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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她挨着罗姨娘坐下,压低了声儿:“不是我不来,是家里当真乱得慌!你看你!”说着碰碰罗姨娘的胳膊。
“我是怕这回见不着妹妹就要走,心里着急。”罗姨娘脸上显出点忧色,“妹妹还不知道罢?前两天夜里三天竺好一场热闹,偏偏那天夜里我们夫人又发了急病,家中来人请净尘师太……”
“又发作?”朱姨娘心里算了算,“上回发作也就两年前罢。那就是说她越来越疯了?”
罗姨娘托着茶盏不说话。
朱姨娘十分瞧不上她这模样,装腔拿调的,明明心里巴不得殷氏早点死,偏要装贤惠。
她一个妾,贤惠得着嘛!
可她欠了罗姨娘八十两银子,就凭二三两的月钱,三四年都难还清,不能不陪笑脸,挑罗姨娘爱听的话说。
“既又发作了,那我们家六公子的事儿更不成了。”
罗姨娘眉梢微动,装作一无所知:“这话怎么说的?两家不是很好么?”
朱姨娘笑眯眯看着罗姨娘,装,装得自己都快信了罢!
“你家夫人那个病,谁家不怕?”八台大轿抬回去当主母的,隔几年就发了疯怎办?哪家子受得了。
世家子孙多要为官,讨个疯女回家当诰命么?
“那,楚家跟容家的婚事?总不能因为这个伤了两家的和气。”
这回轮到朱姨娘托着茶盏缓缓开口了,不就是拿夫人的款儿,谁还不能学了?
她喝了口茶,冲着罗姨娘笑了:“是两家子要结亲,又不非得是你们三姑娘。”
罗姨娘指尖一紧。
“我是喜欢你们五姑娘的,这些年来我也没少帮你的忙罢?春宴的事要不是我,我们夫人能答应?”
殷氏越来越疯的消息是谁撒出去的?楚大夫人那儿是谁在替她吹风?
朱姨娘话没说完,罗姨娘紧紧握住她的手:“妹妹,哪个当娘的不为了女儿谋好前程?要是真能成,你是大媒,媒人金是不会少的。”
八十两一笔勾销,还再有谢礼。
朱姨娘满意了,她身子往后轻仰:“我来之前呀,就已经把元宝酥送到我们夫人桌上了。”
苏妈妈传完话回来就见朱姨娘来了,刹住了脚根没往屋里头去。刚转过身,就见张全有家的竟自己跑来三天竺。
“出事了?”苏妈妈大喜,也不等张全有家的回答,快步进屋去报喜,“姨娘!张全有家的来了!”
罗姨娘“腾”得立起身来!除了报丧,还有什么事能叫她跑一趟?
“快!快叫她进来回话!”
张全有家的一脸菜色进到屋中,苏妈妈推她一下:“怎么?你晕船啦?”
张全有家的跪在地上:“姨娘……老爷他……”
罗姨娘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双喜临门,走了一个不算,还带走另一个?
“老爷回老宅,说动了老太太要过继。”
朱姨娘手里攥着把炒瓜子,瓜子皮儿还没吐出来,一口气倒抽回去,卡在喉咙里咳个不住。
罗姨娘眼前直冒火星,她嘴里那个大泡被一口咬破,半边脸都疼麻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过……过继?”
罗姨娘忍着口中痛楚念头起得飞快,过继其实是早晚的事儿,她一直都没着急。
容朝华就算能拖到二十出嫁,那会儿容寅也还没到四十岁。等容朝华嫁了,过继的孩子是她来选,抱回来也还得她来养。
谁养的就跟谁亲,就算殷氏占着宗法大义又如何?她一样有法子让孩子往后只向着她。
这算盘打得好好的,万万没想到容寅会这时候过继!
容朝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这件事的?
容寅这人不说城府,心眼都没有,他要是早知道了,怎么也瞒不住的。况且连常管事也一丝风声都没传过来。
这样的大事,两天里办成了?
罗姨娘深吸口气,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着急,此时过继也还是有法子可想。
脸色刚刚回转些,张全有家的又扔下一个炸雷:“哥儿已经抱到三姑娘院子里了。”

罗姨娘被这道炸雷打得面上红白变色, 缓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劲来。
胸口那团火烧得她舌尖冒火,眼看喝胎菊茶是不顶用了, 金芍低声吩咐红药:“赶紧去煮一壶莲心茶来,要多搁莲心。”
苏妈妈上前拍着罗姨娘的背顺气,又对张全有家的说:“你仔细说!”
张全有家的一五一十禀报:“今儿一早上老爷就带着三姑娘回老宅去了,他们的马车前脚才走,后脚阮妈妈和甘棠又套了辆车出门。”
罗姨娘在与不在,西院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院。
“午时那辆车回来了,门上人说抱着个什么东西……”
“那会儿怎么不来报信!”罗姨娘恨恨出声。
门上哪能想到会抱一个孩子回来?看见用锦被裹着, 好几个丫头围着, 还以为是东院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给夫人赏玩的呢。
之前的鹦鹉不就套在大笼子里, 用厚布罩着送进东院去的么。
张全有家的不敢回话, 直到苏妈妈让她说, 她才又说:“午后老爷就带着三姑娘回来了, 老爷的额角上有伤, 像是磕着的。”
“磕着的?”罗姨娘明白过来,老太太不同意这事!
她一下来了精神:“你继续说,别停!”
“老爷和三姑娘都是一回来就去了东院。”张全有家的跪在地上, 一双小眼不住往上瞥着罗姨娘, “没一会儿……东院那边就传出了过继的消息, 跟着就说人已经在三姑娘的院子里养着了。”
金芍端上莲心茶, 罗姨娘也顾不得茶汤还烫, 一气喝了半盏, 苦到舌头根上都发麻, 才勉强将火气降下去。
金芍劝她:“姨娘可不能再喝了, 这些下火的东西都太寒凉。”
“收拾东西,咱们回去。”
苏妈妈一怔:“家里还没正经传消息过来, 咱们就这么回去岂不是……”岂不是让老爷知道,罗姨娘人在三天竺,眼睛还盯着东院,盯着三姑娘。
“顾不得了!”罗姨娘恨恨出声,保养得宜的手掌拍在椅背上,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哥儿才刚来,此时回去说不准还能挣得一挣!
朱姨娘人还坐着,手里攥着的瓜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这种热闹她怎能错过?又想看热闹,又怕火烧身,半句话都不敢说。
容朝华她可真是厉害呀!容三爷才三十五罢?离四十可还有五年呢,她一个姑娘家不仅能说动她爹过继,容老太太都没同意,她就将人领回家了?
得亏得二夫人没同意讨容朝华进门当媳妇,这要是把她讨进了门,一个怕不是能抵五个用?二房得了“五虎将”了!
朱姨娘怕磕瓜子出声,摸了块枣泥糕慢慢吃着:“罗姐姐,这要再不快点儿,天就该黑啦。”
罗姨娘一看天色,赶紧吩咐:“大件的慢慢收拾,先叫了船来,回去就说五姑娘吓着了,在山上呆不住!”
朱姨娘也不等她赶,自个儿站起来甩着帕子道:“那我也回了,姐姐忙罢。”得赶紧把这热闹告诉她们夫人去。
罗姨娘哪还顾得上她,让金芍收拾细软,叫红药传话:“快去叫姑娘收拾东西。”
永秀正端坐在桌前抄经。
天光还没暗,百灵早早点亮了灯火,看永秀收笔赞一声道:“姑娘今岁抄的经比往年都好,一个错处也没有。”
一张经有了错字就不能供到佛前了,不论抄了几句都要重新起头。
永秀脸上微红,这经她是想抄了给沈聿的,思来想去没有什么能谢他,知道他每日都要供经,就想抄些经文送去给他表表谢意。
她虽没见过沈家公子的字,但想来字如其人,他的字必也极俊逸,下笔时一处都不敢马虎。
百灵刚要去收写完的经文,永秀止住她:“你放着别动!”
一页一页亲自叠好,收进素面经盒中,盖上盒盖,看了眼画眉。
红药进屋来传话:“姑娘,姨娘吩咐让赶紧收拾东西,大件儿的慢慢理,先把贵重的收拾了,等会儿就坐船家去。”
永秀脸上红晕渐消:“家去?为什么?不是还有三天么?”
过继的事情也瞒不住,红药压低了声音:“张全有家的来报,说老爷过继了个男孩,已经带回家了。”
“什么!”永秀瞪圆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去问姨娘!”
还是百灵更稳重些:“姑娘还是赶紧收拾,上了船有的是功夫问。”
一行人着急忙慌的把细软收拾好,又留下几个丫头婆子看管大件物品,很快就坐上船往别苑去。
罗姨娘脸色十分难看,永秀小心翼翼问:“怎么这么突然,爹连姨娘也没说?”
罗姨娘口中发苦,哪还有心情搭理女儿,只不断在心里思索,怎么才能把这一局给扳过来?
容朝华必是趁着殷氏发病,老爷难受劲儿最大的时候求他点头过继的。
她筹谋这事多久了?两天,两天就办了这样的大事!
永秀见姨娘不理会她,咬咬唇,扭头看向船外。
日头渐落,满湖余晖。
她想到那个经盒,好不容易攒满了,也不知有没有送出去的一天。
船舫到别苑渡头时,天刚黑下来,渡口守着的婆子早早看见来船挂着容家的灯笼,赶紧点起渡口的石灯照明。
罗姨娘刚下船就问来接船的婆子:“老爷这会儿人在何处?”
容寅离开和心园就去了见山楼。
真娘吃了药,一日有大半日都在睡,他让唐妈妈把真娘掉的头发收拢起来,用帕子包了给他。
他坐在桌前,铺开软毡垫子一根一根收拾好,再用发带紧紧扎牢,卷起来收在旧时真娘给他绣的鸳鸯荷包里。
鸳鸯身上的彩线已经有些起毛,绿底的荷包也微微褪色,但容寅一刻也没离过身。
真娘手慢,好不容易才能做出一只荷包。
如今他也时常能收到妻子绣的荷包,但那些都跟这个不同的。新的他看一眼都觉得锥心,仔细收在盒中,这个旧的装着真娘的落发,放在手边,时时摩挲。
常福在楼下禀报:“老爷,姨娘来了。”
这处见山楼,除了他和朝朝,连永秀也不许来。
容寅皱眉收起荷包:“叫她在外头等着。”
天一晴,园中花树盛放,从见山楼窗户看出去,几树红花白花云霞似的半掩住了真娘的窗。
容寅又看了眼花树后的那一团灯火,这才下楼去。
“不是报信说永秀并无大碍,怎么回来了?”
罗姨娘满眼心疼望着容寅的额角:“永秀受了惊,虽没大事但她日日缩在房中连门都不敢迈,我想不如就回来罢了,也别再折腾孩子,还跟周夫人朱姨娘她们都打过招呼。”
她说到此处,语气中略略带了些埋怨:“得亏得我回来了,我才刚下船就听说老爷受了伤?”
伸手想去碰一碰容寅的伤处,指尖还没碰到,容寅便退后了半步:“没什么大事。”
罗姨娘那手并没有缩回去,依旧仰头望着容寅的伤处:“老爷抹过药了没有,赶紧到火灯处我看一看,请大夫了没有?”
一句也不提过继的事。
容寅本来还想她怎么突然回来,听她句句都是关切,刚要宽慰她两句,忽地道:“朝朝的脚扭了,你知不知道?”
只问他的脸,却一句也没问朝朝的脚。
罗姨娘心头一凛,但她立时接口,语调还高起来:“刚知道的,要是不赶回来,我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爷你伤了脸也不请大夫,朝朝她伤了脚也没请大夫!你们父女俩倒叫人操心!”
张全有家的没报东院请大夫,那就是没请过,手底下人这点事要是还办不好,她早就不会留用。
果然容寅一听她这句,脸色大急:“朝朝她没请大夫?她说请过了呀。”
罗姨娘作状叹息:“你们男人的心能细到哪儿去?她说请过就请过?请的哪个大夫,大夫怎么说的?药方开了什么?到底是伤筋啊还是动骨呀?”
容寅当然一问三不知,他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抬步就要去东院看女儿。
罗姨娘脸上依旧带着忧色,紧紧跟在容寅的身后,二人都已经走到云墙边的月洞门上了,容寅突然刹住脚。
他步子一停,罗姨娘就知道不好,她不等容寅说话,自己作出尴尬模样来:“一时心急,我倒给忘了。”
说着站在月洞门这边不动,还欲言又止作叮嘱状说:“老爷可问得细些,姑娘家的脚仔细着呢,万一伤了筋没养好,一到刮风下雨就会疼。”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丫头婆子们在两边提着灯照路。
容寅见灯光下的罗姨娘满面风尘,脸色憔悴的模样,想到她既为永秀提心,又为朝华和他忧心,顿了顿说道:“今日,我带着朝朝去过老宅。老太太已经点了头,许我过继一个孩子。”
罗姨娘假装刚刚听闻此事,想了想缓声说:“老爷愿意那有什么可说,是要去族中选一个呢?还是大老爷二老爷家的小少爷?”
“要我说,还是族中选一个更合适。”两天把事办了,把人带回来,那就不可能是大爷二爷的孩子。
容寅看她这样,愈加满意:“人已经定了,往后就养在朝朝院里。”
罗姨娘一直等到此时才面露犹疑,她轻叹一声:“老爷,不是我说,这也太不体恤孩子了。”
“我方才也已经听说夫人病了,只是不好提。”罗姨娘又叹一声,“夫人的病咱们都帮不上手,就只有三姑娘在跟前忙着,她已经要给夫人侍疾,还再带个孩子……”
“也不知道这孩子多大了,要是四五岁,那正是闹人的年纪呢。”
“蜡烛哪经得住两头烧啊!”
“再者说了,女孩儿出嫁前两年是最后一段安闲日子,她已经不能安闲,再要多个孩子……”
罗姨娘越说,容寅的脸色越是变幻,他倒没想到女儿这样会太花心力。
朝朝本该跟别的大家姑娘一样,在娘家过松快的日子。赏梅玩月,放舟游湖,她要是高兴就绣两针嫁妆。
可她自小到大,又有哪一日安闲过?
容寅想着只觉心中满是酸楚,对罗姨娘点点头:“你思虑得很对,倒是我疏忽了,朝朝实在太辛苦了。”
说容朝华的坏话,容寅一个字都不会听的,只有说好话才管用。
苏妈妈一直跟在后头,听罗姨娘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简直惊得合不拢嘴!
罗姨娘眼见风煽得差不多了,柔声恭顺道:“我倒是能帮上手的,就是不知道三姑娘她愿不愿意?”

怎么这个院子在夜色中看,竟然这么冷清?
濯缨阁中没种花树, 连爬藤的矮枝花木也都没有,沿墙临水一圈罗汉柏,五针松,夹杂着香樟木。
不花不絮。
连廊下的灯笼都是素色的,往常永秀总说姐姐喜欢的颜色太沉太素,容寅还道是朝朝性子沉静的缘故。
今日一看,哪里止是沉静。
容寅看着满目的绿, 又想起永秀的屋子, 什么锦绣什么灿烂, 永秀就喜欢什么, 那才是十几岁的女孩儿该有的样子。
朝华才刚十六岁, 平日连大笑都极少, 谈起亲事时也无一丝向往之心, 更别说害羞了。
容寅还记得真娘十六岁时含情羞涩的模样,他忽地惊觉,朝朝其实无意嫁人。
或者说, 在她心里觉得嫁给谁都没分别。
因为……因为不论嫁给谁, 哪怕是青梅竹马, 将来也总是兰因絮果。
容寅扶住连廊的柱子, 常福跟在他身后, 上前扶住他:“老爷怎么了?要不要叫三姑娘出来?”
朝华正和保哥儿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榻上小桌摆了只竹箩, 竹箩里叠着丝线棉花, 朝华手里捏着块黄布, 正在替保哥儿缝布老虎。
她一面走针一面说:“春眠不觉晓。”
保哥儿趴在小桌上看她缝:“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处处, 闻啼鸟。”
小鹦鹉学舌,连朝华下针穿过黄布时的停顿都学得一模一样。
屋中灯火通明,绿纱窗上投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朝华笑一声,继续教他:“夜来风雨声。”
“夜来风雨声。”
罗姨娘从三天竺急赶回来,父亲被她几句巧言说动要过云墙,她都已经知道了。
罗姨娘不是个站着挨打不还手的人,何况是过继这样的大事,她会打算什么,朝华心头雪亮。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黄布,另一只手捻着针。
不知父亲会不会走进来?
容寅听见隔窗传来的念诗声,站住了不动,里面诗已经教完了。
“保哥儿真乖,能记得几句?”
保哥儿记得两句,闻啼鸟和知多少。
屋中传出阵阵笑声,笑声里夹杂着幼儿的声音:“姐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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