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去三山拜香,孤峰探梅,上巳踏青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各家长辈议婚,年轻男女彼此相看么。
朝华大方点头:“是有相看的人了。”
容令舒来了兴致,坐起来探头往外张望,四面亭中的人,半数她都认得:“是哪一家的儿郎?”
三叔办这宴,必是存了一口气的。
才不才的还另说,相貌上头得跟楚六差不离,那才叫争了口气。
隔窗望出去,花动柳堤,无处不春,不知哪一个是替朝华相看的人。
朝华被令舒拉到窗边,令舒捣捣她:“你指给我瞧一眼。”
朝华的目光越过那些穿锦衣华服的公子们,落到堤边柳树下一道浅青色影子上,她虚点一点:“那个。”
令舒用扇子遮住外头泼洒进来的春光,往堤岸边看去,就见沈聿一身浅青色道袍,身上也没甚华贵饰物,只看衣着就知不是世家子弟。
“他姓什么?”
“姓沈。”
“是吴兴沈氏?”
“不是。”朝华并不避忌,“是衢州人士,父母早亡,是父亲故交的儿子。”
一说到父母早亡,容令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朝华指过之后,便又安然吃茶。
令舒一直等着沈聿转身,想看看沈聿的长相,可他面朝西湖,背对着园子,并没跟人凑在一块作诗联句。
就在容令舒放弃的时候,看见岸边另一道青影子向沈聿行去。虽也穿青色,但腰悬白玉,发束玉冠,行动间衣上暗纹微闪。
容令舒轻抽口气:“你这事儿,楚六也知道了?”
“不知,除了家里人还无人知道,怎么?”
“那他怎么走到那姓沈的跟前去了?”容令舒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朝华搁下杯盏,隔窗望出去。
楚明忱慢步踱到老柳树边,沈聿见是他来,拱手作揖:“楚兄。”
二人在万松书院见过,当日,容寅特意引见。
“沈兄。”楚明忱欲言又止,半晌问道,“沈兄怎不去亭中作诗?”
“我并不精于作诗联句,就不献丑了。”
楚明忱又问:“容三叔荐沈兄入书院读书,怎么这么久也不见沈兄来?上回沈兄来时,先生夸赞沈兄文章工整,我是末进,想跟沈兄讨教讨教。”
“为父母去三天竺做了场法事,这几日就会去书院了。”
“沈兄的父母……”
“家中父母早亡。”
楚明忱怔住了,那天三妹妹在密林中拒绝他的话,他在心里滚了个百来回,除了蟾宫折桂,就是不断在想容三叔究竟会给三妹妹寻个什么样的人。
他猜测这人应当是沈聿,让书僮提了食盒,就在堤边草地上摆上酒菜,想跟沈聿结交。
原来这猜测只有四五分,如今一听沈聿没有父母,就确实了七八分。
“沈兄,上回书院见面也没机会细谈,你我往后就是同窗,合该相互熟悉些才是。”楚明忱强颜欢笑,“不知沈兄可有所好?我家中古书旧玩书画篆刻倒都收罗了些……”
沈聿听到古书,心中微动,他一直找不到那本书,楚家会不会有?
“楚兄家中可藏有容世叔的杂文游记?”
沈聿问完,楚六俊秀面庞更白几分,他都已经在找三叔的旧集子了,想必也有意要娶三妹妹。
楚六艰难点头:“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三叔的旧集我收着全套。”
文人互赠诗文书籍乃是常事,出新的就各家都送上一本。楚六打小就把容寅当未来岳父看待,泰山大人的书当然要仔细收着。
沈聿指尖微紧,面上神色不变:“可否请楚兄借我一阅?”
楚六虽笑得勉强,但还是点头:“那是自然,三叔的杂文游记词藻清丽,文人间也是极推崇的。”
“我们两家是姻亲,容家儿郎拿我家妹妹当亲姊妹看待,我也拿容家的几位妹妹当作亲生姐妹看待……”
楚明忱越说越难受,但要是容三叔真瞧中了沈聿,就不能让沈聿误会。
沈聿的心神还在旧书上,他别的都有,就只差庆元十八年十九间的,问年份实在太刻意,只得去了楚家再行翻阅。
这个楚明忱,倒要好好结交。
念头转过,就见楚明忱脸上神色不断变幻,最后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坚声开口:“沈兄,若是有人同你说容家姑娘的坏话,你千万莫要听信,那些全都是假的!”
沈聿一时无言。
他还以为楚六要说的是“容三姑娘的母亲有疯症”。
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
楚明忱细看沈聿的脸色,见他一点也不惊讶,立时探问:“是不是已经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沈聿并没隐瞒,微微颔首:“确实有人说了什么。”
楚明忱大急:“沈兄!不管那些人说了什么全都是胡言,三妹妹她……”他刚才说的还是容家姑娘,情急之下把到底是谁给说了出来。
冲动出口,楚明忱简直不知如何解释。
反而是沈聿宽慰他:“楚兄放心,沈某又非村妇,岂会听信流言。”
楚明忱大喜过望:“沈兄!我就知你不是那等俗人!”
大喜之后他又皱眉:“究竟是谁说的?是无心之过呢?还是故意?沈兄只管告诉我,我必要把这人揪出来!”
“一些闲言,楚兄不必深究。”
楚明忱到底是世家出身,略想想也知道其中有缘由,他不管是谁说的,只是尽力解释:“三妹妹冰雪聪明,待人极好,事母至孝。”
这些,沈聿在三天竺已经知道了。
“琴棋书画这些不消说,管家理事更是样样都强,她又有见地,又心怀慈悲。”
这些,沈聿在溪边梨花树下也已经知道了。
“她自小就吃了许多苦头,纵有些厉害处,那也不是为了她自己……”
沈聿全都知道。
楚六一件件细数着容朝华的好处,从他嘴里说出来,容朝华简直从里到外就没有一丁点儿不好的地方。
沈聿终于开口打断:“楚兄,楚兄若是心悦三姑娘,尽力求娶便是。”
楚明忱心头发苦,要是能娶,他还说这些作什么?
“嫁给我三妹妹要受委屈的。”
沈聿挑了挑眉头:“楚兄觉得自己护不住她?”
“我原本也以为能护住她。”可他没想到,自来疼爱他的祖母会坚决反对,而他除了像个小儿一样撒泼耍赖,竟没有别的办法抗衡。
那日自三天竺归家之后,他问他母亲:“要是我这次省闱榜上有名,家中许不许我娶三妹妹?”
他娘铁青着脸色:“我今日就断了你的念想!我肯了,你祖母也不会肯,你大伯母也不会肯!”
“你也莫要作这苦学的模样给一家子看!你有本事就考状元,求陛下给你赐婚!”
也就是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娶三妹妹。
娶进来,一家子也不会对她好的。
湖边老柳上麻雀齐飞,偏有一只痴雀停着一动不动,楚明忱的话音刚落,那只痴雀儿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很快一壶酒就喝空了,楚明忱满面颓然。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沈聿的话音刚落,楚明忱便盯住他的脸:“沈兄有什么办法?是尽力考举?”
说完他又觉自己失言,站起来冲着沈聿作揖:“沈兄莫要听我这醉后的胡话,我们通家之好,是我单恋三妹妹,三妹妹绝无任何不妥之处!”
“楚兄。”沈聿无奈,再次安抚他,“容三姑娘有多好,你已说了,我也已知晓,不必再言。”
“我的法子很简单,楚兄若是诚心求娶,又何惧杀身以成仁?”
倘若为她连命都肯不要,那以楚家人娇惯楚明忱的程度,还怕他们不点头?
“杀身成仁?”楚明忱不解。
他除了自残,难道还能有别的办法?真要考举,花费的时间不说,他考中了家里人就肯点头了?
“不错,杀身以成仁,以你自己为人质,不点头就划一刀,再不点头就再划一刀,三刀之后,也算全了生恩。”
沈聿一面说还一面指着自己的身体,教导楚明忱:“这几处不伤及根本,划之前最好先将刀刃用烈酒擦过,免得伤处生疮流脓。”
“沈……沈兄……”楚明忱骇然怔在当场,半天吐不出一言。
这个法子必然是有用的,可那岂不是伤了祖母母亲的心,更坏了三妹妹的名声么?
沈聿只看楚明忱的脸色就知他在踌躇什么,轻笑一声道:“楚兄,万事求全,万事不得全。”
人只能抓住最想抓住的东西,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哪一样都抓不住。
“万事求全万事不得全。”楚明忱喃喃自语,可他既不想祖母母亲伤心,又不想坏了三妹妹的名声。
他一面自语一面身子打晃,眼看就要栽倒,沈聿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楚兄!”
水阁中的容令舒越看越惊奇:“这两人怎么还把酒言欢上了?”楚六怎么还栽在人家身上,才这么会儿的功夫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朝华眉梢微抬,不待二人细究湖边到底发生何事,就见外头百灵和画眉正扶着永秀,到给闺秀们预备着小憩的小楼去。
永秀一俏脸白生生的,一双大眼也失了灵气,看着像是中暑。
容令舒奇道:“五妹妹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呢?难道那些夫人们说了什么难听的?”怎么这会儿失魂落魄的?
她立起来道:“我去瞧瞧她,你招呼这边的客人。”
朝华看了眼甘棠,甘棠转身出去。
罗姨娘这番请宴百般费心,她虽旁的叫人厌恶,但对永秀确是一片慈母心肠,有她在又怎么会让永秀听到半句难听话。
一定发生了别的事。
没一会儿甘棠就回来了,脸上神色惴惴。
“怎么?”
甘棠凑到朝华的耳边:“罗姨娘当着楚二夫人的面,说家中已经在替姑娘相看了。”
朝华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早在定春宴的时候,就预备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的。那甘棠的脸色怎么也这样难看?
耳畔金环轻颤:“连人选也挑明了?”
“罗姨娘没说。”
说这话的是楚家大房的朱姨娘。
华枝春/怀愫
楚大夫人没来, 但大房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来赴宴了,招待宴会的又是位姨娘, 楚大夫人便派了朱姨娘跟过来。
说是要朱姨娘看顾些孩子们,其实是让她来当耳目的。
杨氏还以为容家这回办宴是有心想讨好她,虽结不成这门亲,但被这么捧着,她心中也颇受用。
袁夫人看不惯杨氏在容家摆款,问道:“听说六公子这些日子勉力苦读,誓要考上状元才娶亲, 是玩笑还是真的起了誓?”
袁夫人的儿子也在万松书院读书, 当然知道楚六这桩趣闻。
杨氏持着笑:“那都是说着玩的, 他打小到大哪有过长性?今天喜欢的, 明天就不喜欢了, 能烧三天热灶都算久。”
这话刚出口杨氏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罗姨娘却不等杨氏找补, 笑着接话:“六公子发奋用功, 来年何愁不给二夫人挣下个诰命来。”
跟着又吩咐丫头们送上酒水和花点,众人把这岔给混过去。
袁夫人自觉失言惹了这番话出来,拿着点心打圆场:“这些都是用滴酥做的罢?”
容府里的厨娘做得一手好点心, 能用滴酥做出花树鸟兽。
只是天气稍热, 滴酥就化得不成形了, 这两天天一热, 虽把湖边各色花树催开了, 但滴酥也不易成形, 必是备了大块的冰。
座中几位夫人托着茶盏不怎么开口, 她们原本就是冲着余家来的, 谁知余知府夫人没来,只遣了马车送家中女孩来赴春宴游玩。
本就有些懒怠, 这下更不搭话头。
罗姨娘看了眼朱姨娘,朱姨娘笑嘻嘻开腔:“五姑娘就要及笄了罢?三姑娘可有相看的人家?”
朱姨娘在家是被当惯了枪使的,要她聪明时她就聪明,要她蠢时她就犯蠢。这一句既顺了大夫人的心意,又全了罗姨娘那八十两的情分。
问得那么直白,罗姨娘不“张嘴”也得“张嘴”:“我们老爷已经在替三姑娘相看了。”
朱姨娘还接着问:“哦?是哪一家的儿郎?”
罗姨娘被“逼”无奈,只好说:“是我们老爷的故交之子。”
虽没说出姓名,但说了这句,有心人一问就知道容家的别苑中,正住着那么一位“故交之子”。
朱姨娘迎着罗姨娘的目光,知道这会儿还不到“功成身退”的时候。
在心里默念两遍“八十两”,欢欢喜喜加一句:“是不是同你们一道去三天竺游佛拜香那位沈公子?我听说生得极俊俏。”
罗姨娘像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尴尬笑着:“这倒不曾听说,香市上出了事儿,我们也不敢久留,回头香都没来得及烧就回来了。”
杨氏直到这会儿才回过味来!气得脸色发青,大房又在算计她!
座中人人互望一眼,这事儿的调子就算定下了。
甘棠叫了水阁中看茶水的小丫头,一句一句盘问出来,此时蹙眉忧心:“姑娘,那个朱姨娘会不会是真的……”
蠢钝?所以才在宴上说这些不合适的话?
朝华摇头:“绝无可能,她二人是故意作戏。”
把人选都说定了,难道从一开始罗姨娘根本没想把永秀嫁给沈聿。
她精心照拂琅玕簃就单只为了讨好父亲,给永秀说一门好亲?
以父亲的爱女之心,本来也会为永秀寻一门好亲。父亲无官,本来三房女儿的婚事也比不上大房二房,门第上差一些,但里子总是实惠的。
要说是为了永秀多得些嫁妆,那公中自有定例,罗姨娘这些年在管家上也没少沾油水。
罗姨娘的所求,只是她低嫁?
摆出要抢人的架势是故意刺激她的。
她没按罗姨娘棋路的走,先定下过继,又要回管家权,罗姨娘狗急跳墙,干脆挑明。
外间一阵阵笑声透出来,女孩儿们开始分送起了各自去香会收罗的新鲜玩意。
袁家去了半山,半山产泥猫,蚕农买了放在家中镇鼠,游人买回家中赏玩。
袁琼璎买了一篓半山的泥猫回来,在家里细选了十几只颜色形态各不相同的泥猫儿,让丫头摆在小几上,请每个姑娘选一只喜欢的。
袁琼璎牵着余世娟的手:“余姐姐,你先选罢。”
余世娟笑了:“我又不是主家怎么好先选,该请容家姐妹先选才是。”
里头的声音转到外间,朝华沉沉心往屋中去,目光扫过小几,指了指中间一只黄色小泥猫:“我就要中间那只黄色的。”
跟小虎子长得像极了,正好带回去给保哥儿。
朝华选定了,余下的姑娘们才上前去选自己喜欢的。
永秀被几个丫头扶到了小阁里,宴才刚开,小阁中还没有姑娘们来更衣小憩。
永秀恹恹躺在美人榻上,百灵绞了冷帕子过来贴在永秀额上:“姑娘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呢?”
这几日都吃得香睡得好,昨天选衣裳的时候还兴兴头头的,还新染了指甲呢。
“是不是着了暑气?”
画眉说:“要不然姐姐去端碗酸梅汤来?”
百灵转身就去了。
画眉又把莺儿差去打水,指派小鹊去取妆奁:“这儿备的姑娘也用不惯,就几步路还是把咱们自家用的取来。”
阁中无人时,画眉紧紧握住了永秀的手:“姑娘!万不能露相啊!”
永秀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泪眼模糊望着画眉:“不是你说,姐姐又不喜欢沈公子,姨娘也有那个意思……”
画眉又心虚又害怕。
不应当啊?姨娘说的话,办的事,明明都是替五姑娘拢住沈家公子的意思,怎么竟在宴上说了出来?
就在主仆二人一个哭一个慌的时候,阁外响起百灵的声音:“四姑娘来了,我们姑娘着了暑气,我正要去取祛暑丸药。”
容令舒道:“我猜便是如此,已经取了药来了,金衣祛暑丸和霍香正气水,看她用哪个。”
永秀急急用帕子抹眼泪,画眉赶紧扶她躺下去。
容令舒进了门,走到小榻边,探手去摸永秀的额头:“怎么出这样多的汗?喝一剂正气水罢,这个一喝人就舒服了。”
永秀微红着眼眶鼻头,一口饮下去,方才挤回去的眼泪刷刷淌下来。
画眉着慌:“我去给姑娘要碗酸梅汤去。”
画眉前脚刚出门,百灵后脚就跟上了,一把拉住她:“你疯了不成!”
方才百灵刚出阁门又折返回去,想问姑娘要不要请大夫。
今儿大宴,来了这么多人,家中连大夫都请好了。就在西院厢房里歇着,防着宴上的客人有个头疼脑热的。
哪知竟会听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