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是朝华含着笑意的声音:“保哥儿能记得两句,保哥儿真聪明,我们再来念一遍好不好?”
“好!”
容寅从未听过女儿的语调像此刻这么欢愉、安闲。
保哥儿?保哥儿。
常福见老爷站定了不往里头去,小声提醒:“老爷?要不要叫人通传?”
容寅定定神,摆了摆手:“不用,咱们走罢。”
“那罗姨娘说的那些?”
“这个孩子就养在东院,就养在朝朝屋里,哪儿也不去!”容寅坚声说完,转身出了濯缨阁的院门。
屋中的保哥儿还一句一句在学《春晓》,朝华却搁下手中针线,双目微阖。
父亲没有走进来。
保哥儿看着姐姐闭眼,手指头戳戳黄布老虎上的“王”字,朝华睁开眼才看见,刚才那几针全都扎歪了。
常福步子微顿,紧跟在容寅后,一路走一路听老爷吩咐。
“以后除了份例之外,这边账上再给朝朝多拨五百两银子零花。”
常福应声。
容寅跟着又道:“我名下有两间金铺。”
常福恭声道:“是,一家在清泰街,一家在玉泉街。”
容家虽还没分家,但容家大爷二爷为官都有别的进项,只三房没有,老夫人作主拨些私产给小儿子。
这两金铺是容寅预备着要给两个女儿当嫁妆的。一家专做大件,喜冠喜簪或是命妇们的首饰,另一家走的是花样精巧,薄利多销的路子。
“这两间铺子的位置都不差,每年的出息相差无几,所有账册都是齐全的。”
容寅听到这句,点一点头:“选一家把东西送到眠云阁,就说这是给永秀的嫁妆铺子,先让罗姨娘代管。”
“是。”常福应声。
容寅又道:“账上拿两万两银子出来。”
“两万两?”只说金店,常福是有准备的,听到老爷一口气要两万两,常福心头惊跳,“老爷,账房没那么多现银子。”
“怎会没有现银?预备着给三姑娘办嫁妆的钱,不是自前岁起就叫你留出来了?”容寅眉头皱起。
田庄铺子这些早早就备好了,成套的家具之类更是留了十几年,真娘说定了要留给女儿,古董字画古琴摆件也都在库中。
这两万两银子是看着置办细软的。
常福一听,笑道:“原是这笔银子,那钱我早早预留出来了,明儿应能现取一万,还有一万得再等几日。”
容寅点点头:“明日送到和心园去,夫人要给姑娘办嫁妆。”
常福额上冷汗直冒,应了声是。待过了云墙,墙边守灯的婆子冲着常福比了个手势。
“老爷,还要不要去瞧瞧五姑娘?”
容寅步子顿住,只犹豫了片刻就摇头:“明儿再看罢。”
常福冲那婆子摇了摇头,婆子等人走了往小径一钻,给罗姨娘报信去。
罗姨娘目送容寅过了月洞门后,就去了女儿的芙蓉榭。
永秀刚回到自己的屋子,就被百灵画眉几个盯着换了衣裳,卸了簪环,还把她往被子里头一滚。
“这还早呐,晚饭都还没吃呢?”怎么就让她躺在床上?
画眉一面掖被子一面低声:“姨娘是寻了由头回来的,姑娘不躺着,等会老爷来了不就露馅了?”
永秀也知过继是天大的事,三房还有哪桩事能比这个更大。
她悄声问画眉:“真是姐姐说动了爹?”虽人人都是这意思,可姐姐真能在这种大事上说动爹?说动祖母?
那姐姐也太厉害了。
画眉刚要说话,百灵绞了热巾帕来:“姑娘,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金芍打起帘栊,罗姨娘进屋看见女儿裹在被子里颇为满意。
永秀一看见母亲,探出脑袋来:“我饿了。”
罗姨娘一把将女儿按回被子里去,又吩咐百灵:“去厨房要个鸡粥燕窝,再添两个爽口的小菜。”
“我不想吃粥,也不想吃酱瓜。”礼佛几天,别的都好,只是天天要吃素。灵感寺的素斋菜做得再好,也连吃了好几天,这会儿就想吃有味道的。
“不成,明天再说,今天你得给我喝粥。”罗姨娘按住永秀的手,“你呀!你要是有你姐姐的一半……”
容朝华真是心机深沉,怎么家里一个个都能叫她哄了去。
想到容寅额头上的伤,还是得想办法在老太太那儿做功夫。
永秀再天真,这儿也明白了,白粥是喝给爹看的。就在她噘嘴不高兴的时候,金芍小步进来,低着声道:“姨娘,老爷回见山楼了。”
罗姨娘一滞:“没往这儿来?”
金芍小心翼翼摇头:“没有。”
永秀“扑哧”乐了:“那我不吃粥了,我要吃……吃那个三头一掌,还有小烤饼和发糕。”全是沈聿的家乡菜,她想尝尝究竟是个什么味儿。
罗姨娘算盘珠子打得那么响,算计了半日连个响动都没听见,胸口那团火气又烧起来。
她听见女儿要吃这些,皱眉:“这些个粗菜也是你该吃的?”
扭身吩咐百灵:“去跟厨房要盅火腿炖鸽汤,虾子玉兰片,这会儿该有黄花鱼了,让厨房上做了送来。”
永秀嘴又噘了起来,可她知道母亲这会儿心烦得很:“那姨娘跟我一起吃?”
“我哪吃得下!”罗姨娘一肚子的火,看女儿乖乖缩在被中,暗骂容寅不知道疼小女儿,摸摸她的头发,到底还是宠她,“你想尝就让厨房把几样菜都做了送上来。”
永秀这才高兴了,可她也只高兴了没一会儿,目光就落到小桌上搁着的经盒上。
罗姨娘看女儿发怔,先还当她也在为了过继的事发愁,但一想又觉得女儿根本就没生这根筋,了然道:“是不是香会没瞧够热闹不高兴?没事儿,过几天就办春宴了,到时候好好热闹热闹。”
永秀抬头急问:“楚家人那天来不来?”
罗姨娘笑着点头:“当然要来。”
永秀眼中突然就有了光彩,要是楚六和姐姐的婚事能成,那她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喜欢沈家公子了?
罗姨娘只当女儿终于开窍,春宴那天要是顺利,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只要事成了,大事就成了。
她立起身来吩咐丫头们:“仔细些侍候姑娘。”
离开芙蓉榭,苏妈妈还当罗姨娘要去见山楼,看她脚下不停回自己院子,问道:“姨娘,老爷怎么又改了主意?”
方才还说三姑娘太辛苦,过继来的孩子让姨娘帮着一起养。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老爷又变了?
罗姨娘目色沉郁,可恨东院里一个人也没有,连容朝华用什么理由反驳的都不知道。她那么一番话,容朝华还能从什么地方反驳她?
罗姨娘很快便知道了,刚回眠云阁,常管事就差人送东西来。
“常管家说这是老爷方才吩咐让送给姨娘的,请姨娘选一包,常管家还让说,老爷方才没进屋门。”
连屋都没进?他就改了主意?
罗姨娘使了个眼色,金芍拿出荷包赏给那个婆子。
等婆子走了,罗姨娘打开布包,里头还有两个小布包,两间金铺的地契房契和账本全包在里头。
罗姨娘一看就知道分别,虽然都是金铺,但拿下那间喜铺往后就是跟达官贵人打交道,她想也没想就选了这一间。
另一包原封不动还让那个婆子送回去。
苏妈妈看罗姨娘脸色好转,不断翻看地契房契,凑趣到:“老爷还是体恤姨娘的,这不就是明摆着在贴补姨娘么。”
离五姑娘出嫁总还有几年,这几年金铺的利润不就全贴了罗姨娘的私房。
罗姨娘对着灯火看地契的时候,嘴角还微微翘着,听到苏妈妈这么说,她的脸跟门帘子似的挂下来。
连番受挫,再难维持平日的谨慎体面,她冷哼一声:“贴补我?我这里有的,那边只多不少。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挂钥匙看库房的大丫头罢了。”
好东西光摆着看有什么用?吃到肚里才是真!
苏妈妈被这句抢白呛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又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子想。”
罗姨娘弯眉一吊:“什么法子?”
“三姑娘到底没带过孩子,这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寻常得很,有个几回,老爷保不准儿就让姨娘来带了。”
罗姨娘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她瞥了苏妈妈一眼,冲着金芍抬抬下巴。
金芍开了柜子取出个锦盒送到罗姨娘桌前。
罗姨娘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钥匙,打开锦盒的锁。
这盒子有两层,上面一层是永秀的嫁妆单子,她攒了十来年,越攒越厚。
下面这层是她的私房,这些年又要防着老宅查帐,又要防着容寅心血来潮问家计,她呕心沥血东攒西凑,终于攒下这三千两。
罗姨娘徐徐吐出口气,满意地看了一眼锦盒,把地契房契收在盒中。
账本单独拿出来对账,以前是常福管的,不论如何一笔勾销,这个月开始的她得仔细对明白。
收好了房契,她又喝了口莲心茶润润舌头,这回茶汤里搁了点冰糖,压了压苦味。
而后才对苏妈妈道:“这事之前一丝风都没有,都不知道她预谋了多久,这种地方她能疏漏?”
眼前这几年是不能动的。
罗姨娘目光望着窗外廊下灯火,幽幽道:“我记得常家的两个小孙子,大的今年六岁,小的也四岁了罢?”
苏妈妈怔愣,这是什么意思,回到:“好像是。”
罗姨娘点点头,孩子要是能抱过来养最好,要是抱不过来只认殷氏……
她抽手合上茶盖,“啪”一声脆响在屋内回荡。
教不好,难道还教不坏?
这念头一起,口疮抽疼,她“咝”的一声:“金芍,赶紧去摘些菊花脑捣碎了给我。”左边一个疮咬破了,右边还有一个。
还有几天就春宴了,她可不能生着疮摆宴。
就在这时,一个一身灰衣管事的妈妈提着盏小灯,静悄悄来到眠云阁。
罗姨娘一见她就屏退左右,问:“怎么?常管事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个管事妈妈凑到罗姨娘耳边:“老爷方才吩咐,明儿就要把给三姑娘的两万两嫁妆钱送到夫人那儿,夫人好给三姑娘办嫁妆。”
“常管事让姨娘赶紧想法子,外头的钱要等蚕季过了才能拆补出来,如今还有这个数的窟窿。”
管事婆子伸出三根手指。
“明天?”罗姨娘胸膛不住起伏。
“明儿一早。”管事妈妈压低了声:“常管事说怎么着也得先送一万去,请姨娘无论如何想想法子。”
苏妈妈站在门外只听见里头茶盏落地的声音。
没一会儿就见那个管事妈妈捧着罗姨娘的宝贝锦盒,飞快出了眠云阁的院门。
等金芍捧着捣得绿莹莹的菊花叶汁子进屋的时,就见罗姨娘用帕子捂住嘴,往帕子上吐了一口血水。
第二日一早, 常管事亲自到濯缨阁。
立在门外恭声道:“老爷说三姑娘辛苦,往后多一个哥儿身边要添什么人用什么东西都凭三姑娘作主, 每岁再多给三姑娘拨五百两银子当零花。”
“还有姑娘的嫁妆银子,两万两是置办东西用的,老爷吩咐今日送到夫人院中去。”
“这是现银票一万,还有一万,得等过些时日。”
常管事手里捧着银票匣子,先来濯缨阁再去和心园,是请朝华派身边人一道跟过去点收。
隔着细竹帘栊, 常福只能隐隐看见屋中的人影。
三姑娘坐在明间的圆桌边裁剪着什么, 桌边还有个小男孩儿, 手上握着风车, 紧紧挨在她腿边。
朝华放下手上做了一半的布老虎, 声音隔帘缓缓传出:“劳烦常管事了。”
常福满面是笑:“老爷吩咐, 不敢怠慢, 怎么敢说劳烦。”
“保哥儿来了,往后多的事儿要劳动常管事。”朝华一说话,保哥儿就握着竹风车, 走到帘子边, 隔着细竹好奇打量常福。
常福本就恭着的身子更弯低几分, 给保哥儿行礼。
朝华往老虎身子里塞了些棉花, 余光看见常福恭顺的身形, 嘴角微微勾起。
保哥儿脆生生问:“你是谁啊?”才来一天, 濯缨阁的人他几乎已经认全了, 他没见过常福, 所以好奇。
朝华乐见保哥儿活泼胆大,年纪小的孩子便是这点更强些。
她一面往布老虎中塞棉花一面告诉保哥儿:“这是常管事, 是家里的管事,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他。”
保哥儿学舌:“常管事好。”
常福本就弯下的腰弯得更低了:“不敢受不敢受,哥儿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要的,只管吩咐我。”
保哥儿扭头看向姐姐,丫头婆子们便已经教会他,有什么事要得到姐姐的允许。
朝华冲他一颔首,他扭过头对常福笑:“好。”
朝华抬眉叫了声甘棠:“甘棠,你跟常管事去。”甘棠掀帘出去,跟在常管事身后去和心园送银票。
人一走,阮妈妈就叹:“到底是不一样啊。”
“哥儿才来,常管事就亲自过来回事了,以往可少有。”
朝华的身边有了纪恒当管事,就不可能再倚重第二个管事。
常福这些年对东院一直恪守本分,不得罪也不讨好。恭敬是恭敬的,但也只是明面上不出错。
要论旁的,他跟罗姨娘的来往更密。
这些在容朝华刚学管家时就已经知道,大伯母剖给她听:“两边要是不分干净,就有空子可钻。但两边一旦分得干净,就是养虎为患了。”
猪肉过手,哪有不沾油的?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西院若全交给罗姨娘来打理,难保不喂大了她。
大伯母抚着朝华的脑袋心中叹息,老夫人的意思是三弟房中得有个“知冷知热”的,房里人打理爷们的日常衣食再寻常不过。
她告诉朝华:“牛马牲畜都是一样,眼前有吃的,就会先吃眼前的。”
母亲重病时,只有殷家跟来的人才真心为娘忧虑焦心。容家的下人们早早就开始办起寿材装裹,裁剪白布预备着扎白腰带了。
朝华没想太久,决定划墙而治。
阮妈妈几人一向当常福是老爷身边的管事,又是老管事的儿子,端个不偏不移的架子也是正常的。
谁能想到,保哥儿不过才来,常管事的脚步就迈过云墙,踏进了东院。
甚至不必收买打动,他自己就来了。
朝华笑看了阮妈妈一眼:“往后,会来的更勤。”
芸苓笑着道:“今儿一早,老宅送东西来了。”
虽离开祠堂上名还有一段日子,但容老夫人点过头,楚氏当天就为三房新立了帐目。
容家不论男女,每月的月例银子都是一样的。女孩子大了有脂粉簪环的零花,男孩儿也一样有去书院的笔墨费用。
今日一大早,老宅就把保哥儿这一季的月例银送了过来,一并送过来的,还有各房各人预备的礼物。
多是些小金锁小手镯和长生锞子之类的,孩子四岁,眼看将要开蒙,族中兄长们个个都送了笔墨纸砚来。
妹妹们送的是针线,只有一日的功夫,那些小鞋子小衣裳当然不是她们亲手赶出来的,但朝华十分领她们的情意。
老宅送月例来,说明老太太已经认了过继。
而这个孩子又养在东院,朝华往后是要出嫁的,纪管事要么跟着去,要么留下继续当夫人的陪房管事。
三房小少爷身边,往后还是要用容家的管事。
常福就是想到这些才来示好了。
朝华缓缓收针,看看,这就是差别。
父亲对母亲再上心,也还得有一个养在母亲名下的嗣子,才能镇得住西院那些墙头草。
“甘棠姐姐已经按房头把礼都记在册上了,还有五姑娘那边的,一大早差百灵把东西送到月洞门,是我去收的,统共有三盒。”
“一盒是问夫人安,一盒是问姑娘扭伤了脚可好些,最后一盒是给哥儿的。”
永秀送的礼当然要比别房的姐妹更厚几分,除了两件男孩的衣裳,还有一块金锁片,一对金脚镯和一匣子玩具。
芸苓细看过了,锁片上有吉祥话,脚镯上刻着祥云纹,全都是新的。
“应是一早办来的。”
朝华颔首:“我这边的礼送了吗?”
永秀在香会受了惊吓,作为姐姐这是该有的礼数。
“昨儿夜里就送过去了,一盒燕窝,一对朱砂串儿,两只安神的香包。”都是压惊的东西。
朝华点点头,甘棠芸苓跟她最久,这些事早就练出来了,不会出错。
芸苓禀报完又略带忧心道:“西院已经在预备春宴了。”连芸苓都觉得奇怪,这样大的事罗姨娘竟就这么认了?
早些年姑娘还小的时候,罗姨娘明里暗里可没少使绊子。
如今罗姨娘不仅认了,还一清早就忙着开库房收拾成套的瓷器待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