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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芸苓好奇:“在咱们府里住着,他就是想苛待他两个书僮,总也得装装样子罢?”
“他能装样,那两个书僮可装不了。”阮妈妈笑道,“要是没规矩还不防碍什么,以后再调理就是。若是那两个书僮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跟夹尾巴的狗儿似的,那不论这郎君生得再好,才名再高也不成。”
一屋子丫头都赞阮妈妈老道。
书僮的脾气已经看着是活泼机灵又有规矩的,沈家公子又做了这桩好事,芸苓一听就赶紧来报给自家姑娘。
“作水□□十两,余下的六十两折成了米粮、衣裳和药品送到各个育婴院济孤所去。”芸苓掰着指头数给容朝华听。
容朝华刚点完要送到舅舅家的应季时鲜,又吩咐甘棠把母亲亲手做的衣裳包好了给舅舅舅妈一并捎上。
“两件夏衫,两双鞋都包好了。几件小儿衣裳也都收在樟木箱里了。”
甘棠一样样报着,朝华点头。
待嫁女儿给兄嫂外甥外甥女做衣做鞋是寻常事,母亲那里还做了好些预备出嫁之后送给妯娌小辈们的手帕荷包。
也给大房二房的女儿也都做过小裙衫。
大姐姐早就用不上了,但大姐姐的女儿刚好能穿上,朝华兴兴将这些衣裙拿去给大伯母,说送给京城大姐姐的女儿穿。
大伯母笑着赞母亲的针线活精进了许多,但大伯母身边的妈妈们却面露难色。
朝华刹时明白过来。
她们害怕母亲做的衣裳也沾着“晦气”,沾着“疯病”。
那件事后,除了舅家,朝华再没给亲戚们送过母亲亲手做的一针一线。
芸苓还当朝华没听仔细,等她亲手写完了签子,才又急说:“姑娘可听着了?六十两呢!一气全捐了。”
“我听着了。”
青檀拿了个小箩进来:“姑娘,这是庆余堂送来的药丸样品,请姑娘看看。”
只只药丸都如干桂圆大小,朝华捻起一丸,见药丸乌黑油润,掰开一闻药香扑鼻:“不错,今年的比往年还要好,都包起来放在石灰箱中存起来。”
青檀捧着小箩下去,甘棠上前递上巾帕。
容朝华擦着手,不急不徐的问芸苓:“给银子的时候就说做作水陆法事的?”
芸苓不解:“对啊。”
那还有什么可称赞的?已经立下了名目的银子,只要不是个无赖,哪会用这钱去花天酒地?
果然让爹想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就当是让父母双亲高兴高兴罢。
朝华办完手上的事,取出纪管事刚寄到的信,用小剪裁开展阅。
信中只有寥寥数句,说沈家居于衢州龙游县,是世代耕读的人家,在龙游一向都有善名,只是家中子嗣单薄。
到沈父时已经是独子,科举选官又去了几千里之外的榆林。
乡人再听到消息就是沈父死在了任上,死时是五品官身。
那时沈聿才刚五岁,等沈聿长到十岁才扶棺回家安葬父亲,连路费都是沈父的同僚们一起凑的。
沈聿自榆林出发,一路走了半年多,身边只跟着一个老管事。
回乡之后勉力读书,二年间先过了童生试,又过了乡试,名次还排在前列。
衢州是南孔之乡,学风浩荡。沈聿前十年都在榆林,父母亲又走得那么早,算起来他父亲最多教他识几个字罢了,竟能以苦学赶超衢州的学子们。
之后便是为祖母侍疾守孝,一直到今岁省闱才又下场。
纪管事在信中最后一句写着已经托人打听沈聿在榆林时的事,只是路途遥远又隔了这么久,得费些功夫才行。
“请姑娘放心,树高千尺有根,江河万里有源,定将沈家儿郎的事细查告知。”
榆林是九边重地,山高水长私下去打听一个朝廷命官,朝华心觉不妥。
何况沈聿十岁之前靠沈父同僚接济,又能有什么可打听的事?
朝华提笔回了一封信,让纪管事不必特意费人费力再去查探。
甘棠磨墨,芸苓添水,两个丫头觑看朝华的脸色,还是芸苓胆大些:“姑娘,这个沈家公子人品好不好?”
“沈氏一族在家乡并无恶名。”沈聿在家乡也没有听说有要结亲的人家。
沈聿的祖母自儿子死后就吃长斋,家中凡有余粮就拿出济贫。
这么看来,沈家虽然清贫但也是有风骨的人家。
沈聿把那一百两银子全用来作水陆法事和济孤雏,并不是有意在父亲面前表现善心了。
到得此时,容朝华才觉得沈家儿郎可以留心看一看:“西院那边还给琅玕簃送过些什么?”
甘棠回报:“这几日都在办作水陆要用的香烛,倒没特意再给琅玕簃多添什么,我就把食单抄过来了。”
说着将这几日琅玕簃里的吃食单子奉给朝华。
朝华只是扫过一眼,眉心便微微蹙起,修饰得宜的指甲划过几行字:“锦带羹,状元酥,定胜糕,阆苑蟠枝桃……”
甘棠点头:“每日送到琅玕簃的食盒中总有一道是讨彩头的菜,我细问过,是独琅玕簃有的。”
那就是特意为沈聿做的。
衣服的优劣外头人都能看见,特别是能让父亲看见。父亲带沈聿出入书院,沈聿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一眼即知。
这是面子功夫。
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才是里子功夫。
青檀恰在此时小跑进屋里来回报:“姑娘,五姑娘和罗姨娘这回也一道去游佛进香。”
“跟咱们同路?”芸苓急问。
青檀是去送药丸的时候听到消息的,一知道消息就跑回来的,这会儿还有些喘:“是!”
容朝华眉梢微抬,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心中一动问:“沈家公子也同路?”
青檀点头道:“不仅同路,他们连祈福的庙都在一处。”
冬衣的事还能勉强说是罗姨娘办事精心,讨彩头的菜色和同寺祈福是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甘棠听完面露忧色,五姑娘可只比三姑娘小一岁。
容朝华微微惊讶,这么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她没想到罗姨娘真能看上沈聿,她还以为罗姨娘会想替永秀找个大族子弟。
沈聿那些适合她的条件,也一样适合永秀。
父亲不像大伯二伯那样出仕为官,一样是容家的女儿,她和永秀的婚事都不可能像大姐姐二姐姐那么好。
罗姨娘不放心容家给永秀择的人选,自己看中了沈聿。
怪不得对琅玕簃处处精心,连两个书僮的冬衣都想到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真是件好事!
这些年来父亲对罗姨娘很是信任倚重,管家理院照顾起居全权交给她,除此之外手中还管着父亲的一些私产。
罗姨娘手里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母亲离不开和心园那方小天地,太医、道医和净尘师太都说母亲此生再不能大喜大悲才能保得一命。
若是罗姨娘失去父亲的信任,再让父亲因愧疚答应提前过继……
那么就算她嫁了,母亲的日子也不会出什么差池,她心中最后一丝隐忧也解决了。
朝华掌心微微发烫,用一个她没见过面的男人,一举打掉罗姨娘,换母亲的后半辈子的安稳。
一沈二雕。
此时朝华觉得,这个沈聿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姑娘?”甘棠芸苓沉璧都关切看着她。
朝华只是笑一笑。
“要不要跟老爷透个话?咱们还是错开日子?”甘棠进言。
“不必。”
朝华不用想都知道罗姨娘必已经预备好了说辞,或是说黄道吉日就在这一天,或是说容朝华和沈聿未婚男女一道出船名头上不好听,有半个长辈在也能说得过去。
朝华又问青檀:“当真是一起出船?”
“当真!西院已经预备神符鞭炮了!”
朝华莞尔一笑:“好事。”
芸苓眨眨眼,还当姑娘这是气得很了。可这事还只是个苗头呢,再说这些年姑娘掐掉的“苗头”还少吗?
朝华突然吩咐:“甘棠,摆上棋盘。”
芸苓青檀几人都不解怎么话还没说完,姑娘怎么突然就要摆棋盘打棋谱?
甘棠取来棋盘,又从湘妃竹架上取来夹着签的棋谱。
芸苓慢上一拍也捧出香炉点了块梅花香饼,青檀提水,紫芝煮茶,沉璧自觉到廊下站着看麻雀。
没一会儿屋中除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之外,再无别的一点声息。
天色从亮到暗,棋盘上也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片。
芸苓伸头瞧了一眼,她跟在姑娘身边也略懂得一点棋,白子虽先行,黑子也不至于步步退让。
她悄声问甘棠:“姑娘心里再不痛快,晚膳总要用罢?要不然让厨房做两个清淡的小菜?或是要碗粥?”
甘棠笑着冲芸苓眨眼:“谁同你说姑娘心里不痛快了?你赶紧去取一瓮细花烧酒来,再跟厨房要个火炙羊肉。”
芸苓又眨眨眼,都喝上烧酒了?
“姑娘心里痛快还是不痛快?到底什么打算呀?”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姑娘心里有主意。”甘棠说完转身去放下窗纱,又拨亮屋中灯烛,还到桌边添了盏茶。
朝华盯着棋盘入神,手中那枚白子已经被她捏得温热,迟迟难以落下。
少了这枚白子,那块巴掌大的棋再没办法继续往下走。
要不要把永秀推进去呢?
摩挲许久,最终还是又将那枚白子抛回了棋盒中。
甘棠走上前轻声问:“姑娘,要不先摆饭?都快戌时了。”
“先摆饭罢,这盘棋摆着不要收。”
青檀取了个花罩来,将整个棋盘罩住。
朝华走到桌前,就捧着酒卮饮了半杯。
喉间刹时辣意上涌,她再次将目光投向棋盘,花罩掩映,盘上的棋路看不分明。
若是放任白子横行,不知白子能走到哪一步呢?

余杭香会盛行,自二月花朝起周边城乡的香民信众们便由香头带领,成群结队雇坐船只去三天竺游佛上香。
直到端阳节前,水路上还都是舳舻千里,帆樯如云。
容家别苑紧靠西湖,自家有船备着,到了日子收拾出来。头船悬起“香旗”,尾船上满满载着供佛舍幡的各色檀香线香和酥香油灯莲花蜡。
等到吉时就烧神符,放鞭炮,起棹去天竺路游佛拜香。
容朝华和容永秀戴着帏帽,绡纱垂到裙角处,立在自家渡头边,等待烧神符放鞭炮。
容永秀缓步上前给朝华行礼:“姐姐。”
“妹妹。”容朝华冲她点点头,湖上微风吹得绡纱似水波般起了一阵涟漪。
姐妹二人互相问过好,就站着等开船前的仪式行完,烧神符放鞭炮还有一会儿,容永秀只好又干巴巴问:“姐姐夜里睡得可好?”
“睡得很好。”
“姐姐早上吃了什么?我吃了菱粉牛乳糕,香干青菜包子,还有素什锦的小馄饨……”因要拜香,从昨天起就吃素了。
“我听说景德寺的素面好吃,姐姐若有功夫,咱们一道去尝尝?”
看姐姐没回应,永秀越说越小声。
朝华并没应声,她很早就发现,罗姨娘故意将永秀的性子养得像母亲。
想到罗姨娘的用心,朝华对这个妹妹就一直淡淡的,今日没有心情理会她。
母亲每次犯病都在春日,这些年的用药量也在逐年增加,也不知今岁的药方会不会再有改动。
容永秀讨了个没趣儿,她闭上嘴巴,老实等船。
她小的时候也曾娇纵过,常年养在别苑,亲娘又掌着别苑中馈,身边的丫头婆子自然处处捧她。
可那点刚养出来的娇纵,在去老宅的第一天就被磨了个干净。
她在姐妹们一道玩耍时,叫罗姨娘作“娘”。
姑娘们都还年幼,一处玩耍时自有教养嬷嬷们盯着,立时就将此事禀给容老夫人。
等祖母问明白她在家中就这么叫,而且从未曾到嫡母面前问过安,气得当时就将永秀房里的教养嬷嬷全打发了,还派身边年资最久的王妈妈到别苑申斥罗姨娘。
王妈妈站在堂前石阶上,放声道:“姨娘是奴,五姑娘是主,一个奴婢竟敢挑唆的五姑娘眼中没有嫡母?”
王妈妈是代老太太来教训妾室的,罗姨娘青白着脸伏跪在地上听训,院中廊庑下站满了婆子丫头。
“五姑娘如今年幼,等大了出门见外客也满嘴的胡话不成?”
“莫要瞎了心肝发春秋大梦!”
“老太太已将五姑娘留下了,会仔细教导五姑娘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再有刁奴敢挑唆得家宅不宁,姊妹不合,不论生过养过尽数打发出去!”
容家的小辈们无论正庶出则同行,入则同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在外在家都须友爱和睦,这才是大家子的规矩。
罗姨娘又羞又愤,伏在地上久久都直不起身来,最后是被贴身的丫头婆子扶回屋去的。
永秀留在老宅教养了半年,本来还要留得更久,是父亲亲自去抱她回来。
老太太那里派了教养嬷嬷跟着回来,永秀回来之后就改了口,叫罗姨娘作“姨娘”,又每隔五日都往云墙月洞门前,隔着整个院子给嫡母“问安”。
女儿被接走罗姨娘还死撑着,想尽了办法让女儿快点回来,等女儿开口就叫她“姨娘”,罗姨娘煞白着脸色大病了一场。
容永秀自此就一直都有点儿怕祖母怕东院,也怕朝华这个姐姐,两人分明年岁相差不大,但她只要看见容朝华就会不由自主规矩起来。
小时候她还跟阿爹说过:“我怕姐姐,姐姐瞧我一眼我就怕。”
谁知阿爹竟哈哈大笑起来,还逗趣似的往她手里塞了颗糖:“你怎么怕姐姐的?说给爹听听。”
容永秀想说其实她娘也怕姐姐,那种怕跟她的怕又不一样,可她到底没告诉阿爹。
要不是姐姐这么冷淡,她早就去给姐姐报信了!
容永秀扭头张望,从人群尽头看见了正往船边走的沈聿。
就见他一身深青色银丝纱袍,松腰玉瘦。岸边老柳新生嫩芽,柳条被湖风卷起缠在他臂上,他抬手轻轻拂了一下。
这一下虽看不清眉目,却自有一派清俊儒雅的书生气。
沈聿并未上前,在离容家女眷数十步开外处施然行了一礼。人隔得远,眼睛隔得更远,目光都不曾落到女眷的裙角上。
行了礼,就侧身等着登船。
容永秀一眼瞥过来,又一眼瞥过去。
心里痒痒得不行,姐姐知不知道阿爹在给她相看沈家儿郎?沈家儿郎知不知道阿爹有心结亲?要真结亲,那楚六怎么办?
两人隔得这么远,她瞪圆了眼睛都没瞧清楚沈家儿郎什么模样,姐姐看清楚没有?
耳畔”噼啪“声炸开,容永秀这才回神,人都坐到船上了,还忍不住伸头,既想看看那姓沈的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想看看姐姐跟他会不会隔着舱窗彼此相看。
罗姨娘看女儿猴子似的,瞪她一眼:“你猢狲上身了?”
“我……我高兴嘛!”
画眉扁嘴告状:“姨娘是没看见,方才姑娘同三姑娘说话,三姑娘又是一句都没回。”
永秀倒不在乎,年年这时候姐姐的话总是更少些。
因为嫡母年年都在这时节生病,阿爹不陪她们去游佛其实是在守着嫡母呢。她每回去寺庙中也都要给嫡母抄经,去了老宅,祖母是要问的。
永秀从没见过嫡母。
世人拜观音还得有一尊观音像,可她从小到大拜的嫡母却只有一个虚影子,一个影子,也就没有好恶。
画眉接着扁嘴:“就我们姑娘老实。”
罗姨娘心绪极佳,先问苏妈妈:“给朱姨娘的信送出去了?有回应没有?”
朱姨娘是楚家的姨娘,两人一向处得不错。
“已经送出去了,今儿一早来的回信,说就这两天也要去三天竺的。”三山香会,城中大家差不多都是这几日去。
再早天还冻,再晚又有清明祭祀,正是这时春气又暖,香会又盛。
罗姨娘笑着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咱们永秀可不争这些小处。”唇角微翘,“你方才可瞧见沈家公子了?”
“就瞅见了个人样子。”永秀伸手打开洋漆点心盒,从八色细点中捡块核桃片,才刚咬一口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什么叫人样子!”罗姨娘戳了女儿一下还不够,“那沈家儿郎生得俊俏着呢。”
永秀捂着脑袋,嘴里还在嚼核桃片,“能比楚家六郎还俊俏?”
“你也觉着楚家六郎俊俏?”春风拂面,罗姨娘口角含笑,先用软巾子擦手,又把镯子推到臂上,拿过白瓷小碟,剥起枇杷来。
“我又不是瞎的!”容永秀吃了核桃片又嚼起糖杏仁。
罗姨娘目光一动,几个丫头都退到船后,小舫中余下母女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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