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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这回不再骂他, 和颜悦色道:“你虽取士不中,但能在上京城中走动走动也好,人面熟些,以后办事也方便。”
楚六唯唯。
绕了好几个圈,堂伯父才说:“与那位世子好生交际,以往圣人待他寻常,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圣人这两年头风日重,不断提拔皇后母家,还厚待妹妹,封赏外甥,如今又把幼弟提起来主事,颇有些安排后事的意思。
众人纷纷猜测,圣人心中是不是也在后悔早先年盛宠淑妃,后来再想孕育健康的后嗣,也因病痛有心无力。
如今只得重新修复与太后妹妹和皇后母家的关系。
裴世子本就深得太后喜爱,又与誉王一同长大,能与他结交,往后大有好处。
楚六的堂伯父还问:“你那个同窗,跟余大人是亲戚?”要不然余知府怎么这样帮他?
楚六喏喏,他不敢反驳他堂伯父,又厌恶堂伯父变脸,自己赁了小院才将将安生些。
沈兄此时去,被人捅出来可不好看。
沈聿苍白着脸,执意请楚六送拜帖去。
“若是楚兄不方便代我写帖子,那我就上门去拜会。”世子府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楚六登过门,门房分捡拜帖的时候会先注意他。
要是沈聿送拜帖去,只怕都送不到裴世子手里。
楚六抝不过,看沈聿虚弱的模样只得哄他:“好好好,你先把汤喝了,大夫可说了你得吃饱睡足。”
只要把原因写明白,裴世子这样的人物,必不会同意沈聿此时上门。
谁知裴世子竟然应了!
三日之后,楚六陪同沈聿坐着马车到了世子府外。
赵轸在府前迎接,楚六一见他就招呼:“赵大哥!”他们来之前特意跑去南糖铺子,买了好些南糖点心。
楚六告诉沈聿:“裴世子爱吃这个。”前些天他可没少送,还叫家里的点心案师傅做了好些南边点心送去。
赵轸先看楚六,再看沈聿,比了个请的手势还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沈聿,这位便是容姑娘心心念念的前未婚夫。
确实相貌不凡,只是看着身子骨有些虚。
沈聿当然还虚,就算是铁打的身体在大牢里关大半个月也挨不住,这三天中他有一半时间在睡。
白菘时时温着鸡汤,还跟菜场卖鸡的贩子定了一日一只老母鸡,小贩上门送鸡的时候还以为这家有新产妇。
沈聿向赵轸颔首回礼,跟在赵轸的身后进了世子府。
楚六上回来一心只牵挂沈聿的安危,根本没留心看世子府的园林造景,这回倒有兴致观赏园林景致了,还对沈聿赞叹道:“裴世子可真是个风雅的人。”
沈聿无心赏景,只是沉默跟在赵轸身后。
裴忌将见面的地点设在湖边水榭内。
世子府紧邻宫城西海,水道都能连通,此时湖面泊着几只小舟,岸上杨柳垂丝,颇似江南景致。
沈聿迈步进来,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裴世子。
裴忌不等沈聿楚六向他行礼,他先抬起手:“不必多礼,坐罢。”
水榭正中摆着一架泥金屏风,屏风前设着两个茶座,座边架着茶炉和茶具。
楚六在马车上时还殷切叮咛:“裴世子人是极好的,他确有一半北狄血统,又不良于行,等会儿见了,咱们俩可都别往裴世子的脚上多瞧。”
当时沈聿闭目靠着车壁,只闷声回应。
此时的裴忌坐在竹制轮椅上,依旧一身淡金衣袍,玉冠束发,五官深邃但因笑意略显柔和。
瞧着确实像楚六说的那种,“人是极好的”。
沈聿依旧躬身行礼:“此礼不可免,衢州沈聿,多谢裴世子仗义相救。”他不知最后朝廷会不会保留他的功名,只能称呼自己的籍贯姓名。
一礼行罢,沈聿抬头,二人互望。
楚六怕裴世子误会,赶紧找补道:“沈兄一出来便说怎么也要谢谢世子,还非得上门道谢才显得郑重,他都坐不稳了,我只好依他……”
他絮絮说着,生怕裴忌以为沈聿是上门来攀关系的。
裴忌依旧眉目含笑,对楚六说:“我知道。”
楚六刚松口气,就听裴世子又道:“沈公子有话对我说?”
沈聿没想到裴忌会这么开门见山,但他站直了身子:“不敢,沈某确实有话想问,不知世子方不方便答。”
“方便。”
二人一问一答,惊得楚六僵直着不敢动,目光在裴忌和沈聿二人身上来回,沈兄与裴世子认识?他们不是头一回见面么?
“楚公子不如去湖畔赏赏景?”这句是裴忌说的。
“我……呃……”楚六乖巧应声,“那我就去赏赏景?”越说声音越轻,说完就识趣的慢慢走出水阁,一边走还一边疑惑,沈兄与裴世子之间能说什么?
湖边柳下已经摆好了桌椅点心,还有一柄钓竿一只鱼篓,显然是准备好给楚六打发时间用的。
楚六先站定,又坐定,连钓竿都摆出来了,这个架势,他们要说多久?
楚六离开水阁,阁中有片刻静寂。
直到裴忌出声:“问罢。”
沈聿之前还不确定,到此时他其实已经确定了,但他还是出声:“沈某想问,京中流言是不是真的?”
“关于什么?”裴忌知道沈聿要问什么,他亲口点了出来,“关于我属意容家姑娘,想娶她为妻?”
沈聿指尖一缩,瞳仁微颤。
“那并非流言,是真的。”
楚六一离开水阁,裴忌就收起了笑意,他用原来的面目面对沈聿:“沈聿,我知道一桩你很想知道的事,你那里也有一桩我很想知道的事。”
“我们交易,你觉得如何?”
沈聿飞快抬眸,裴忌刚刚帮过他一个大忙,他明明可以挟恩,可他没有,他想谈个交易。
“世子想知道,我为何与……与容姑娘退亲?”
“不错。”
“世子曾问过容姑娘?”
“不错。”裴忌微微颔首,“容姑娘人品贵重,她并没告诉我。”
沈聿止不住颤动指尖。
就在沈聿思虑时,裴忌又道:“我可以先告诉你,你再斟酌是不是告诉我。”
“你养父得罪的那位贵人,是荣亲王。”
沈聿恍然大悟,“荣”与“容”同音不同字,他以为父亲得罪的是容姓贵人,不是容寅,是荣亲王。
话已经说到此处,沈聿深深吸了口气:“我们退亲,是因,因罗氏是……”
不等沈聿说完,裴忌倏地阖目,水阁掩光,本也照不见他瞳仁中的绿色:“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几乎是同时,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想阻止沈聿说出口。
沈聿看向那尊泥金百蝶屏风,竟轻笑了一声:“容姑娘冰雪聪明,待人极好,事母至孝……她既有见地,又心怀慈悲。”
“自小就吃了许多苦,纵有些厉害处,那也不是为她自己……”
楚六说过的话,此刻从沈聿的嘴里一模一样的说出来:“世子倾心于她,就莫让流言伤她。”
裴忌一字一字听着,待沈聿说完,他应一声:“好。”

泥金屏风后的人, 自然是容朝华。
这架泥金百蝶屏风足有十二扇,泥金作底, 点翠为蝶。屏上百蝶或振翅欲飞,或收翅立于花间。
看上去确实华贵非常,可也与水阁格格不入。
沈聿刚迈进水阁就注意到了这架屏风,楚六一路行来都在称赞裴世子风雅,这架屏风显然与他的喜好相悖。
但贴金点翠,底座厚实,能将后面的一切掩得密密实实。
水阁被屏风一分为二, 朝华就坐在屏风那一侧, 能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沈聿出狱, 裴忌给楚六报信的同时, 也给朝华报了信。
楚六在刑部大门外扶沈聿上马车时, 纪管事派出的小厮就在街角, 看着马车驶进大槐胡同, 等大夫提着药箱出来,小厮才回容家禀报。
甘棠向姑娘诉说沈聿的状况:“大夫说,沈公子劳损太过, 但他年轻底子强健, 只要将养些日子便能好。”
朝华点头看了甘棠一眼。
甘棠明白姑娘这一眼的意思, 既然沈公子安然无事, 以后便不用再事事回报。
芸苓几人已经收拾好了春衫, 预备去殷家小住几日, 看到姑娘终于展开眉头, 也跟着神情一松。
芸苓道:“等去舅老爷家就好了, 我听说上京城只有春秋两季最舒服,姑娘正可跟夫人出门疏散疏散。”
朝华人刚到殷家, 就接到了裴忌的信。
这回萧老大夫终于不用跑到街上去吃羊肉汤面了,容姑娘刚到,信就跟长了脚似的跑到殷家,萧老大夫把夹在医案中,光明正大送到容朝华案前。
朝华看到信封上落着花头印章,想起裴忌给她的上一封信,信中问,向她求亲需要什么条件。
那封信还满是揉痕的被压在信匣子底下,这一封他又要说什么?
总不会又是求亲的话罢。
朝华拆开那封信,裴忌告诉她沈聿送拜帖到世子府请求拜会,裴忌请她也一并到场。
没一会儿誉王妃相请的帖子在容家绕个弯子送到殷家来。
马车停在誉王府外,朝华在誉王府坐上船,走水道到世子府的水阁。
一进水阁就见那架屏风横在正当中,她回眸望他:“世子想作什么?”
裴忌眼中隐隐含笑,她一句客气话都没说,也没有寒暄行礼。
“我想与沈聿做个交易。”
容朝华闻言,面上结霜。
裴忌的声音依旧又低又松快:“容姑娘未免将我想得太恶了些,我真要做恶事,怎会请你来听呢?”
朝华却只是看着他,再开口时话中带着两分讥诮:“世子确实不会,但世子希望别人会。”他希望她从沈聿口中听到什么。
裴忌依旧含笑:“容姑娘不如听完交易,再对我下定论?”
朝华还来不及张口,阁外就有人禀报:“世子,人来了。”
裴忌旋即望向屏风那一面,朝华目光愠怒看他一眼,转身走入屏风那一侧。
水阁三面临水,屏风这头整排的窗扇大开着。
阁外山醮清漪,镜湖曙色。
阁内椅软茶温,软榻边的小桌上还摆着一匣子软酪点心,都是朝华平日里爱吃的。
沈聿的声音已自屏风那头响起。
朝华沉默坐着听他们说话,屏风那边茶炉发出的声响,正可盖住她轻微的动作。直至沈聿说出“罗氏”。
她飞快抬手碰了一下茶盅,脆瓷声响,意欲打断沈聿还未出口的话。
谁知裴忌要比她更快些。
裴忌说完那个“好”字,阁中有片刻静寂。
二人都好似没听到屏风后的响动一般,裴忌再次请沈聿入座,甚至为沈聿添了杯茶:“方才只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
沈聿收敛心神,假装屏风的另一侧无人:“世子请说。”
“只是舞弊案,至多削去些荣王党羽,动不了他的根本。”裴忌依旧没一句虚词废话,张口这句就让沈聿敛住眸光。
誉王督办案子的当日,裴忌便收到誉王的信,誉王在百忙之中还特意告诉裴忌一声,说这个姓沈的不一般。
沈聿的自述简单明晰,若非沈聿是涉案人员,他都想将沈聿留下帮手处理卷宗。
“若能收服,可堪用”。
满满三页信纸,墨色还未干,除了那两句是夸奖沈聿外,余下的全是抱怨。
抱怨刑部官员胆子太小,什么事都要他来拿主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会和稀泥了,没想到这些人比他还会。
略过通篇牢骚,誉王在信尾还道谢,说裴忌点出来的几个人果然都有大用,要没有这几个人,第一日就要抓瞎。
裴忌飞快扫过,提笔回信,提醒誉王晚间进宫,最好是在圣人刚用完晚膳的时候。
这满篇的牢骚吐给他听无用,得去吐给圣人听才有用。
“若非誉王督办主事,刑部无人敢先动。”这对一个时刻担心自己早死的帝王来说,绝不可能再容忍。
沈聿明白了裴忌的意思,但他依旧不知裴忌想让他做什么。
裴忌取出一张还未盖印的任状放在桌上,推到沈聿面前。
沈聿双手接过,任状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职位……是个不入品的驿丞,但在看到任地时,他抬起眼来:“榆林?”
“不错。”裴忌颔首,“你若愿意,此案一了,立刻赴任。你若不愿意,此案了结,你会是探花,可以走庶吉士的清贵路子。”
“我的功名不会被革?”前几日只是猜测,到此刻才证实。
“自然。”裴忌悠哉啜饮口茶,他早先不爱喝花窨,这些日子竟也觉得淡香幽然,很合口味,“荣王这些年来都在贪墨军需费用,榆林上下几乎都不干净。”
沈聿的养父就算不死在开城门上,也会死在别的事上。
沈聿明白了,接下任状,就是同意当裴忌的卧底探子,搜罗荣王最新的罪状,于公是为国,于私是报仇。
如果他没说那番话,裴忌不一定会把这张任状拿出来。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任状,不管是走钱走粮还是走军械,都会经过驿站。
“榆林那边会信?”
裴忌笑了:“你十岁才离开榆林,你会说本地方言,你在当地有旧交,你本该有大好前途,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却只能当个不入品的驿丞,皆因……”
裴忌笑意更深:“皆因你得罪了我,我挟私报复你。”连流言都是刚刚好的,既没传得过分,但有心人想打听便能打听出来。
沈聿无言。
裴忌又喝了口茶:“这软酪点心不错,尝尝?”
这一句不是说给沈聿听的,是他久没听见屏风那侧人的声音,猜测这特意为她预备的点心,她根本没碰。
除了裴忌自己在吃茶吃点心外,屋中另外二人都没动。
不过片刻,沈聿又问:“接下任状,我是谁的人?圣人,太子殿下,还是誉王殿下?”
“有分别么?”裴忌反问他,这三个都是大业正统,先帝的血脉,谁来当皇帝对沈聿这样的士子来说有什么分别?
读书人就是非得扯一个正统出来。
沈聿一时不答,于是裴忌又道:“待办完这事,你会知道的。到时若你想行君子之道,不朋不党,也可以。”
只要能办事,对他来说没差别。
沈聿站起身来,冲裴忌第二次行礼作揖,而后他道:“何时启程?”
“案子了结之后,放心,不会拖得太久。”
沈聿默默站了片刻,再次向裴忌颔首,他最后望了眼屏风,轻声赞道:“这架屏风,不似世子喜好。”
裴忌眼睛蕴光:“是底下人孝敬的。”他特意挑了这么一架与众不同的屏风,确实是有意想让沈聿看出来。
沈聿说完这最后一句,没向着裴忌,向着屏风:“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步出水阁,他没有资格探问为什么容姑娘会在这里。
楚六坐到湖边钓鱼,起初还时不时回头望向水阁,猜测水阁中裴世子与沈兄二人会说些什么。
等的时间太长,偶尔回头一望,二人又颇融洽的样子,楚六便渐渐把心思放在了钓竿上,竟当真被他钓起条大鱼来。
等沈聿出来时,就见楚六提着水淋淋的竹篓子,欢声对他道:“沈兄!我钓了条大鱼!”
报完喜讯,他才看出沈聿瞧着脸色并不好,拿着鱼篓的手一垂:“怎么了?”
沈聿笑了:“无事,裴世子告诉我,虽保下了功名,只怕开始的任地职位都不好。”他不能告诉楚六实话。
楚六听了果然皱眉,但他很快又松开眉头,笑意盈盈:“以沈兄的才干必能很快升任!我方才钓鱼的时候还想,往后我给你当师爷。”
以沈兄的名次,再怎么差也总得是一县的县令罢?关在家中实在难受,不如在沈兄身边历练苦读两年,再进京重考。
七品县令才有师爷,驿丞根本不入品。
沈聿并没笑,也没点头。
楚六看他脸色称不好,于是拎着那只鱼篓继续拉杂絮叨:“……对了,咱们本来说好了中进士之后一起取字的,如今林大人被关,你也没座师,取字的事怎么办?”这是他方才望着水面发呆时想到的。
“端明。”沈聿道,“我已经取好了。”
楚六微怔,聿为笔,端明为砚,好字。
直到二人走远,朝华才从屏风那头出来。
她坐小船走水道来的,确实没见过世子府别处如何装饰,要不是沈聿点出来,她不会想到裴忌还有这份心思。
“容姑娘对这桩交易还算满意么?”
朝华低身行礼,说了句在梅林相见时说的话:“对不住,是我冒犯,我向你赔罪。”
“空口一句可不成。”裴忌缓缓转动竹轮,让自己面向她。
朝华轻吸了口气,是她想错了,她确实该道歉。
“世子想要我如何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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