑娘刚才怕不怕?”
朝华没有回答,她给自己贴上膏药,等沉璧去收拾船只,她吹了灯缩在锦被中。
她当然害怕的,在舱中怕,现在也怕。
在舱中她是怕死,她要是死了,谁来护着母亲?
靠父亲吗?
眼睛被药油刺得不住流泪,朝华阖上眼,脑中涌动许多念头。
她知罗姨娘,但她不知沈聿,沈聿既已听见,就得防他,要趁这回把过继的事推进。
几乎一夜未睡,天大亮时,甘棠开门进来了。
朝华坐起身来,甘棠捧着水盂让她漱口,又送上温蜜水:“姑娘真是,怎么连头发也不拆就这么睡了?这怎么能睡得好。”
朝华饮了一口,舌尖尝到甜味,整个人精神一振:“你们几时回来的?”
“天刚亮时回来的,那边渡头一放行,咱们就坐船回来了。”官兵搜了一夜,连荐福寺这样的女尼寺都上下搜过了,也没能找到人。
官府安抚不住那些举子秀才们,只得撤了禁令,允许通行。
甘棠一面说一面替朝华拆头发,知道姑娘昨天夜里扭了脚,还说了沉璧几句,沉璧不能辩解,只好听训。
也不知是不是生气了,到这会儿也没见人。
甘棠数了数拆下来的小簪:“怎么少一只?”说着去摸枕头和被子,是不是夜里睡松了发髻掉在被子里。
朝华心中一动,小簪大概是掉在船上了。
花头短簪十分常见,哪个富户女儿妆奁中没有几对?不见了也不是大事。
“和心园可有报信来?”
甘棠知道夫人病情有变,一早就让芸苓去和心园守着,她轻声禀报:“夫人才刚醒来,唐妈妈正陪夫人说话……”
到这会儿也没提到“阿容”。
她不先提,谁也不敢提,连屋里侍候的丫头们也都是她叫到了名字才敢上前去。
朝华略吸口气:“给我找身素色衣裳,叫人问问父亲在何处?我要见他。再着人去和心园,叫丫头们把所有的风筝放出来。”
容寅也是一夜未睡,他在和心园守到半夜,又在见山楼中站到现在。
见山楼的二楼有一面窗正可看见和心园一角,那里置了抬秋千架,容寅几乎每日都会站在这面窗后,望着那一角,盼着真娘会在那儿打秋千。
朝华一步一跛走到见山楼下。
她昨天下狠劲揉散淤血,今天脚上虽也起了青紫,但胀痛已经好许多,要是走得慢些根本看不出来脚受了伤。
她是故意这么一跛一跛走到父亲面前的。
容寅站在窗边痴望,朝华上楼到一半时,叫了一声“父亲”。
容寅回头就见女儿跛着脚,急步上前扶她:“脚怎么了?”
“昨夜急着赶回来,道上又出了事,就扭了脚。”
“常福!快去请大夫!”容寅一边去扶女儿,一边高声吩咐管家。
“父亲不必忙乱,已经看过了。”朝华拉住父亲的袖子,“我来,是想求父亲一件事。”
容寅依旧絮絮:“你伤了脚,纵有急事也该阿爹过去,怎么伤了脚还非要自己走这一遭?”
“伤筋动骨一百日,要不养好了,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一边说一边让人抬小步辇来,让朝华等会能坐步辇回去。
容寅知道长女来必是有紧要事,拉朝华坐到见山楼的东窗下,就是这一面窗能看见真娘:“朝朝有什么要说的?赶紧先坐下。”
容朝华看向父亲,衣裳还是昨日那一件,目中充血,眼下发青,连发中银丝都多添了几根。
是了,这会儿母亲的记忆已经在出嫁之后,但还不确定日子,她醒来必会问父亲在何处。
二人成婚之后,父亲常跟三五好友出门游学。
最后一次游学,纳回了罗姨娘。
朝华并没坐下,她等容寅坐下后,拖着脚跛了一步,在容寅欲起身扶她的时候,直直下拜,行了个大礼。
“朝华请求阿爹,为娘过继个孩子。”

容寅被女儿这句惊住了,朝华结结实实跪下行礼,听到她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容寅才回过神来。
他赶忙伸手去扶,又痛惜道:“你先起来!”
昨夜他才又亲眼看着真娘犯病。
每回见真娘犯病时哭笑不休,情致癫狂的模样,就似将他整个人在钉板上滚过,痛彻心扉。
是常福拦腰将他死死抱住:“老爷!不能进!夫人她不能瞧见您啊!”
真娘见了他,只会病得更重。
他进不去,就只能隔窗听她哭。
容寅不知看过多少医书医方,每本医书上说有都差不多。
“此症发作神明无主,如邪附身,或喜怒无禁,或猖狂刚暴,或骂詈伤人,不避水火,不识轻疏……”
老宅中许多人将真娘的病看作是鬼上身,其中就有容寅的母亲容老夫人。老太太明白了一辈子,她不信真有人会因情发疯,必是冲撞了什么。
请道士和尚来做过法事驱邪祟。
不发作时贴贴符咒,饶着屋子和床撒些黄酒糯米。发作时就要将人捆起来用桃枝抽打,还要喂符灰水。
那班和尚道士在屋外烧香,举着法器威喝唱经,把真娘吓得缩在被中直发抖。
容寅见不得真娘受苦楚,把和尚道士全赶了出去,又将一家子挪到别苑。
在别苑里事事都顺着真娘,她的病才慢慢好转,只是不能见外人,连老宅都去不了。
这些年每次发作,他都希望隔着窗子能听见她痛骂一声也好。偏偏真娘只是哭,她不跟他较劲,她只在跟她自己较劲。
女儿突然有此请求,容寅一时不解:“朝朝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说!”
朝华不肯起:“女儿的婚事,推得再迟也不过是这三四年间的事。”
大业女子比前朝成婚晚些,一样是十五及笄,到年十八出嫁也相宜。就算朝华再拖,二十岁也是极限,世家女子比这更晚出嫁的少有。
何况朝华后头还有四个妹妹,想再拖也难。
“阿爹知道,阿爹必会替你择一个合适的,你嫁过去半点苦头也不会吃。”容寅越说神色越缓,昨天真娘发病,朝朝必是吓住了。
“父亲替女儿选的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眼见容寅露出欣慰笑意,朝华又道:“是女儿放肆,女儿想要亲自教导幼弟。”
连人选都已经看好了,容家旁支的男孩,今年才刚四岁,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再合适不过。
家中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伯母,若没大伯母的帮忙,也没办法在容家旁支挑选到合适的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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