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了。”
钟离英豪爽地仰头饮尽一杯,抬起袖子随意擦过下巴。
“我们华采军,是先帝在位时才出现的,算算时间,拢共也才就十数年的光景。”
黎梨觉得名字有些生疏:“华采军……”
“郡主年轻,许是没听过华采夫人的名号吧?”
钟离英放下酒盏,娓娓地从头同她解释:“郜州此地,三国交汇,自古纷争频繁。”
“先帝在位时,多有旱雨之灾,农林畜牧事事难成,胡虏更是侵扰不断。”
她朝临街敞开的格纹半窗指了指,嗓音里的笑意就少了。
“战乱多,死的人当然也就多了。”
“那些年间,郜州壮年多战死,剩下的女子身如浮萍,日子也不好过……不论是死了父兄,亦或是死了丈夫儿子,大多数人都逃不过被欺辱、被买卖的命运。”
黎梨含着酒盏边缘,听得有些入神,云谏抬手将她唇边的酒杯取下,改手给她换了茶饮。
黎梨长在京中,没听过华采夫人的名号,云谏却是知道的。
那是令所有从军之人都觉得气愤揪心的故事。
当年大弘势弱,郜州难保,城防军近万将士几乎全数战死,而那时的郜州官员为求苟活,不仅不庇护将士们的遗孀孤女,反倒以荫护为名,将她们骗来捆作人畜,暗中献给了胡人军队。
一群弱女子入了敌营,后果如何自不必说。
那年郜州的城防将军夫人便是华采,她才没了丈夫与幼子,又被卖入敌营,因为“将军夫人”这个噱头,更是受足了难言的苦难。
但华采夫人咬钉嚼铁,硬是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她费尽苦心,骗得了敌营某位小头领的欢心,换来零星自由,花了数年的时间布了一场险局,投毒纵火将数万兵马的敌营烧了个干净。
她带着剩余的女子回了郜州,投奔当年的城防余军,亲手血刃报了郜州官员的出卖之仇。
先帝听闻华采夫人她们的遭遇,龙颜震怒,不仅没责怪她们屠官诛吏的罪行,还有意嘉赏她们的坚韧心性。
华采夫人没要旁的赏赐,只求先帝松了御口,在郜州建了支女子军队。
钟离英望着窗外的城关景色,目光放远了些:“华采夫人受过苦难,知道时年兵荒马乱,柔弱就是可欺的原罪。”
“于是她在边关奔走,传开了华采军的名头,逐渐收容了大批战内失亲、无依受欺的女子,还请来武学师父,教她们握稳枪刀剑戟,好在乱世凶年中自保安身,护国立命。”
黎梨自幼长在京城,因着兄长黎析从军,她多少也知道边关不算太平,但这还是第一次真切听见,寻常百姓在战争里的遭遇。
她听得怔忪:“我见将军鞭法神勇,只道女子为兵作将也能风光无限,却未曾想过,这支女军背后会有这样可怜的故事……”
云谏看见她不知是感伤还是感慨,默自垂下脑袋想了许久,他只觉好像看见一只兔子耷拉下了柔软的耳朵。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髻,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华采军规模已起,军风纪备受称誉,就连圣上也多有嘉许,算是苦尽甘来……”
“是啊!”
钟离英喝得多,说起英烈过往与光辉当下,耐不住豪情,当即起身踩凳一拍桌子。
“现在出门提一句华采军,谁人不说风华浊世!且不说旁的,在我们边关城镇里,如今哪里有人敢轻诩女子柔弱无能!”
说到兴起,她从后抽出长鞭,“噼啪”抽了两声烈响。
“要我说,既入军营,靠的便是真本事!我们报国赤心不输旁人,偏就要以女子之身许国立命,开这万世太平!”
黎梨在京城听多了端庄规矩,乍然听见这番豪言,被她说得心潮澎湃,当即跟着起身拍桌:“钟离将军说得好!我敬你一杯!”
她昂首喝得爽快,水饮直贯入喉,预料之中的灼烧感没有从胃里蔓延出来,反倒有种清甜的回甘。
黎梨呆了,低头看杯子:怎么是茶?
云谏瞧了全程,在旁边觉得好笑,想将她拉回座位,谁知开敞的半窗忽而吹进一阵凉风,将她头上未系稳的丝带牵进了风里。
浅色的软丝带在空中画了个弧线。
一道乌黑的鞭影从众人身边迅疾划过,快若闪电地抽拢了作乱的半窗,待鞭声落到地面,鞭风轻巧掀起,黎梨的发带被带进了一只女子的手里。
黎梨的裙摆在这场动静里稍微晃了晃。
她恍惚着抬眼,钟离英将她的发带放回她手上,笑得明媚。
“郡主,今日的酒菜可还满意?”
黎梨握着这根回来得花里胡哨的发带,一时之间说不清是敬佩还是崇拜,发自肺腑道:
“钟离将军……将军你,你……”
她憋了半晌,找到一个自己内心由衷认可的词:
“你的鞭法太好看了!”
“好看”这二字一出,云谏脸上的笑意就浅了。
这二字,过往只听她在他的身上用过。
云谏凭空生出些微妙的危机感,忍不住开口唤她:“黎梨,坐回来……”
黎梨压根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想起自己在集市上买的皮质鞭子,更是兴奋,凑到钟离英身前:“将军,这鞭法,我可以学吗?”
“郡主想学?”钟离英稍微一愣,旋即大方笑道,“当然可以!”
“那我今日就要学!”
黎梨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也想将鞭子耍得这样好看!”
到时候她的皮鞭一出,定能叫所有人刮目相看的!
钟离英爽快应了:“没问题,你现在就随我回营——”
“不行!”云谏打断道。
他说得突兀,那边其乐融融的氛围一顿,几人都朝他看来。
见黎梨目露茫然,他好不容易放缓了语调:“瞧这天色快要下雨了,今日还是快些回去为好。”
黎梨不大情愿:“可是……”
“就算下雨也无妨。”
钟离英手臂一抖,长鞭就听话地盘缠上腕。
她迎着黎梨愈发钦羡的目光,爽声笑道:“军中多的是铺位,郡主若不嫌弃,学完鞭法可以在我们营中将就一晚。”
黎梨眼睛骤然一亮。
云谏听了,却是沉脸冷笑:“过夜?”
他带出来的兔子,哪有被人拐走过夜的道理。
他推椅起了身,去拉黎梨:“明日我再陪你过去,不可在外……”
话未说完,黎梨已经挥开了他的手,转而挽住钟离英:“我不!”
小郡主一身反骨,偏往钟离英身后缩:“我还没去过军营呢,正巧今日去看看新鲜!”
云谏手上被拍了一道,他垂下眼帘,只看见手里落满了空荡荡的空气。
今晨出发时还乖乖把手放入他掌心里的人,如今转眼就挽住了别人的胳膊。
他眼底情绪渐暗,不说话了。
黎梨一心惦记着要让她那条漂亮皮鞭派上用场,拉住钟离英催促道:“将军,我们快些走吧。”
钟离英自是答应。
三位姑娘起了身,简单收拾了就要出门,黎梨临走前不忘给豹子顺毛:“我就去玩一日,明日我会早些回来的。”
云谏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着她跟在另外两人后头,快快活活地背向他离开。
黎梨提起裙子要跨出门槛,不忘问着:“将军,我买的鞭子有些短,不知可否适用……”
话未说完,甚至门槛都没迈出去,她的手臂就陡然一紧。
黎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的人拉得身形一转,脊背抵上了门扉,随后房门“嘭”声在她耳边合上。
门风扬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惊疑不定地抬头,云谏伸手撑住门,一言不发看着她。
先出门的二
人留意到房内的动静,先是意外了下,旋即陶娘就笑了起来:“郡主,家务事要紧,你还是改日再来营中作客吧。”
她揶揄地推着钟离英离开:“别打扰小两口说话。”
黎梨听见外头离去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哎……”
“还看?”
身前的少年气息骤降,钳住她的下巴,不容拒绝地将她转了回来。
他朝她低下头,眉宇瞬间罩上了晦暗的阴影,问话的语气难掩危险:“真有那么好看?”
黎梨被迫抬着脸,只觉这样的他陌生得难以言明,一时话语梗塞。
云谏见她噤声不答,心中戾气更深。
他抬起手指,摩挲过她逐渐紧绷的下颌,恹声道:“好没良心,你在怕我?”
“没有,只是……”
黎梨艰难咽了口水:“你……”
云谏听她说不怕,终于稍微抬起些视线:“你什么?”
他抚过她的唇角,指腹意味不明地揉上她的唇瓣,注视着被他揉出来的艳色:
“不是叫我郎君么?”
黎梨被他两下弄得后颈发麻:“我……”
“我什么?”
云谏近前一步,将她整个人紧紧抵在门扉前,周身灼热的气息尽数倾染在她的身上,好像要将她圈禁在自己的领地内。
黎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得似乎要跳出胸腔。
云谏倾身压近她,低声问道:“迟迟。”
“你这么容易就跟别人跑了?”
黎梨被这声小字烫了耳朵,磕绊道:“我没有跟别人跑……”
云谏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他抬着她的脸,眸光在她水色潋滟的唇上游移,又往下看向她纤薄的肩颈,看见她轻促呼吸间身子的起伏。
云谏应着本能,低头咬上她的唇瓣,见她顺着自己闭上眼睛,便放肆凶狠地压下,猖狂攫取她唇齿间诱人的香甜。
他毫无章法,舔舐轻咬都随性而行,黎梨艰难地换着气,没几下就受不住地开始呜咽。
云谏听见了她的呜声,转瞬发现了新的乐趣,又往下辗转,湿润的薄唇在她颈边久久地徘徊蹭磨。
或轻或重地吻过,就是不肯离开。
黎梨的脊骨已经软得支撑不住了,几乎是被他压在了门扉上,只能拉着他小声求饶:“别这样……”
云谏松了两寸,垂眸看向眼下的纤细脖颈,莹白细腻,花香沉浮,几绺柔顺的青丝沾在肌肤上,乌色与雪色的交集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他眼神幽幽暗暗地盯着,好像豹子盯着洞外三尺的兔子,二者在脆弱的平衡中对峙,只等她心生退意,转身要逃,他就会不再留情地扑上前去咬住她的颈项,将她叼回洞穴凶狠地拆吞入腹。
兔子紧张得不行,嗓音已经轻得颤了,却还没有要推开他的迹象。
实在太听话了。
他舔舔自己的犬牙,张口轻衔住她的颈肉,想着罢了,先在上面留个自己的印记好了,好叫别的虎狼都看清楚,都离她远些。
只要她稍微疼上一疼……
但他还没用力,就感觉怀里的人小心又缓慢地抬起手,他警惕着,但只有温柔的力道落到了他的后颈上。
黎梨气息不稳,倚着他轻轻换息,鼻音含糊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很难受?”
云谏的动作顿住。
黎梨就着他的姿势,侧过额头蹭了蹭他的耳鬓:“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
细软的额发厮磨,云谏眸里的光点微晃,渐渐凝聚。
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口,收回了利齿。
黎梨小声说道:“我不想你捱了……”
她伸手摸索自己的袖袋,心想是自己弄丢了药,何苦让他心乱煎熬。
但她的动作很快就被扼住,腕间不轻不重地紧了紧。
云谏终于直起了身。
他眼里的情绪堪堪压了一半,无声地看着她湿漉的眼睫。
半晌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转手牵住她的五指。
十指交缠在一起,黎梨却仍感觉腕间有所坠重,低头望去,微微恍惚了下。
先前在饰品店铺里看了许久的桃枝手串,正戴在她的腕间,圆润润地挨着她。
云谏揉了下她的发顶,嗓音还有些哑。
“喜欢吗?”
黎梨走着神回了府邸,感觉到云谏也是一反常态地时常走神沉默。
直到洗漱后滚回了榻上,她摸着腕间的桃枝手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样心神不宁,有她很大一份错处。
……早知道就不同他说那些“在房内好好玩几日”的浑话了。
黎梨觉得懊恼,打定主意回京之前要多体贴着他的心意行事,莫要再像今日一般令他情绪不稳。
她想得简单,松了心头的大石入睡,却不想会被一声击破天地的巨响生生吓醒。
“轰隆”一声震响。
黎梨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拉高了被子,朝外喊道:“紫瑶——”
回应她的只有更剧烈的雷声爆炸轰鸣,吓得她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门窗糊了薄纱,却分毫也挡不住风雨中狂舞的树枝影子,白日里瞧着静好的园林,如今衬着雷雨声,样貌竟然出奇的狰狞可怖。
黎梨身处算不得熟悉的卧室,只觉光影晦暗的地方处处诡异,她埋进被子里躲了好半晌,却躲不过凌厉银蛇再次刺破夜空。
整间卧室一刹那惨白,惊雷再次炸在床头的窗外。
黎梨被炸得尖叫一声,趿了鞋就闪身冲了出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哐哐敲响了最近的房门。
“云谏,云谏……”
房门上倒映的树影张牙舞爪地在她身后飞舞,她听着那些似乎是在逼近的沙沙声响,只觉要被吓得魂飞魄散,敲门敲得更快了:“云谏!”
房内有所动静,房里的人在门边站了许久,就是不开门。
黎梨险些要哭了:“你为什么不理我……”
房门终于被拉开,门里的少年一身冰凉水汽,显然在这三更半夜刚沐浴完,白日刚艰难压下的戾气,如今又染得满身都是。
他揉着额角,狠心开口:“黎梨,回去。”
惊雷恰时劈下,黎梨吓得一哆嗦,在他拦门的动作下瞬间红了眼。
她想起了什么,飞快抹了下眼睛,低头转回了身:“没关系……”
身后人见状微顿,松开了撑在门框上的手。
下一刻就用力拽她进了房。
贯耳的雷声在身后轰响,黎梨蒙头撞进一个硬实的怀抱里。
她撞得懵了一息,只觉有人抬手抚过她脑后的乌发。
云谏叹道:“我实在拿你没办法。”
不知为何,方才被拒之门外的时候,黎梨都没觉得情绪太深,但此刻听见他的话音,她反倒觉得鼻尖的酸楚感变重了。
“你方才好凶。”她瓮声翁气地控诉道。
云谏挑起指下的一绺青丝,轻轻捻开,看见丝丝缕缕,像某种牵心引念的术线。
他眼底的暗色起伏不定,心想着,他还可以更凶一些。
但话到嘴边,还是压了下去:“是我不好。”
“我明白,没关系……”怀里的人轻声应着。
云谏心知她是娇纵惯了的性子,这样好哄或许还是头遭。
他纳罕地垂下眼帘,却不想一眼看见她单薄的寝衣,飘渺的浅色像是从肩头倾泻下来的水雾。
莫名让人想起瀑布边的白狐狸。
云谏心里的燥意差点按耐不住。
他松手放开了她,折回桌子面前,掀开茶具饮了杯冷茶。
黎梨看着他的反应,全然捉摸不透他的阴晴,一度觉得大概是自己的不对,有些无措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低头想了想,小声道:“你不自在,不若我还是回去吧?”
云谏闻言,侧过视线。
少女还停在门边,一身浅色薄衫尽是沾风带雨的潮湿,可怜得像只湿淋的兔子。
她从来都没有羊入虎口的自觉,还在担心不自在的是他。
云谏静了静,朝她伸出手:“没有不自在。”
“过来。”
银蛇不安分地窜出乌沉午夜,风雨在窗外狂啸。
木质的门窗被推得哐当作响,偶有
松动的树枝卷入狂风,凌空转旋,挥舞着摔到窗格子上头,“嘭”声更令人心惊。
屋内的光影更是乍明乍暗。
黎梨原本面向着墙壁侧卧,可那刷得细腻的墙面清晰折映雷光,仿佛是伴着雷鸣,将奔电直接劈落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不觉就转过了身,往旁边的云谏靠去。
云谏闻见花香趋近,心中霎时意乱。
然而一低下头,就看见她始终离了他半个身位的距离。
她紧紧抿着唇线,内敛无声,只有纤长的羽睫遮不住情绪,一直随着电闪雷鸣扑簌发抖。
她还因为他先前的抗拒,不敢完全挨近他。
云谏听见心底的不忍,心想,若他真是禅师,那这只狐狸就是他过不去的心魔。
他无奈地认输,伸手过去,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
黎梨倏然贴近温暖,顷刻被安心的花香包围住,惊讶又小心地抬起了视线。
云谏触及这样的目光,忽然觉得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自己将她关在门外,都是真的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