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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妹妹不想回宫,那便让她住在山水佳处,但外甥要留在他身边长大。
“我小的时候,舅舅时常召见我,教我说汉话写汉字。”
待到年岁越长,他见圣人的次数就越少。其实裴忌的长相并不像他父亲,更偏汉人的俊朗,但他还是从舅舅偶尔投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些别的意味。
每一句朝华都听懂了,圣人害怕,害怕裴忌会为他父亲报仇。
她轻声问:“世子的腿是何时受的伤?”
他的腿是好的,不是先天残疾,那就只能发生“意外”了。
“我十三岁那年,秋猎之后。”那一年猎场上他的箭术大放光彩,太子病弱的连风都不能见,他则能百步穿杨。
而后裴忌便因“得意忘形”,不听劝阻,执意追逐猎物入山林。
不慎摔马,从此再也无法“站立”。
朝华一直静静听着,到裴忌说完这句,她才开口:“祈愿有一日,世子的腿能好。”
要是太子即位,裴忌的腿是不能“好”起来的,那就只有誉王即位,裴忌的腿才能“好”。
二人满身碎叶金光站在林荫下,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还是在这一来一往间把旧事新事,全都说明白了。
裴忌笑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朝华能这么说,已经是在祝愿他这一边赢,他听了当然高兴。
“若有一天我好了,容姑娘是不是就能答应我了?”
朝华方才看他吐露心声时还得这样句句打哑迷,觉得他求生不易,没想他马上就不正经起来。
肃着脸道:“那就等世子好了再说。”要不是两人在宫中,要不是裴忌还坐在轮椅上,她会再一次拂袖而去。
裴忌没有生气,他轻笑出声:“你刚才害没害怕?”
“有几分。”朝华承认,“我让夏青给你送信了。”
“我今日该当陪外祖母出城礼佛,为舅舅和表弟祈福求安康,要是我赶不回来,你也不用害怕,姝儿人已经在宫门口了。”
朝华这才看见裴忌锦袍下摆还沾着些草屑,他是冒着被戳穿的风险赶进城的。
她气息陡然一变,裴忌立时察觉,回身看她:“怎么了?是累了?还是害怕?”
朝华的目光从他袍角看到衣袖,他来的这样急,袖上还沾着马毛。
“世子不必来。”她声出如冰,“都有后手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这句出口,就见林荫尽头探出一个夏青脑袋。
朝华看了眼夏青:“世子既有人陪,民女便告退了。”说完敛袖离开。
夏青看看主子,又看看容姑娘,一时不知该跟哪一个,最后还是跑到主子身边。
“主子,容姑娘怎么突然生气?”
一开始不还有来有回,两人说得特别投契么?夏青蹲在树荫中就想,怪不得是两张白纸就能聊天的一对儿。
那信其实没来得及送到主子的手里,主子是接到了宫中传出的信报才急赶回来的。
这些都还没告诉容姑娘呢,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呢?板起了脸,就是生气的模样。
裴忌先是怔忡,跟着低头看了眼衣摆衣袖,春日风大,在郊外沾些草屑再寻常不过了,何况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离他这么近。
夏青动脑筋想替主子分忧,他想到什么:“主子,要不要给容姑娘送点红糖老姜?”
赵大哥每个月都攒着假到月底回家,每次回去都买红糖老姜和两盒南北糖,还得切只烧鸭烧鸡什么的。
他说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毛病,一发作就爱发脾气,寻常并不用吃药,煎一碗红糖老姜汤,再多给买些好吃的就能好。
夏青说完就见主子笑了,容姑娘生气,主子爷高兴?
裴忌心情出奇的好,连夏青这句话都能当作没听见,他敲敲扶手:“走罢。”
朝华由宫婢引路去见范公公,再由范公公送她回殷府。
范公公是看见裴忌赶回来的,又看到容朝华竟然在昭阳公主手底下毫毛不伤的出来了,他小心探问:“公主请容姑娘问了什么?”
朝华不欲告诉他,但也不想得罪他,想了想道:“公主慈和,问我婚事。”
范得义一下恭顺起来,他刚才还挺直了身站在朝华身前,听到这句,赶忙落后半步,身体微弯跟在朝华身后。
将人送到殷府不说,走的时候连红封都没要。
还对赶回府中的殷慎道:“殷大人客气了,咱们这样的交情还论这些虚的作什么?”往年这些“虚的”他可一点也没少拿。
一家人看见朝华全须全尾的回来,全都松了口气。
岳氏真娘一左一右拉住她,真娘急问:“公主有没有为难你?”
朝华握了握真娘的手:“无事,公主没有为难我。”不仅没为难,连儿子求亲的事也不想多听一句。
真娘端上冰甜酒:“赶紧的,喝一口压压惊!”
朝华接过去大口饮下半杯,又冰又甜,顺着喉头滑进胃中。
她以前一直觉得裴忌对她大概是一时兴起,根本没有认真看待他的求亲,今日她不那么想了。
他冒险回城,要是被发现他的腿没事呢?
朝华并非生气,她是落荒而逃。
裴忌是认真的。

月上檐牙, 银烛生花。
四月夜天朗气清,平日里这会儿正是丫头们歇息的时候, 她们隔水坐在檐廊下打穗子谈天,朝华在屋中便能听见燕声莺语传窗来。
今日小窗前静无人声,朝华隔着纱窗望花枝月影出神。
裴忌是认真的。
一旦这么认定,她便忍不住开始回忆与裴忌的每一次见面,每一次传信。
过去她还可找借口,他只是为了报恩,他只是不想她吐露他的秘密。
现在她没有任何可找的借口了, 他冒着被戳穿的风险赶回宫。
圣人只是病, 还没有死。
真娘提着小食篮子踏月色到朝华屋门前, 看见甘棠芸苓几个坐在门边, 指指屋子, 悄声问:“用过晚膳没有?”
甘棠摇了摇头:“姑娘说吃不下, 送进去的晚膳也只喝了小半盅汤。”
姑娘人是中午到家的, 裴世子的点心盒过一刻就送来了。
好几盒子,市面上能买的南北甜点心咸点心几乎都搜罗个遍,就这么送到殷府门前。舅夫人选了些送来, 姑娘一样都没动, 全散给她们了。
咸点心放不住, 什么鹅油酥, 淮扬卷, 翠丁烧卖全落进沉璧肚子里。
真娘听完就掀帘进屋, 满含笑意叫了一声:“阿容, 我刚做的玫瑰饼, 你吃不吃?”她带进来一阵浓郁玫瑰甜香气。
朝华回过神来,知道这是真娘特意为她做的, 她要做糕饼也得是白天,要有花有荫的地方,一边做一边玩。
绝不会大黑天跑到厨房,掌着灯做点心。
掀开篮子上盖的纱帕,玫瑰饼热烘烘香喷喷,朝华忍不住拿了一块吃起来。
真娘就在灯下托腮看她,看她吃完一块又拿一块,咬咬唇道:“阿容,其它的你都不要想,你只管你心里喜不喜欢裴世子?”
朝华托着手上刚咬了一口的玫瑰饼,心弦轻颤。
真娘看她垂首敛眉的模样,心头了然,催促一声:“再吃些。”
看朝华又小口咬起饼来,真娘才又闲谈似的开口:“要我说,喜欢也就喜欢了。我虽如今这样,可原来也好过。”
她与容三哥确有过好些好时光。
“就算成婚之后,也有好的时候,只是……只是女子咱们万一过得不好,想抽身极难。”
她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与容家谈妥的,可她在闺阁中听说过许多明明娘家有权有势,嫁到夫家之后想和离却不能的女子。
有权有势的娘家,也劝女儿要“贞”“顺”,女儿死了比女儿和离回家要强。
朝华看向真娘,看她腮边那朵笑意绽开。
直到最后,祖母依旧不肯同意和离的。
“也亏得容家是讲理的人家,我的嫁妆尽数退回来了。”要不然以此为挟,她也只能光身出门。
碰上不要脸的男方,以和离为由分走女方嫁妆,也是根本没办法的事。
真娘唯一的遗憾就是直到和离,容寅也不肯来看她。
“外人看我,只怕要骂我得福嫌轻,都比许多人过得好了,竟然如此不知足。”真娘这句语气不由自主带着些许嘲弄,说到“不知足”三个字时,她轻笑摇头。
“比许多人过得好,就是好了?”
这些话,朝华上回并没听她说过,连月不见,她又有些不一样了。
真娘迎着朝华的目光:“嫁妆退回来之后,我收拾出了好些未出阁时读的书。”
哥哥嫂嫂着实宠爱她,一些不许入闺阁的书,只要她想看,总也给她弄了来。
未嫁时看跟和离后看,再不复当年心境。
“古今之女诗人女词人,有些几乎一辈子不得快乐。”怏郁而终且还罢了,旁人还要赞她们痛中所作的诗词写得极美。
能被看见的都是凤毛麟角,要么是家族中有人不平记载下来,要么是她们自己才华出众,不会吟诵的就只能吞声咽苦。
真娘也伸手拿了块玫瑰饼:“要喜欢那就喜欢,他诚心求娶,你真肯答应之前,也得想好了,能不能像我这样幸运。”
有件事还没告诉朝华,她要坐商船沿运河,四处走走看看。
真娘没以母亲的身份对朝华说这些,也不似寻常嫁作人妇的女子那样,对另一个待嫁的女子说些事宗庙承子嗣,嫁了人就要好好相夫教子的话。
朝华吃完手中最后一口玫瑰饼,抬起眼来看向真娘,烛火轻簇映得她目似含波。
“多谢你。”
真娘笑着也咬完最后一口玫瑰饼,拍拍手上的饼酥碎屑:“成啦,你歇着罢,在这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真娘提着小篮子把余下的饼子送给甘棠芸苓几个,朝华隔窗看见沉璧一个人拿两份不够,甘棠还多给她一个。
刹时眉眼一松,用灯簪挑了挑灯心,翻开桌上的医案。
金娘子已经有七八个月没犯过病了;芸娘是生下来便痴傻,这些日子也慢慢教她自己洗头穿衣,已经做些细活了。
譬如串珠子,芸娘自己一个人坐着,能穿大半盘细米珠。
只有哑娘的病还在反反复复,朝华对着医案轻轻叹息,案上烛光摇曳。
恐怕要等圣人没了,才能在哑娘身上施十三针。
万寿寺是专为皇太后所建的祈福庙宇。
往日寺门不开,只有四月这几日,自山门一路火蛇蜿蜒至万寿殿。
殿内烛光千盏,照得煌煌烨烨,若是从宫阙高处眺望,也能看见西边这一团火光。
太后手执铜勺子,往灯台内添上酥油,听见身后竹轮声响起,知道是外孙来了。
她并未回头,声音中却带上几分慈爱:“看过你母亲了?”
“是。”裴忌应了一声,“我还给外祖母带了些甜点心来,都是素的,没放猪油。”咸点心多半是荤的,礼佛这三日,太后不食荤腥五味。
太后将手中铜勺交给太监,太监接过灯油勺退出殿外。
太后背着手,站远了看殿内全部点亮的灯火,责备外孙:“你啊你,鲁莽。”虽是责备,却没有当真责怪他。
“是。”裴忌应了。
“就这么喜欢?”
“是。”
太后依旧在看灯:“那就喜欢罢。”
灯盏将裴忌的影子投到大殿砖石上,囫囵一团,不是个正常完人该有的影子,底下那一团是轮椅。
太后看着那团影子说:“你母亲以前又爱笑又活泼。”像所有备受父母宠爱的公主那样带点蛮横。
隔了多年再见,她已经认不出她的女儿了。
“她出嫁那天下了大雪,她坐在和亲的鸾车中扒着栏杆,伸手向我求救。”
那时她站在贞顺门上,丈夫在她身边,儿子在她身后,他们一齐站在贞顺门门楼上送公主出嫁,只有得宠爱的公主方能有这份殊荣。
午夜梦醒,耳畔哭声回荡。
“外祖母,母亲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父亲骑马过宫门时的样子。”裴忌想让太后心中好受一些,“这是她今日才刚跟容姑娘说过的话。”
太后笑了,还有些欣慰的点点头:“我知道她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
她永远记得她想伸出手去,哪怕在虚空中一握,可她的手才刚抬起来,就被儿子扶住:“母后是不是想跟妹妹挥手?”
“我不明白。”太后说,“明明我站得越高,我的儿女也跟着越高了,太子之位已经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还要献出妹妹?”
邓太后银发生辉,声音穿透千盏灯烛:“后来我明白了,母亲,妹妹,不是他的亲人,只是他的灯油。”
因正醒悟得早,她总比儿子更快一步。
她还是帮助儿子成为了太子,帮助儿子登上帝位,之前铺好的每一步都派上了用场。
皇后那条路她也走了很久,她足够有耐心。
从十几年前,她抱养邓姝进引凤殿的那天起,就已经想好要把邓姝嫁给誉王。
邓太后终于抬眸看了眼裴忌的腿:“你求亲又被拒了?”
“是。”裴忌无奈。
“慢些来也好,等到年末光景好,正好喝你一盅喜酒。”
裴忌脸上终于露出笑影:“得人家姑娘点了头才行。”
太后礼佛三日,第三日为圣人求签,求得一只上上签,那封签文由高僧念经加持之后送进宫去。
张皇后亲手做了荷包袋,把那张签文装在荷包中,悬在圣人纱帐内。
张皇后还写表告罪,说本该由她侍奉太后去万寿寺,但实在离不开圣人榻前。
她当然离不开,圣人欲给太子选妃,徐妃从东宫冲到勤政殿,求圣人选她母家的女孩儿当太子妃。
气得圣人头风病再一次发作。
本来好不容易能见点光亮,这回又支起重重帘幕,不许徐妃再迈进勤政殿内。
张皇后劝说圣人:“陛下千万不要因此扰了圣体安康,其实我家与太后娘娘家岂会不帮太子呢?”
平日里张皇后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但圣人刚赶走徐妃,又将将施过针,正是情致虚弱的时候。
“为淑妃妹妹安心,不如就许她侧妃罢。”张皇后道,“正妃的位子还是该在功臣之后与朝中大员的女儿里选,这样对太子才最好。”
“我已经想好了几个人选,等圣人好些,我们慢慢议。”
帐中没有一丝光亮,圣人紧紧闭着眼,捏捏皇后的手。
等太后回朝时,东宫里已经有了两个姓徐的女孩儿,不当正妃便不用过明路,就说是送进去两个婢女。
只要有了身孕,一样会是太子良娣。
这些是朝华不知第三次坐着船,去世子府时听裴忌说的。
二人坐在小舟上,青纱一垂,外面就瞧不见里面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
裴忌在宫里还句句打哑迷说反话,生怕传出一句半句被人抓到把柄。在世子府的湖上他顾无忌惮,几乎全倒给朝华听了。
“圣人还在选,只是愿意的人家不多。”据说永安伯家的女孩都差点在里头,永安伯家上上代娶过公主,那一支便不算在内。
裴忌一直说到滚热茶水变温,终于把话倒完了,看向朝华:“容姑娘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说?”
她主动送信,必是有话想说,但她坐在舟上好半晌都张不开口。
给她预备了三次的果子馅软酪,今日终于尝了,还连吃了三块,想必她想说的话很难启齿了。
朝华饮口玉兰窨,搁下茶盏道:“世子求亲,我已经知道是认真的了。”
裴忌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想与世子约法。”
裴忌挑挑眉头:“请说。”
“我想求一封手谕,”朝华深吸口气,明眸流光,“求一封无论何时,都可与世子义绝的手谕。”
裴忌定定看着她,良久问:“有了手谕你便肯答允?”
“有了手谕,咱们再像如今这般往来。”
所以给她一封手谕,也不过是能继续如此,而不是马上就能成亲。
裴忌也吸了口气:“既是手谕,那盖谁的印信?”总不会是他的?那盖跟不盖有什么差别?
“我想求誉王殿下的。”朝华猜测誉王会是将来的皇帝。
裴忌想了想,提点她:“不如,盖太后娘娘的?”
朝华蓦地抬头,太后娘娘不是要扶誉王登位,是她要当掌权人。

日正西斜, 小舫荡于波间,湖光霞色透过青纱映在朝华脸上, 犹胜明月生晕。
她望着裴忌,此等隐秘事,他竟也说了。
裴忌回望,太后是不会停下脚步的,她不会再安心把权利交到任何人的手中。至于誉王么,誉王其实是个极聪明,也极有耐心的人。
朝华想问裴忌有没有把握, 胜算是多少的, 念头一转, 没有开口。
太后筹谋此事少说也有十数年, 若是按昭阳公主出嫁的日子来算, 那就已经二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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