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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昨日报信来,纪叔便忙了一天,原来收拾的屋子已经够精致洁静,知道母亲要来,小屋里又添上了香花水果。
湘帘棐几,丝障珠围,案上一盆绿菊,处处都合真娘的喜好。
她一迈进屋门就“咦”一声:“这屋子是你布置的?跟我在娘家时的小竹轩倒有几分相像。”
朝华知道是纪叔送来的,点头应下。
真娘往小榻上一挨,先在软枕上滚过一下,而后撑起胳膊,认真对朝华道:“出门真有意思,明儿我也跟你一起来好不好?”
她不想日日在家等着三哥来信,她已经连信都不想再写给他了。
二人坐船回去时,余霞满天。
真娘这一整日见过了金娘子,见过了芸娘,还听说了哑娘。
朝华本来提着心,怕见了她们会让真娘想到她自己的病情,萧老大夫却说:“无事,天下没人会觉得自己癫狂。”
疯子哪知道自己是疯子呢?
真娘双手合什,对着晚霞为三人诚恳祈愿:“盼她们三人能早日安康。”
小舟刚靠上渡头,就见青檀守在那里。
朝华落后半步,就听青檀语带迟疑,轻声禀报:“姑娘……楚六公子来了,他等了半日了,他说不等到姑娘见他,他是不会走的。”
朝华目光微垂,再有两日余杭举子赴京,楚六大概是知道退亲的事了。
甘棠蹙眉:“要不要我劝他回去?”
朝华摇摇头:“不用,我去见他。”
楚明忱在花厅中踱过来踱过去,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点心也换了两轮,不等到朝华回来,他绝不离开容家花厅半步。
开始以为三妹妹不想见他,楚六还对青檀道:“烦你再跟三妹妹说一说,我当真是有要事来的,再有两日我们书院的举子就要坐船进京去了,请三妹妹一定见我!”
青檀为难:“六公子,我们姑娘当真不在家中,她……她礼佛去了。”
楚六不肯走:“那就请甘棠出来见一见我也好。”甘棠都不出来,他才确认朝华是真的不在家。
干脆苦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三妹妹!
楚六今天才知道沈聿跟容家退了亲,还是从徐年的口中听说的。
徐年这么个消息灵通的人,竟也晚了大半个月才知道这个消息,他急赤白脸赶到楚家,也不知是叫初一还是叫十五的丫头把他领进重重曲曲的院门。
进屋就见一屋子的箱笼行装,锦衣丫环穿梭往来。
徐年先是站定了不敢动,跟着跺脚冲屋里嚷嚷:“楚兄!出大事了!”
楚六正在收拾墨盒,他想把这些年收罗来的松烟墨,油烟墨,雪金墨和新罗墨全都分一分,分给沈兄和徐兄。
听见徐兄嚷嚷,捧着墨盒出来:“出什么大事了?”
徐年满面焦急:“你也不知道?沈兄退亲了!”
“哗啦啦”几声,墨盒翻倒,各样墨块砸了一地,楚六呆怔怔站在墨块中间:“退亲?沈聿?”
他怒火直冒,大步迈出门去,提气高声:“沈聿人呢?他为什么退亲?他是高中了解元就要退亲?”
徐年紧跟在他身后:“这事是我听说咱们山长夫人想给沈兄作媒,将小女儿嫁给沈兄,我心道他都跟容家结了亲,哪还能再作媒呢?再说你也知道沈兄他无兄无弟的……”
楚六胸膛不住起伏,一把握住徐年的胳膊,把徐年那一串废话全堵回了嘴里。
“他还未进京,就想娶山长的女儿?”
“不是啊……”徐年摸不着头脑,“沈兄拒了。”
所以才摸不着头脑,容家的亲退了,山长的亲也不应,沈聿他难不成想进京娶高官的女儿?
楚六赶到书院,拍开门就问:“沈聿!你跟容家退亲了?”
沈聿执卷坐在松窗,窗外松声如涛声,闻言片刻才答:“是。”
楚六来时一腔怒火,这会看他如此平静,心中怒意更甚:“你为什么退亲?你明知三妹妹亲事艰难,同你退了亲事,她要如何是好?你若非诚心想娶,当初为何提亲?”
沈聿终于抬起头来,他只是望了楚六一眼,楚六的那腔怒火就被他目光浇灭。
“不是你变了心?那……那究竟出了什么事?”楚六慢慢走到沈聿身前,“你蟾宫折桂指日可待啊,容家也不会想退亲的。”
“此事,恕我实在不能告知楚兄。”
楚六坐在沈聿的床榻边,这才发现沈聿比下场时瘦了一圈。
是了,他明明中了解元,却没有一日开心过。大家还当是他忧心春闱,这才不敢松懈,闭门苦读。
“是你自捅三刀也不成的么?”
沈聿先是恍惚,然后想起这是他教楚六的:“是,是我自捅三刀也不成的。”
楚六又站起来,没头苍蝇那样转了两圈:“我去看看三妹妹,你都这样,她怎么办?”飞快跑下山,一路赶到了容家别苑。
对着花厅里的挂画盆景一遍又一遍排演该如何说动朝华,似沈聿这样的男儿,还要往哪里去找?
如果不是嫁给沈聿,那嫁给他也好。
心中反复数十回,直到厅外帘响,楚六抬头,见道纤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
到他面前,朝华先笑:“听说六哥得中,还未恭贺六哥。”
楚六见她笑,心中竟比方才听沈聿说自捅三刀也不成还要更难受,这两人都未当着他的面表现出伤痛,可偏偏是他先红了眼圈。
“三妹妹,你与沈兄当真不成了?”
朝华目不转瞬,微微一笑:“当日应亲只是权宜,沈家如此清贫,我生于富贵长于富贵,自然要我的夫君富比石崇。”
楚六哑口,身后云林惠明闻言都倒抽口气。
眼看朝华转身离开,楚六一气追到廊上,隔着长廊灯火,他问:“三妹妹,那我能不能娶你?你过门之后,我们还当兄妹一般,我……”
甘棠芸苓忍不住看向楚六,朝华脚步稍顿,复又远去。
只留楚六久久立在廊下。

朝华快步穿过长廊回濯缨阁。
甘棠与芸苓互望一眼, 芸苓红着眼圈小跑几步紧跟在朝华身后,甘棠转身向楚六行礼:“我送六公子出去罢。”
楚六口中依旧絮絮:“甘棠, 你跟三妹妹跟的最久,我说的话绝没有一个字作假!”
“我知道……”楚六自嘲一笑,“我知道三妹妹喜欢沈兄不喜欢我,我俩成婚之后,我待她会如兄长一般,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我知你也真心想三妹妹好,三妹妹嫁给我难道不比嫁给别人强?”楚六叹息一声, “三妹妹也不必说些嫌贫爱富的违心话, 沈兄也不必自贬了。”
一句一句说得甘棠心中震动, 但她垂眉不应, 只等楚六全说完了, 才抬头对楚六道:“六公子, 走罢。”
见楚六还殷切望着她, 甘棠无奈说道:“姑娘才刚好了些,六公子等不等得?”
“我知道,我知道!”楚六连声说着, 又急切剖心, “我等得!”
甘棠一路送楚六离开别苑, 楚六将要迈过二门时, 还转身道:“烦你一定告诉三妹妹, 我不是那等心瞎的人, 我明白三妹妹一片苦心, 我不会远了沈兄的。”
甘棠方才都还忍耐得住, 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眼圈一红冲楚六点了点头:“六公子明白我们姑娘。”
“我哥哥多, 以后侄子也多,可以从侄儿中过继一个来……”楚六说这一串又觉自己想太远了些,讷讷摆手,“你进去罢。”
甘棠差点要笑,她是来送客的,哪能客还没走就自己先走,站在门边看着楚六离开别苑,这才长叹一声回到濯缨阁。
还未进阁门,先闻见屋里传出香甜味。
甘棠脚步微滞,自那一日之后,姑娘就爱吃起甜点心来。
夫人以为是姑娘喝汤药怕苦,亲手做了琥珀枣,各种味道的一小瓮一小瓮接连送来。贴着桂花签的那只青瓷小瓮,姑娘连动都没动过。
甘棠舒展眉头,略带笑意的掀帘进屋:“在吃什么呢?还没打帘子就闻见香了。”
廊下点了一串琉璃灯,几个丫头或穿红或穿紫,凑在小桌前分吃一桌子甜点心,清冷一肃,显出热闹模样来。
连芸苓都收了眼泪,拿了块芝麻澄沙卷满口夸赞:“今儿这些点心做得都好,不甜不腻。”
朝华手中托着个小碟子,碟子里是一小块松仁果馅粉蒸糕,她知道丫头们是在哄她高兴,便也由着她们哄。
看见甘棠,抬眉问道:“六哥走了?”
“送走了。”
甘棠看了芸苓几人一眼,青檀紫芝便借着让座位,斟茶退到外头,连芸苓也道:“我去催饭。”
片刻,里屋就只留下了甘棠,她半坐到软榻上低声道:“姑娘,六公子走的时候说他明白姑娘一片苦心,不会远了沈公子的。”
说看朝华握着小银勺不动,忍不住又添上一句:“姑娘何苦给自己泼这脏水。”
沈公子也是一样,对外都说是因他的过失退亲,硬生生扛下个负心的罪名,叫人以为他是奔着京城里的“高枝”去的。
“姑娘,要不就当真想想六公子说的。”原来楚六公子秀才功名当不了官,如今可不同了,楚二夫人再难缠上面还有楚老夫人在。
两家交情在,难道楚二夫人还能扣着姑娘不放,不让姑娘跟着赴外任?
“如今家里也清净了,姑娘也不须担心了,六公子说,他哥哥多,往后侄儿也多,到时就过继一个。”
朝华将果馅送进口中,自她爱食甜,厨房做点心的手艺都更高上几分,这苏式的点心越做越好了。
还是那句话,就算楚家上门求,她也不会肯。
夫妻岂能当兄妹处?
六哥如此赤忱,该娶一位与他心意相和的女子。
甘棠只看姑娘的神色就知姑娘主意已定,只得站起来:“姑娘快少用些点心,今儿有鲜莲汤。”
甘棠刚出屋门,便被芸苓一把拉住:“怎么样?你是不是替六公子说项了?姑娘有没有那个意思?”
芸苓原来是坚定的保沈派,与沈公子不成,她哭的倒比姑娘还惨。
那几日将要中秋,原来家中可是预备好了要大办。
从花神店买了好些斗香来,纱绢月宫,走马灯景,大的二尺多,小的也叠彩玲珑,供在庭院中,讨个吉利热闹。
大小丫头们也都要拜月娘祈姻缘,偏偏中秋之前出了这样的事!
芸苓迁怒神仙!把预备着供月娘的糖芋头提过来:“年年拜月娘,月娘怎么也不开开眼呢?不开眼的菩萨吃什么糖芋头!”
她自己吃不完,喊沉璧来帮着她一起吃,一块也不留光收礼不办事的神仙!
沉璧一面点头,一面往嘴里塞糖芋。
芸苓却越吃越后悔:“要不然,咱们今年再拜一拜?”
已经来不及,全被沉璧吃光了。
芸苓拿出月钱又去置办了糕饼,对着月亮磕头:“月娘莫生气,糖芋头是我吃的,叫我不得好姻缘好了,求月娘给我们姑娘一个好姻缘罢。”
六公子旁的不说,只这份心意已是世间难求。
甘棠迎着芸苓渴盼的目光摇摇头,芸苓眼睛发酸,长叹一声。
楚六出了容家大门,刚想回家禀明祖母和母亲,马车还没拐过苏堤,他就改了主意。
不能这时候告诉祖母母亲,她们只会拦着他,说不准还又要去容家,往三妹妹的心上扎刀子。
他不能再犯那个蠢了:“云林,咱们回书院去。”
云林惠明方才可都听得真真的,还怕公子又犯牛脾气,正互相挤眼。
上回是云林挨的打,这回轮到惠明了,云林还想教惠明挨板子的时候绷紧屁股能少破点皮肉。
听到公子改了主意,二人如听纶音。
“公子你可算明白了,您就行行好,饶了我们哥俩罢,我还想趁着出发前把买的花钗送给初一姐呢。”要不是挨打,半年前就送了。
楚六坚定摇头:“我没改意,我只是懂得谋略了。”
二人面面相觑,终究是云林为公子挨过打,他小心翼翼问:“公子,能问问您那谋略是什么?”是好的那种呢?还是他们要挨板子的那种?
楚六一时语塞,他谋略的第一步是先不告诉祖母母亲。
“我上京春闱,若中了再向容家提亲。”楚六想得很好,他都已经中了举人,要再中了进士,家中自得对他另眼相待。
云林松了口气,这回好了,短时间内不用挨板子了。
但公子这个想头必不能成,原来只是秀才,老太太太太还嫌弃三姑娘呢,往后成了进士,那更得择父母家世无一处不妥的姑娘进门。
哪还轮得着三姑娘呀!
回到万松书院,楚六掩上学舍的门,他壮了半日胆,冲着沈聿深深一揖:“沈兄,京闱之后,我欲向三妹妹提亲,还望沈兄……”
楚六走时,沈聿便在松窗下未动,回来时他还坐在松窗下。
沈聿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如同他来余杭时一样,一付书笈一只衣箱一床被褥,齐齐整整靠墙放着。
他书笈箱中有只小瓶,瓶内是最后半盏灯油。
楚六跑出门去时,沈聿就已经猜到了,他身形定住,良久未动。
“还望沈兄能成全。”
沈聿双目微阖,到得此时,方知自己哪怕是面对楚六,也说不出任何祝福的话来。
他放下书卷立起身来,整肃衣冠,面朝楚六一揖到底。
就在二人揖礼对拜的时候,徐年推门进来了,他先扫一眼楚六,又看一眼沈聿,直觉这屋中气氛古怪。
于是他退后半步,夸张出声:“你俩夫妻对拜呢?虽说咱们万松书院是有梁祝之说流传,但咱们一起上过澡堂子,可不兴这个啊!”
满嘴胡咧,终于让屋中气氛一松。
徐年看两人脸色好转起来,连沈聿都不再板着那张死人面,他神神秘秘道:“你们知不知外头行兵了?”
楚六点头:“知道啊,年年霜降都要行兵操练。”
“今年的声势比往年可要大的多。”抚杭四营的兵全去了候潮门,矛戟、弓矢、剑盾、藤牌一批一批的运出城去。
楚六不以为然:“咱们新来的这位余知府,哪件事做的声势不大,不是你说的么,中秋给孤老还发了月饼两个,钱三十文么?”
这么一想,倒也对得上。
徐年颇有些可惜道:“听说还要放战船演习,可惜咱们见不着了。”
沈聿眉心微蹙,先是一言不发,跟着骤然起身,走到书案边取出信笺一张,挥笔落墨,一试两份。
两封都送去容家,一封送去老宅,一封送去别苑。

华枝春/怀愫
容家上房院落的窗前种着两株红枫树, 秋风一起,绿叶转红, 自南窗望出去一片深红浅绿。
窗下钿螺云石小案上摆着一壶茶,两封信。
茶犹温,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前几日收到的,另一封墨色还未干透。
容老夫人与儿媳楚氏相对而坐看着这两封信,楚氏略略起身,一手拢起袖子,一手执壶为容老夫人添茶。
语带迟疑:“娘, 依您看要不要迁?”
容老夫人虽精神还好, 但到底年迈, 又远离京城数十载。再回上京路途奔波不说, 怕也非老夫人所愿。
容老太太看着信笺上的落款:“是刚送来的?”
“是。”
容老太太眉梢眼角无一不透出惋惜之意:“这个年岁, 这个见识……仪程可备下了?”
“早已经备下了, 预备发船时送去。”
容老太太点点头:“尽快通知各房收拾东西, 进京过年。”
楚氏先想到了朝华和真娘:“这样着急?不如明年春天再走?令舒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岁末,要不然我留一留?”
一家子进京城收拾东西就得好几船,动作再快也得十月中出发。
“既要进京, 婚事就在京中办, 咱们原来也想着把朝朝带进京中说亲的。”老太太想到楚家便面色不虞。
沈聿若只是中举也还罢了, 偏偏是解元。与解元退亲, 纵容家有心要瞒, 消息也压不住。
不亲近的还绕着弯子打听, 亲近些的就上门打听来了。
譬如杨氏, 借着程氏到容家来议令舒亲事的机会, 与程氏一起登门。
容老太太对楚家这两个儿媳妇早已经看得透透的,也不用杨氏起话头, 老太太先开口:“恭喜你家六哥得中,正好与我家小五相伴进京,连咱们家的小六我也让他上京去,跟他哥哥们见识见识。”
杨氏可不管容老太太说了什么,接口便道:“我家小六那是打小就聪明的,不过不肯读书而已,这才半年不就中了?要是早些用功,名次必然更好!”
一屋子就只见杨氏一个人的声音。
程氏托着茶盅,向着容老太太和楚氏尴尬赔笑。
容老太太自然知道程氏是有意作戏,倒是楚氏是真的面上无光,娘家两个嫂嫂一个得意忘形,一个作张作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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