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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楚氏安抚过朝华,到隔间对婆母道:“娘,孩子们总是没错处的,沈家儿郎打小过继,礼法上他与罗氏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况,何况他本可以瞒着不说,成婚之后再说,也破不了这门婚事。”
到时米已成炊,容家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或者一辈子不说。
可他没有,他和盘托出。
楚氏想到朝华,便忍不住心疼:“这样一门姻缘……罗氏真是该死啊!”
容老夫人说要将罗姨娘送去清净庵时,楚氏还心下不忍,加厚了给庵堂的米面炭火,哪知罗氏竟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她当然该死。”容老夫人轻轻一句如风吹落叶,跟着她抬目望向长媳,“你说,会不会是沈聿想借咱们的手除掉罗氏呢?”
桂榜未出,但料来沈家儿郎考得不错。
他要为官,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容家出手,帮他把这个后患扫除干净,叫他永无后顾之忧。
楚氏怔住:“娘的意思是……这事是沈聿与罗氏和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如今事情将成,他兵行险招,干脆把罗氏也除掉。”
“可罗氏为何不反咬他?”这话刚出口,楚氏便想到了。
还有永秀,永秀是他妹妹。
“不对,”只是片刻,楚氏理清了思绪,她给容老夫人递上一杯热茶,“娘,是咱们多疑了。”
沈聿要算计,算计的也该是朝朝,这事一捅出来,朝朝便绝不可能再披上红盖嫁给他。
容老夫人念头一转,颔首:“不错,是我想多了。”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为了朝朝,她们也不得不多转几道弯。
楚氏微顿:“那……那永秀的笄礼,还有与叶家的婚事?”
容老夫人沉吟。
就在此时,婆子禀报三老爷来了。
容寅快马赶到了,他十几年没有骑马出门,一路赶到祠堂已是气喘吁吁。
容老夫人看都不愿看这儿子一眼:“叫他自己去问。”
小屋里容寅望着靠在墙角,几乎已经辩不出模样的罗姨娘:“你说……你说沈聿是你的儿子?”
容寅又问:“我在榆林城外寺中养病,你租了寺院的屋子……因帮补家用,替我洗衣做饭。”
榆林边城,实在是穷,那一年刚夷平外族,容寅本想去看看边塞风光。
人还未到榆林就病得起不了身,身边跟出去的人陆续水土不服,只有一个管事跟到最后,当日也已经上吐下泄。
二人唯恐染上了疫症,暂居寺中养病。
田地和院子都是寺庙的,也有好些民人租住在此,罗氏便是其中一个。他们需要人洗衣做饭熬药。
常老管事知道公子的毛病,身边的人要选干净的。
罗氏就是最干净的,也就雇佣她几日,很快容家别的仆从就找过来了。
罗氏俏丽勤快,人又本分,替他们浆洗做饭,说定了不论照管几日,到时都给她一两银子。
她说她是米脂人,来榆林城是来找未婚夫的,雪白面上两行清泪:“仗都打完了,他还不归家,家里已经没人了。”
容寅听了,长叹一声,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可怜无定河边骨。”不仅多给她银两,还答应她替她找找未婚夫。
罗氏喜不自胜,给容寅磕了个头,当天夜里做了两个小菜,温上了一壶酒。
容寅醒来之后头疼欲裂,罗氏衣衫尽褪,肩颈斑斑,软褥上一点红痕,望着他只知落泪。
可他除了记得那酒劲大,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想给钱,罗氏素面望他:“我如今能当谁家的鬼?”
容寅本就优柔寡断,越是如此越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愧又悔,等他病全好了要走的时候,罗氏诊出有了身孕。
罗氏垂着头不动,听到容寅提起榆林,她目光微动。
她好不容易遇到容寅,年轻斯文俊秀,对她说话都是柔声和气的,笑起来眼睛发亮。
她那时就想,这是只肥羊。
这只却肥羊张口闭口都是他娘子,他娘子心慈,他娘子美貌,他娘子也最会使小性子。
他那么仔细的说春天的时候檐下来了一窝燕子,大燕子不会搭窝,半边垒起来了,半边还有个窟窿。
小燕子窟窿里掉下来,他娘子把窝补上,又把小燕子送回窝里去。
“那样,燕子年年都会来了。”
费许多口舌,说这么一件无聊事。
但她假装有趣,跟着赞叹,可她忍不住在心里想,那蠢燕子连窝都垒不起来,活该小燕子掉出来摔死。
眼看他的仆从要到了,外头也催着她动手,她往酒里抖了一指甲盖马药。
本来是讹一笔钱就走的,可留得越久,容家来的人就越多。
有人给她置办衣裳,有人给她吹茶打扇,她这辈子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而那个叫真娘的女人,她生下来就过这样日子,成日里闲得去看燕子窝牢不牢。
车马仆从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当地的署官过来拜见,外头那些人开始还能想办法联络她,后来就没人再敢来了。
那伙人在她身上也捞了够本,只要牢牢扒上容寅,她也能过上真娘的日子。
这么漂亮绵软的丈夫,她也能分一半。
“永秀,永秀她到底是不是我女儿?”
罗氏抬起头来,赤红双目望着容寅,他老了也还俊秀。
两行红泪顺着面颊滑落:“她当然是老爷的女儿。”

容家祠堂的题额上刻“燕诒堂”三个大字。
取自“诒厥孙谋, 以燕翼子”,是替子孙谋划, 求子孙美满安乐之意。
容老夫人坐在燕诒堂内,手撑在椅背上,望着庭前百年银杏微微出神。
方才雨丝还细,此时越下越大。
不用想也知道小儿子会诘问些什么,明明都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就是想从罗氏的嘴里听到那个“不”字,罗氏又岂会说出那个“不”字?
楚氏从屋外进来, 她走到婆母身边, 小声道:“问过了。”
“沈家儿郎怎么说的?”容老夫人方才那句“庵堂认母”, 并非全是讽刺, 要是沈家儿郎还想认下这个生母, 那他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罗氏如何还真不能轻易定论。
“他说……”楚氏微微一顿, “他说他父亲姓沈, 母亲姓叶。”
他不认,罗氏生死皆由容家。
楚氏说完,容老夫人目中流露赞许, 万一沈家儿郎是个迂腐愚孝之人, 这事还真难以收场。
楚氏站到婆母身边:“娘, 事情既已揭出来了, 怎么办还是得由娘来定夺。”
自然要容老夫人来定夺, 虽是三房的事, 可三房原来能拿主意的人是朝朝, 此时叫朝朝如何定夺?
容老夫人拍了拍大儿媳妇的手道:“你也坐下罢。”楚氏应声坐到婆母身侧。
容老夫人沉声开口:“你方才看沈聿, 神色如何?”
“心如死灰。”楚氏一声轻叹。
“那,朝朝的神色呢?她可有想退亲的意思?”容老夫人意有所指。
这哪里还用看?
楚氏听出了婆婆言下之意:“娘, 咱们都知道两个孩子没有错处,可再有千般好,朝朝也是不会肯的。”
沈聿就是因为知道,才心如死灰。
容老夫人微叹:“朝朝这个孩子,要是能软和半分就好了。”
若能咽下眼前苦楚,沈家儿郎倒真是良配。
楚氏垂下眼眸:“娘,说句不恭敬的话,娘若是在朝朝这个年纪,遇上了这样的事,娘会如何做?”
容老夫人哑然,到了她这把年纪,才会觉得夫妻之间彼此握着把柄软肋,才是最可靠的盟友。
年轻人情真,又如何咽得下苦果。
倏尔长叹一声:“如此,朝朝的婚事便更难了。”
沈家儿郎要是没中也还罢了,若是中了还退亲,其中原由又不能对外明说,退了这一门,那朝朝就只有外嫁了。
楚氏轻声问道:“永秀的事,娘预备怎么办?”她与容老夫人婆媳多年,深知婆婆这些年来的脾气性子,这件事大约就是处置了罗氏。
至于永秀……
家中女孩打小跟着长辈见人赴宴,余杭城中世宦人家的夫人们哪个没见过永秀,难道要把永秀赶出去,说她不是容家女?
永秀在容家养到十五岁都血统存疑,那别的容家女孩呢?
容老夫人沉吟许久:“还按原来的办。”
楚氏虽然猜到是这个结果,可心中实在为朝朝不平:“娘……”
“我老了。”容老夫人双目微阖,人老心慈,手也软了,不想大动干戈了,永秀既然不知,那便让她不知,该为家族做的,她还得做。
换作三十年前,也许容家就会多一位病死闺阁的未嫁女。
年轻时几个儿女她都精心教养,有些手段也从不避着他们。只有这个小儿子,生得最晚,兄姊们又皆都成器,他什么都没见过,反而天真如此。
老夫人已经说了这样的话,楚氏再为朝华不平,也无法逼着要个“公道”。
“那,永秀的衣裳要不要预备?”问的是永秀要不要替罗氏服丧。
这回容老夫人只说了三个字:“不发丧。”不发丧,不设祭,不入坟。
楚氏明白了,尽量抹去罗氏在容家的一切痕迹。
二人商议间就听见容寅从小屋出来,他几乎站立不住,扶着门框许久才行至堂内,跪倒在祖宗像前。
容老夫人垂眉看他:“事已如此,就叫她自我了结了罢。”
燕诒堂内有专人洒扫供奉,虽非大节不开祠堂,但堂中香火供果日日不断。
容寅跪在长案前,望着炉中香烟冉冉,听堂内堂外风雨绵延,他长久伏下身去,他有什么颜面再去见朝朝。
他一直以为是他醉酒之后□□了罗氏!
罗氏苦等在战场上生死不知的未婚夫,一介孤女,可称得上孝节两全,因他暴行怀孕,他岂能扔下她不管?
容寅声音极低:“我只不过……只不过想当个人。”
三岁开蒙便学孔孟仁义,不过是想当个“人”,而已。
楚氏略有不忍,扭过脸去。老太太有句话说的对也不对,朝朝若是软和了半分,她们母女难有今日。
容老太太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走入屋侧的风雨连廊。
隔着风声雨声,容寅听见罗氏哭喊,她最后还在嚷“永秀是容家女儿”,跟着母亲低沉的声音传进燕诒堂中,“送她一程”。
容寅木然。
百灵到二门打听三姑娘是不是来老宅了。
二门上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告诉她:“是啊,我瞧见三姑娘来了,我还看见了金芍姐姐呢。”
“金芍姐姐?”百灵微愕,金芍不是侍候姨娘一起去佛堂清修了么?她怎么会来老宅,还是跟着三姑娘一起来?
百灵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笑眯眯往小丫头手里塞了一把钱:“莫不是你看错了罢?真是三姑娘和金芍?”
小丫头点点头:“我绝没看错,三姑娘没走花园子,走的夹道,正巧给我看见了。”
府内两侧夹道是下人们办事跑腿时走的近道,走花园树多花多反而误事,但那是下人们走的,别说姑娘们,就是百灵平时也不走夹道。
百灵心头更加惴惴:“那……那你瞧见她们往哪儿走了么?”
小丫头想了想:“祠堂。”祠堂在宅院最清幽处,七八个人走在夹道中,无一人说话,她也不敢发出声音。
但脚步声一直都没停,就是去祠堂的。
“知道了。”百灵冲小丫头笑了笑,闷头要往回走时。
那小丫头子又说:“三老爷也来了。”下着雨还骑马来的,衣裳都湿透了。
百灵脸色发白,三姑娘带着金芍来,老爷还赶了过来,必是姨娘出了事!
她着急回去,一脚踩进水坑,拖着湿了半幅的裙角往回赶。
永秀坐在妆台前正在看笄礼那日要戴的烧红宝石头面,见百灵回来,还一身的狼狈,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三姐姐来了?”
白鹭还在屋中,百灵只点了点头:“是,我着急回来告诉姑娘,脚滑踩进水里了。”
一听真是姐姐来,永秀赶紧道:“这雨越下越大,姐姐一时也不会走,说不准要留下来用饭。”
“白鹭,你去厨房吩咐一声,让她们煮菊花锅子,再片些新鲜鱼片,再预备些小活虾送上来。”
又是秋日,又天阴雨浓,吃菊花锅子正当时,她正好也做个东道,把四姐姐和六妹妹也一并请过来。
白鹭立时应声,打了伞去厨房。
她一走,百灵立时低声说道:“姑娘,出事了。”
永秀手里还握着支红宝石的累丝牡丹花钗,闻言变色:“出了什么事?”
百灵凑到永秀耳边:“我听小丫头说,三姑娘是带着金芍过来的,还……还去了祠堂。”
永秀倏地立起:“金芍不是跟着姨娘么?怎么会……”怪不得方才祖母把她打发出来,一定是出事了!
永秀顾不得旁的,她急急出门,百灵紧跟在她身后。
因下雨,园中洒扫跑腿的丫头婆子全都回各自院中去了,天又渐渐黑下来,加之上面吩咐回房缩着,永秀这一路往祠堂去,路上竟没碰见人。
远远就见祠堂的院门紧紧关着,原来深朱色的圆洞门,此时看上去像个黑色大洞。
再走上一段,那黑洞开了半张口。
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婆子,两个婆子一前一后抱着一团用布裹着的东西。
永秀倏地顿住了,她站在假山石洞边,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百灵跟上前,也看见那两个婆子抬着东西。
那团东西看上去又沉又软,因天黑雨重,其中一个婆子失了手,那团东西便闷闷磕在地上。
急风一吹,吹起了包裹布的一角,露出布底下裹着的一只手。
永秀闷声跪倒,她认得那只手,那是姨娘的手,指甲还是她给姨娘染的,如今只余一点残红。
其中一个婆子说了句什么,另一个赶紧将布裹起来。
百灵想把永秀拖进假山洞中藏起来,可永秀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挣扎着站了起来,猛得扑了上去。
她推开婆子,死死搂住那团“东西”,是软的。
永秀颤抖着伸出手,手指捻住了软布一角。
“永秀。”身后突然传出祖母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就见祖母站在她身后。
祖母的声音还是那样,严厉中带着慈和,居高临下看着她。
“来人,把五姑娘送回去。”

楚氏就站在容老夫人的身后,听见这句, 无端打了个寒噤。
方才在燕诒堂内她还为朝华不平,没想到这样快“公道”就送到眼前来了。
永秀到底没有揭开那张软布,祖母的声音传进耳中,分明还像以前那样慈和,听在她耳中只觉骨齿发寒。
整个人瘫软在地,被两个婆子架起来往回送。
容老夫人立在祠堂院门前,看了眼婆子架着永秀远去的背影, 回身望向燕诒燕。
燕诒堂内一星灯火照穿雨雾, 灯烛映着堂前楹柱上的两行楹联, 与别家宗祠门前爱刻十六字二十一字的长联不同。
容家祠堂的楹联只有最简单八个字, 一侧是“光耀先祖”, 一侧是“福荫子孙”。
容老夫人并不相信鬼神佛道, 可偏偏事情在祠堂前被撞破。
她原来打算的是既然永秀不知情, 那就永远不要知情,她当了十五年容家庶女,那便让她继续当下去, 为家族与叶家联姻。
笄礼的帖子早就发出去了, 两家也已经在合议婚事。
等过两年告诉永秀, 罗氏病死在了清净庵, 永秀就算难受也没办法说什么, 莫要忘了, 这事可是她自己“求”来的。
永秀还会是三房庶女, 就连原来加厚的嫁妆, 老夫人也不预备简薄。
可她怎么偏偏撞到祠堂门前?
雨打空阶,门掩苍苔。
容老夫人最后看了眼“福荫子孙”四个字:“竟是她自己无福。”
转身望向楚氏, 只不过片刻事情又变:“今日拟信,明日就发帖给受邀的人家,说永秀偶感风寒,不能全礼,笄礼择日再办。”
说是择日,遥遥无期。
“叶家那里不能立时就冷了,事缓则圆。”
没有适龄的孙女,还有外孙女,两个女儿也想把自家女孩嫁回余杭老家,原来有永秀在,如今倒能再择一择。
先前两家想结亲,节礼走动都多了许多,突然之间冷了叶家,面子上都说不过去。
叶家若还有意,倒可以为了外孙女们谋划一番。
“对外就先说永秀多病,暂时别让她到外头见人了。”
有个两回叶家人也就知觉了,到时再提一提未定婚事的外孙女。
楚氏本来替朝华不平的心,此时又替永秀提起来,老太太刹时便把主意换过,永秀到底也叫了她十多年的大伯母,总不至于看着她“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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