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明了这事,那么除了同意过继,母亲也没别的办法。
容寅已经有十数年没踏进此处,进院看见院中的一草一木宛然如昨,不由泪落沾襟。
真娘没生病时, 他们夫妻就住东间里。朝朝本该有她自己的屋子的, 但真娘舍不得女儿那么小就自己睡, 让朝朝睡在西间。
朝朝的小床是专到苏州香山请工匠打造的, 图纸是他同真娘一道琢磨出来的。
真娘还让金匠打了一串小金铃铛挂在朝朝床侧, 只要铃声一响, 她在隔间也能知道女儿睡醒了。
等朝朝四五个月大时, 就知道晃那串金铃,她娘亲就会来。
只要想娘了,她就去碰金铃。
真娘又气又笑, 捏着女儿的面颊:“小东西倒是会使唤人。”
等下回再摇, 真娘就有意逗逗女儿, 要是她不去女儿急着不急?朝华摇了许久不见娘来, 张嘴大哭起来。
真娘看她鼻子一皱是要哭的模样, 伸手去抱已经来不及。
朝朝攥着小拳头放声大哭, 真娘搂在怀中又拍又哄, 怎么也哄不好。
容寅拿拨浪鼓逗也不行, 用布老虎逗也不行,学鸟叫全都不管用。
真娘奇的都忘记了哄她:“她小东西一点点, 气性怎么这样大?究竟是像谁?”
容寅当时就笑了:“像谁?还不是像你,我可没这么大气性。”
他把这桩旧事告诉朝华:“你不知道你哭了有多久,你都把你娘给哭笑了。”真娘眼看女儿生气生得这么认真,搂着她的小肉团子直乐。
“你娘一笑,你就跟着笑了。”容寅倏地住了口。
朝华背转过身子,手浸在铜盆中,将那方染了血的软巾搓了又搓。
眼泪滴入铜盆,与血水混在一起。
容寅额上的血已经不流了,他盯着窗外那株老梅树,此时正该是花发香满院的时节,怎么这株老梅竟无花。
楚氏带着丫头到三房院来来送玉容膏来,朝华见了她立时行个深礼:“大伯娘。”
楚氏伸手扶起她来:“伤了脸到底不雅,快让你爹把这膏药用上。”
容寅这会儿正在问看院子的婆子:“这梅花是不是没好好养护?怎么过了花时,它还没开?”
婆子道:“原是开了的,前两日不知怎么落了一地,三爷您瞧,花骨朵儿都还扫在土堆里呢。”
楚氏听了一耳,冲朝华招手:“我们到那边屋中去说话。”
三房人不住在老宅,但依例也有院落绣楼,两边的屋子东屋是朝华的,西屋是永秀的,罗姨娘的屋子在后罩房。
一进屋,朝华又想给大伯母跪下行礼:“是我任性连累了大伯娘。”
“这怎么能说是任性?”楚氏轻叹一声,“事情是我点过头的,难道听了几句埋怨就怪你不成?赶紧起来,你这脚怎么回事儿?”
她方才都看见了,朝华快步走时,脚上像是有伤。
“从三天竺回来的时候扭了一下。”
楚氏又问了几句,爽快道:“事情既然已经定下,也别再拖了,明儿就派人去把孩子从庄上接出来。”
“祖母那里……”
“放心罢,你祖母心里明白着呢。”纵初时心里有疙瘩,再过些时候就想明白了,她今日就送信去京城,让丈夫来信劝解婆婆。
“你先教孩子认爹娘姐姐,等清明拜祖宗的时候一起领过来,让孩子当着你祖母的面叫一声爹。”
老夫人盼了许多年了,听到这一句,再有什么气也烟消云散了。
朝华点头:“我记住了。”
“西院那个,这一向还老实吗?”说完楚氏又道,“永秀眼看要及笄了,这时候料想她也不敢兴风作浪。”
朝华轻吸口气:“是。”她不相信父亲,连对大伯母都有没办法完全坦诚。
朝华下定决心,等这事了了,她必会原原本本把这一切都告诉大伯母,不再有任何隐瞒之处。
二人正说话,琉璃捧着锦盒过来了。
她看见三爷站在梅树下,又见丫头们都在绣楼边,知道大夫人和三姑娘都在绣楼内,轻声通报才进屋来。
“大夫人,三姑娘。”琉璃将锦盒搁到桌上,“老夫人差我来给三姑娘送玉如意。”
朝华微怔,楚氏已经笑着看了朝华一眼,果然被她料准了。
老夫人的私房,楚氏并没过手,但几柄如意,在女儿令姜嫁时看过。
看装玉如意的匣子上嵌着白玉葫芦杂宝玉花,就知不是原来那柄,揭开一瞧,连楚氏都愣了愣:“这是娘最喜欢的一柄罢?”
“是,老太太特意吩咐把这柄给三姑娘。”
朝华目中欲泪,她知道行事至此,每一步都不可少。
要不是母亲突然发病,父亲就不会那么坚决。倘若父亲不坚决,祖母也不会那么容易妥协。
可她依旧难忍心中愧意。
琉璃将东西送过来,就笑吟吟的退了出去。
楚氏一脸慈和:“你看,我说什么?你祖母只要是想好了要办的事,就会体体面面的办了。”
“肯把这柄如意给你,也是知道了你的难处。”楚氏说着就道,“快叫甘棠……”左右一看,甘棠竟然没跟来。
朝华面上微红:“今日出门之前,我就派甘棠和阮妈妈去庄头上把人接出来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就连楚氏也一时失语,跟着她便笑起来,笑得耳畔明珠微颤:“你这孩子,倒是我白替你操这份心了。”
朝华将前日去上容村见保哥儿的事告诉了楚氏。
“这几年族学要的款向一年比一年多,可考出来的人数却越来越少。”
“大伯自来都对容氏族学十分看重,连年小考不利,必有改革之意。只要将连年来的人数一列,族学就能单划出来交给九叔打理。”
大伯母如此帮她,她当然要回报大伯母。
楚氏含笑,不住冲朝华点头。
“要不是我这些日子病着,信已经送出去了。”
一个家族的人才才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财富。
楚氏又将朝华看过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叹息,朝华这样的好女孩儿,是小六没有这个福气。
除了祖母赐下的如意,朝华还带着各房妹妹们送的礼回到别苑。
祖母房中一传出话来,妹妹们就送了探病的礼物来,虽不能去别苑探望,但该有的礼数也都不曾少过。
容寅一回来就先问妻子:“夫人怎么样?”
唐妈妈一直等在门上,听容寅问,立时就道:“夫人还是精神不济。”每回发作都像重病一场,血色元气都要慢慢将养回来。
“她昨夜里睡得好不好?”
“夜里喝了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那她头发掉得多不多?”
“这两天越掉越少了。”
容寅顾不得额上的伤口,急急赶去和心园,趁真娘熟睡能看她一眼。
朝华先回到濯缨阁,不及换下衣裳先问:“人接回来没有?路上可还顺利?”
“接回来了,顺当得很!阮妈妈正陪着保哥儿呢,保哥儿乖,路上一点儿都没哭。”甘棠一看容朝华回来,赶忙过来禀报。
朝华嘴角一翘,先换脱掉外衣襕裙,换上家常春罗薄衫,急着去看保哥儿。
还没进屋就听见丫头婆子们逗弄孩子声音,阮妈妈笑眯眯看着保哥儿:“保哥儿看看这个,这个好不好玩?”
朝华一进屋就见保哥儿坐在床上玩,身上已经换上了真娘亲手做的男孩小衣衫。
阮妈妈道:“咱们刚回来,唐妈妈就把衣裳鞋子送来了。”
唐妈妈见着孩子便落泪,搂着保哥儿又拍又哄,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每日都来看哥儿!”
等到夫人的身子好上些,就说保哥儿是亲戚家的孩子,把保哥儿带到夫人身边去。
慢慢处着,可不就处下来了。
阮妈妈也笑:“姑娘就是那么打算的,再过些日子,咱们东院的笑声就越来越多了。”姑娘忙这一场为的不就是夫人么。
朝华拿了个九连环,让保哥儿扒着她手解环:“自明日起,先每天带他到我屋中呆一个时辰。”
等娘的身子好了,她就领着保哥到和心园去。
小孩子亲近一个人,都是先从玩开始的,要论会玩,再没有比娘花样更多的。
保哥儿到底年幼,又坐车又吃点心,撑到这会儿早已经撑不住了。
手里还握着九连环,脑袋就一点一点的,脑袋往朝华肩上一歪,睡过去了。
阮妈妈轻手轻脚想抱过去,朝华摇摇头,搂着这孩子在怀中拍哄。她不曾哄过幼儿,保哥儿却在她怀中很是安然。
阮妈妈口角含笑:“倒是一点都不认生。”觑着空禀报道,“三天竺那儿送口信回来,说是五姑娘香会上受了惊。”
“受惊?”朝华心中微动,想到暗舟中的那个男人。
永秀受惊只怕也是在那个晚上,已经过了两天,罗姨娘才送信来?
朝华了然,母亲发病的事,瞒不过西院的耳目。
罗姨娘应当是第二天收到的信,她忍耐了两日,终于按捺不住了。
今日非年非节,他们父女俩一道回了趟老宅,这个消息传到罗姨娘的耳中,只怕她更沉不住气。
她在试探母亲是不是病重。
朝华微微一笑:“保哥儿的事,不必再瞒西院了,把消息传到三天竺。”
罗姨娘跪在大殿内, 双手叩心,闭目听经。
她年年到三天竺拜香, 一多半是为了跟来拜香的城中富贵官宦人家结交,将来好给女儿谋一个好前程。
早些年还在老宅时,她都是跟着容家一大家子出来拜香,阖府女眷出动,她便只能跟姨娘们呆在一处,又能有什么正经交际?
前几年好不容易说动了容寅让她能单独带着永秀来拜香,不熟悉的人家见了排场, 还当她是容家的哪位正房夫人。
这才打开了交际面, 她一多半的功夫都不菩萨身上, 全用在了交际上。
今年不一样, 罗姨娘早经晚经一经不落, 在蒲团上正经能跪上大半个时辰。
早经还未过, 苏妈妈就候在殿外, 一众贵妇们都着锦戴金,罗姨娘跪在这群人中间,衣饰比之寻常人家的正室还更奢华几分。
她面朝菩萨满面肃穆的模样, 让苏妈妈忍不住扁了扁嘴角。
等和尚唱经完毕, 罗姨娘站起身来, 先同四周跪经的夫人们约定歇过晌再来, 走出殿门冲苏妈妈使个眼色, 示意她等会儿再说。
一路憋着气, 尽量慢行回到净室, 刚进屋门罗姨娘就忍耐不住了:“如何?”
“话是递回去了, 可老爷带着三姑娘回老宅了。”
罗姨娘心头又是一跳,难道是要办丧?办丧可不得回老宅么, 正经的儿媳妇出殡发丧总不能在别苑里搭孝棚罢。
满面忧心问道:“夫人真的不好了?”
苏妈妈摇头:“那就不知道了,老宅那边咱们没人。可昨儿不就听说净尘师太回荐福寺了么?”
“她是回来了,三姑娘还没回来。”只要容朝华没再回来,那殷氏的病就凶险。
殷氏癫症发作的消息传上山当天,罗姨娘的嘴里就长了泡,她白天黑夜拜菩萨念经,回到屋中就喝胎菊茶降火。
心火肝火把把火烧得旺,巴望着能等到一个好消息!
干等了两日,还一点音信也没有,罗姨娘思虑片刻:“再叫人去探!”
苏妈妈点头出去,金芍进来道:“姨娘,周夫人想请您过去用茶。”
“楚家上山了没有?朱姨娘可曾送信来?”
金芍道:“朱姨娘递了口信,楚家刚上山,她得闲再过来。”说完又问,“周夫人那里姨娘去不去?”
罗姨娘皱眉,周家不过从六品的官,官阶不高,家资又不丰,周家那儿子也不过是秀才。这样的人家,周夫人倒敢看中永秀,真是好大的脸!
“就说家里来人了,我有些要紧事走不开,你捡一匣子点心茶叶送过去,话要说得圆满些。”
金芍应声去办。
罗姨娘又问红药:“姑娘在干什么?”
“姑娘在自己屋里抄经呢。”
罗姨娘以为是女儿大了,不好意思到前头去听经。
本来嘛,到了年纪来听经也是让各府的太太们面前亮亮相,自家看定的,总比媒人嘴里听来的要真几分。
她一口气喝了半壶菊花茶,吩咐玉簪:“再沏一壶来。”
要是殷氏真死了,她嘴上长泡也是个好事儿。
偏偏任家的那个妾,今天看见她说她“怎么这两天眼睛也红了,嘴角也长包了,怎么这菩萨越拜,你火气还越大了?”
这些人也听说了容家上山请净尘师太去看诊,故意刺她的。
罗姨娘还未歇过气,金芍又进来了:“姨娘,周夫人已经来了。”
罗姨娘心底不悦,但对方到底是官夫人,她不能怠慢。立时起身迎接,还笑着说,“姐姐怎么亲自来?我这里才刚忙完。”
周夫人也在笑:“就是知道你忙,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来走一遭。”
罗姨娘赶紧让出座来,又让金芍红药端茶上点心。
周夫人上回被拒,已经明白罗姨娘看不上她儿子,心里虽不痛快,也不敢得罪容家,只把这些揭过了不提。
但她也实在不愿意跟罗姨娘再装亲热:“妹妹忙,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是叶夫人托我来问个人。”
罗姨娘心里有本名册,这些夫人太太们都在名册上,她立时道:“叶通判夫人?”
“正是她。”
“叶夫人想跟你打听打听前头那个姓沈的公子。”
“打听他?”罗姨娘心头一动,叶夫人家里有正适龄的女儿。
“你还不知道?”周夫人笑了,“这后寺里拜经的人家,哪个不知前头有个年轻公子,看头巾是有功名的,年岁也正当时,最要紧是生得好!”
光生得好一条,寺里的夫人们就无人不知了。
罗姨娘柳眉微弯,靠着引枕道:“那是我家老爷同年的儿子,今岁省闱暂住在咱们家,我们老爷常夸他文章好。”
周夫人越听越点头,同年的儿子那就是父辈当官,今岁省闱就是来余杭考举的,文章极好就是他很可能取中!
叶通判比她家老爷高半级,叶夫人托的事,她算是办着了。
周夫人看罗姨娘还在喝菊花茶笑了笑:“我倒有个方子,比胎菊下火快,你叫人摘些菊花脑来捣碎了敷上,保管第二日就好了。”
说完又压低了声,劝解似的说:“任家那位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她就是眼红你罢了。”
任家那个妾对罗姨娘,眼红和瞧不上都有。
眼红是眼红她一个妾,吃穿用度倒比外头正经的主母还体面。这也没得说,容家的家财门第摆在那儿。
瞧不上,是瞧不上罗姨娘一个妾专爱跟正室夫人们交际,好些人背后都讥笑她“一个妾室尽爱拿夫人的款儿”。
罗姨娘依旧在笑,只是笑意淡了些:“多谢姐姐提点我,姐姐不说,我也知道。”
“我倒是奇怪叶夫人问这个是做什么?”
周夫人自知刚才那句话让罗姨娘不高兴了,笑道:“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你说打听这些是想做什么?”
“哟,要真是这个意思,那叶夫人也别打听了。”罗姨娘且笑且抬眉,“我们老爷看过沈公子的文章品貌,当天就把人留着住下了。”
周夫人微微张口:“竟有这么好?”
外头看只是架子好,容家看中了想留下当女婿,那才是真的好。
罗姨娘不紧不慢又喝了口菊花茶:“那是自然。”
周夫人没旁的话好说,容家都想留人了,哪是叶通判家能抢走的。通判夫人交待的事儿她没能办成,也得想想怎么回话。
周夫人探问:“是给容家哪个姑娘看的?不会是……”
一时还真不知道是给哪个姑娘相看,论理是行三的姑娘,但三姑娘是嫡出,容家上一个嫡出的姑娘嫁到京城与侯府通婚。
难道是给永秀的?
罗姨娘一手托着茶盏一手揭开茶盖:“我们老爷的心思我哪知道,我要能作主,姐姐与我这样好,何不说给姐姐家?”
周夫人坐是坐不下去了,勉强说了句没缘分就起身告辞。
罗姨娘略抬抬臀,说了句慢走不送,人一出门她就冷哼:“通判?”望望外头的天色,吩咐金芍:“去,给朱姨娘送一盒元宝酥去。”
这回朱姨娘很快就来了,她既是楚家的妾,模样自然是好的,生得粉面朱唇,纤细婀娜。
一来便笑盈盈拉罗姨娘的手:“哎呀,姐姐可真是的,就这么惦记我?一刻也不叫我闲呀。”
金芍红药都退到门边,罗姨娘嘴角一勾:“不给妹妹送点心,只怕妹妹想不起我来。”
元宝酥外表金黄,状如元宝,每只做得都如一个小金锭那么大,一盒八只金元宝那就是八十两银子。
看见那一碟元宝酥,朱姨娘当时就坐不住了,歇都不敢歇着急忙慌赶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