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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灰衣仆妇低着头:“夫人的病似是大好了,常管事让我来知会姨娘一声。”
只是听到这句,罗姨娘的脸色便比之前难看了几分。
谁知那个灰衣仆妇接着又说:“这几日,只怕老爷会让姨娘交出钥匙对牌。”
苏妈妈和金芍面面相觑,罗姨娘也顾不得牙是绿的,愕然失色道:“钥匙对牌?”
灰衣仆女依旧垂着头不抬:“是,姨娘还是有个准备罢。”
等那灰衣仆妇一走,苏妈妈和金芍就凑到罗姨娘身边,一个绞帕子,一个抚背。
苏妈妈说:“这不是古怪么,夫人明明才发作过,都病得那个样子了……怎么突然就好了?”
“难不成抱来的那个孩子,还真是个八字带旺的?”
有过继的喜事儿一冲,竟把夫人给冲好了?那往后东院岂不是越来越旺?
苏妈妈越想越觉得是,她老宅跟过来的人,不比金芍画眉几个是外面买进来的丫头,只能认准姨娘一个主子。
要早知道夫人病了十年还能好,就该往东院使使力气。
罗姨娘一时之间连气都喘不上来,搬出老宅,打理家事,花费十年才有如今局面。
殷氏一醒,顷刻化为乌有!
明明她都不行了,怎么突然又好了呢?
金芍小心开口:“姨娘?要不要再煎些莲心茶?”
“还煎什么莲心茶!”到了这个地步,罗姨娘反而不慌了,慌也没用,一根绳上串蚂蚱,要死也不是死她一个。
管家接账哪有这么容易?就算查过去的账本,也保他们查不出来。
些许的亏空,等蚕出丝也就补上了。
常管事要是抹不平这事,那他自己也没得好过!
罗姨娘想到恨处手掌紧紧扣着茶盏,金芍战战兢兢:“姨娘,要是听到夫人病好些,姨娘就砸了茶盅,传到老爷那里……”
“是。”罗姨娘缓缓松开扣着茶盏的手,“是。”她还有永秀,她不能糊涂。
“金芍,让厨房预备几匣子点心,你亲自送到楚家去。”楚家夫人们当然不会见她身边的婢女,但朱姨娘会。
“你告诉朱姨娘,春宴那天该说的话得说了。”

春宴这日晴光大好, 湖畔杨柳点水,桃杏叠绣, 芳景如屏。
容家别苑门前停车,屋后泊船,来了许多人。
罗姨娘估摸着楚家的船快到了,带永秀守在渡头亭中,一边等船来一边把女儿上上下下都打量过一遍。
今日春宴,各家女眷都会盛妆出席,永秀是主家女儿, 自然不能失了体面。
永秀穿了身桃色百蝶掐金衣裙, 头上花枝金钗, 腕上便只用细花宝石镯子, 罗姨娘点头笑说:“今儿这身衣裳和首饰都配得好。”
看女儿兴致不高的样子, 关切问她:“怎么?日头太大?”
永秀摇摇头:“我这一向又不爱艳色了。”沈聿不是穿青就是穿蓝, 偏偏她翻遍了箱子也没这几种颜色的衣裳, 现做又来不及。
这当口还在想衣裳,罗姨娘恨不能锤女儿的脑袋:“多大的事儿,叫人再裁就是了, 过了春宴还有清明、佛诞、竞龙舟, 有你穿的时候。”
永秀扁扁嘴, 她只想赶紧到园子里去, 说不准能看一眼沈聿, 说上两句话, 当面表表谢意。
那匣子经书, 她还没送出去。
母女二人正等着, 金芍凑到罗姨娘耳边:“姨娘,三姑娘来了。”
罗姨娘皱眉, 反口就想问她来干什么?
又咬住舌尖,眉间只作忧虑状:“不是请她到前头去招呼姑娘们么?怎么还是过来了?”
永秀眼睛一亮:“姨娘,我去招呼姐姐妹妹们,让三姐姐在这儿迎客罢?”
罗姨娘简直要被女儿气死,她一把拉住了永秀的袖子:“你给我站着别动!楚家的船都已经来了!”
“你三姐姐都来了,你倒要走?”
永秀只好站住了不动。
楚家的大船将要靠岸,朝华缓步走到渡边亭中,她冲罗姨娘颔首:“姨娘。”
罗姨娘眼角眉梢又弯得恰到好处:“三姑娘。”
她一句也不提起濯缨阁中那个男孩,反而关切问了朝华的脚:“听说三姑娘伤了脚,可好了?”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朝华也笑看罗姨娘,“姨娘费心。”
永秀等她们说完,小步上前走到姐姐身边,规规矩矩行了半礼:“姐姐。”
“妹妹。”朝华微微颔首。
永秀不断去看姐姐的脸,想张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三姐姐来等船是不是……是不是为了看一眼楚六?
楚家的画舫在整个余杭城中也极有名声,长有三四丈,内里设三舱,舱中两扇玻璃大屏,两侧能同坐四五十人,中间还能作歌舞管弦,常被豪门富户借去待客用。
其实楚家大宅就在湖的那一头,容寅看中楚六,也满意两家离得这么近,女儿有什么事,只要坐船回来就行。
满打满算也就三五里水路,容寅当时还说:“聘给楚家也好,这边炖了汤,隔湖送过去,汤也还是热的。”
没想到楚家会出尔反尔。
容寅这才明白女儿嫁入豪门日子难过,不如找个家世上略差些,旁的都出挑的贫寒学子。
也就是此时看中了沈聿。
沈聿的才情自不必说,模样与楚明忱不分轩轾,外人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容家是精心选婿的。
朝华在亭中站定,她知道罗姨娘心里想什么,但她当然要来。
楚家是大伯母的娘家,大伯母为她劳心劳神不说,还为她担下了祖母的怒火。
就算等会杨氏当面给她难堪,她也会领受。
楚家的大舫缓缓泊靠渡头,男仆健妇搭板迎人,先下船的是楚家几位公子,后头跟着戴帏帽打绸伞的女眷。
罗姨娘笑意盈盈的迎上前去,楚家大房夫人没来,二房夫人来了。
二夫人就是楚六的亲娘,瞧不上容朝华的那个。
只要想到她瞧不上容朝华,罗姨娘的笑容就更真心了几分:“二夫人来了,一路湖上的风大不大?”
杨氏刚一登岸,目光就扫到前来迎接的容朝华身上。
见她一身浅绯色衣裙,只在裙角处用金线勾着数朵金丝云头,衣裳虽素,但这料子却在日头底下闪着光,抬步行动间似春日湖水,波光粼粼的。
因已及笄,乌云高梳,只在襟前留下两束垂鬓,耳上也只简单两枚宝石细金环。
杨氏轻吸口气,她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她那傻儿子必又看呆了。
要说容朝华是着意打扮罢,她又并没过分修饰,可要说她没打扮罢,平日见她不是穿绿便是着青,难得穿一回红。
几日不见,出落得好了。
楚明忱远远站着,他都不用仔细分辨,一眼就看见了朝华,痴站在那里望着。
杨氏忍了又忍,才忍住了没回头看儿子。
她先冲罗姨娘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了容永秀:“永秀都长这么大了?上回见你,你脸还圆圆的,怎么才这点功夫不见就长大了。”
一边说一边穿过栈道往园中去。
跳开了容朝华,没有立刻跟她说话。
永秀垂头应声:“是。”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罗姨娘急了,可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教女儿怎么说话。
只得笑说:“女大十八变,去岁觉得她还小,今年开春衣裳裙子全短了,明明就在眼前,都不知道她是何时长大的。”
杨氏也笑着说:“孩子们都是这样的,前儿瞧着还在你跟前打转呢,风吹似的就长大了。”
“可不是,眼瞅着就要及笄,还在想请谁来插簪呢。”
杨氏听到这句,眼角夹都没夹罗姨娘一下。
楚家容家必是要作亲的,这是家族大事。小六跟容朝华的亲事不成,剩下的姑娘,就只有容令舒和容永秀了。
容令舒是二房嫡出,她父亲是官身,母亲徐氏又出身望族,要是能配她,杨氏当年就会选她不选容朝华了。
容永秀虽也是容家女孩,不说嫁妆资财的差别,只说容朝华有个为官的舅舅,容永秀有什么?
心头微哂,不是容朝华,更不会是容永秀。
外头人都以为杨氏不喜欢容朝华,是因为她儿子太看中容朝华了,更兼她身在闺阁,行事又实在厉害了些。
前两天大房还吹风似的把容家三房过继的消息吹到她耳朵里。
越是如此杨氏越是心口疼,她就想要一个厉害的儿媳妇!
顶上有个厉害的婆婆不说,还有个厉害的妯娌,就连家里的小姑子嫁到容家当主母,也是个厉害人物。
一窝子的人精,她明里暗里没少吃亏,自家儿子又是那么个性子,可不得讨个厉害的儿媳妇回来,往后分家也是她的臂膀。
要不然,她怎么那么早就相中了容朝华?
家族出身不说,陪嫁也不必说,相貌性情,样样都是再好没有的。
殷氏她生什么病不好?怎么偏偏是疯症!
倒让大房拿捏住了由头,反将她一军,老太太最疼小六,哪肯让小六娶个疯妇的女儿。
杨氏没接罗姨娘的话,像是突然想起了朝华似的,侧过身用目光睃巡:“朝朝,你怎么落在后头,快到我身边来。”
朝华缓步上前走到杨氏的身边。
杨氏亲热问道:“听说岚娘病了,你去瞧过没有?”
楚氏单名一个岚字。
“大伯母月初感染风寒,前两日我去瞧她,已经好多了。”朝华恭声回答,她是晚辈,不能同长辈并排,偏是这落后的半步,将杨氏眼角的余光看得清清楚楚。
明明以往看着很亲切,怎么一有了当婆母的心,便面目可憎起来?
楚六再好再情深,日日如此,她也忍不得。
杨氏一无所觉:“那就好,我这一向也是忙,听说她病了偏又抽不出功夫去看她,也不知她念没念叨我呢。”
罗姨娘简直开怀极了!但她还得装出想打断又不知如何开口,怕拂了客人面子的模样。
朝华宽慰道:“大伯母也知道楚伯母忙,我每回去,大伯母房中总有娘家送来的血燕人参给她滋补身子,大伯母如此受娘家疼爱,哪会计较小事。”
单只说她,她忍了。
但杨氏不该牵扯大伯母。
杨氏一噎:“母亲从来都疼爱岚娘。”
罗姨娘更高兴了,看容朝华老实,不如看她尥蹶子。
她到这时才慢悠悠出来打岔:“前头水阁里摆了宴,各位夫人们在左边明瑟阁,姑娘们在右边的涵碧阁。”
这回春宴,罗姨娘下足了功夫。
水阁望出去就是西湖,园中有桥有廊,有花有树,湖畔还能放风筝,划小舟。
比之孤山探梅,半山观桃这样的城中盛会也不差。
朝华将杨氏送到明瑟阁中,借口说要照顾妹妹们,她如今算是姑娘中年纪最长的,当然要担起主人的职责。
罗姨娘拉着永秀,留她在夫人们中间说会儿话。
明瑟阁里还有好几位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们,永秀留下虽不瞩目,但她也不高兴,眼巴巴的望着姐姐,恨不得跟着朝华一起走。
朝华离开明瑟阁,芸苓最先忍不住,压低着声音埋怨:“也是个夫人,怎么这样没着没调的。”
甘棠看了她一眼,芸苓赶紧住了嘴,两人都看向走在前面的姑娘,心中叹息。
还好姑娘有决断的,要不然岂不是把脸扔在地下让杨氏踩么。
涵碧阁里已经坐着七八位各家的女孩儿们,大家几乎都相熟,在母亲身边还娴静,一到了涵碧阁里便头凑凑围在一块说起城中最新鲜的大事。
“前一旬你们谁在天竺香市?”圆脸大眼睛的袁家姑娘先问出声,“我跟我娘去了法华山舍幡,回来才知道天竺夜市上抓贼,你们有没有看见的?”
“我家去了小和山,也不知道天竺有这么热闹。”
三山香市是三座山,供的菩萨也不同。除非是像朝华这样年年有固定寺庙舍药的,不然富家女眷也会换地拜香游佛。
“我们家倒是去了三天竺,可那天我娘没许我出门,只听见热闹。”另一家女孩说起来便啐一口,“你们是不知道,那些官差连寺院都搜了。”
几个姑娘齐齐抽气儿:“真的假的?他们怎么敢冒犯官眷?”
虽说在座的不全是官眷,但同一寺住的怎会没有官夫人。
“可不是,也不知那贼到底偷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外头说书的都说是偷了府印。”袁家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刚一说完,就知自己失言,座中余家姑娘便是新任知府的女儿。
“那都是说书人胡诌的。”余姑娘与朝华同年,一张瓜子脸,文气秀雅。
握着把绢面小扇,轻笑道:“本要打这些流言,把那些说书都关起来问罪,可我爹说这些说书人也不过图一个奇情百怪,谋些茶水钱而已,倒也不必闹得心人惶惶。”
袁琼璎红着脸走到余家姑娘身边,蹲了半礼,正正经经给她赔不是:“余家姐姐对不住,我都是道听途说的。”
余世娟放下手中小扇,握住袁琼璎的手:“袁妹妹莫要这么说,大家凑在一块不过是逗趣的。”
朝华是主人,本该打圆场。
可还没等她站起身来,事情就了了,大家依旧凑在一块儿,跳开“兵符”的话题,只说那贼人究竟什么模样。
“是不是太湖上的船匪?”太湖年年都闹船匪,还有个船匪头子,湖中跑船的和湖边的大豪族年年都要给个船匪交保金。
朝华小的时候就听唐妈妈说过,说殷家自老太爷起就与水匪打好了交道,每岁的肉酒银钱都给得足,只要是殷家的船只,水匪见了也不会动。
容令舒笑盈盈给朝华添了杯茶:“你快坐下罢,你还没来我就瞧过了,请的这些人没一个刺头,竟是真心替你办宴。”
容令舒是容家二房的女儿,朝华没来,她算半个主人,已经替朝华招呼了许久的客人了。
“楚二夫人没难为你罢?”令舒问。
朝华莞尔:“说了几句不中听的。”
令舒嘴角一撇:“我就知道她必要说难听话。”楚二夫人都敢到出嫁小姑子的婆家闹一闹,能有什么脑子。
“我听说楚家那巴儿狗大改性情,如今在家里立志要考状元,等当上状元郎才谈娶亲事。”
“这样正经的大好事儿,他娘怎么还拿人撒性?”
“他……当真立志要考举?”朝华微怔,她当时拒绝楚六提出的,是楚六最痛恨也最难做到的。
没想到,他竟真的要考举。
“五弟六弟说的,住在书院不回家,夜夜苦读到天亮,总有一旬日了罢。五弟六弟说楚六那模样简直是……”容令舒压低了声音,“鬼迷心窍。”
“家里怎么来请,他都不肯回。”容令舒且说且笑,“我看二夫人也好,山长先生也好,楚六从小到大气跑那些私塾先生,个个都该把你供起来才是。”
“千古绝篇《容子劝学》。”
朝华只是默然。

楚六突然大改性情, 除了为着朝华还能为了什么?
容令舒见朝华不语,用扇子轻轻碰她的胳膊:“生气啦?”
两人论序齿是姐妹, 但年纪相差不过三个月,在外姐妹间叫得明白,私下只称你我,没那么多虚礼。
朝华摇头浅笑:“你知道我心里不好受,故意说这些俏皮话逗我高兴,我哪会生气。”
“这事儿最难的就是你,其次是大伯母, 受夹板气。”容令舒轻叹后问, “三婶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家里人都知道三婶是什么病, 六妹妹更是从没见过三婶的面。
父亲外任为官, 母亲跟去任上, 容令舒自小就留在余杭祖母身边长大。
祖母大伯母都严厉, 只有三婶带着她们玩, 走到哪儿都是一拖二。教她们调香方,捣花汁子沾帕子。
容令舒也是姐妹中给三房送东西送的最勤快的。
“母亲身子还虚,要再养些日子才好。”
姐妹二人身在水阁窗边的小榻上说私房话, 榻边有绣屏遮挡, 还有丫头守着。
令舒略抬身看了一眼, 压低了声问:“三叔是不是替你相中什么人了?”
朝华抬眉, 方才还因谈起楚六和母亲的病情心绪不佳, 听到四妹这么问, 眉梢一抬:“你知道了?”
“我又不傻。”容令舒下巴轻抬, “这么大肆办宴, 又专把楚家人给请来,要是没有相看的上佳人选, 岂不是落你的脸?”
“咱们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你可瞧见楚家的姐妹们了?”
可见连楚家的姑娘们也明白,全都躲羞呢。
楚家二夫人竟还以为请宴是容家想再使使力促成婚事,也不想想要当真如此,大伯母怎会称病不来?
水阁在高处,堤岸在低处,从这方窗瞧出去,堤岸边的四面亭中坐着许多年轻公子,都是这回受邀人家的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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