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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在洋洋洒洒的两页千叮咛万嘱咐后,黎梨看见信纸末尾有一行字。
“迟迟,多写信来,若是他对你……”
后面是墨迹的反复涂改,似乎有一些话,黎析不知道该怎样写给自己的妹妹看,最后只囫囵写完了后半句:
“反正写信来,哥哥回去杀了他。”
黎梨一言难尽。
与她预想中的温馨家书大不相同,黎梨神情有些茫然。
她移过视线,看见云谏拿着厚厚一沓信纸,逐页翻着。
黎梨实在好奇,凑上前想看:“我哥哥同你说什么了?”
云谏平静地将信纸对折起来:“你别看了。”
“骂得很脏。”

秋日隅中晴朗,正是学问勤中得的好时辰。
云谏勒马停在华采军营门口,听见身前姑娘愉快地欢呼了声。
“我要去学鞭法了!”
察觉到她迫不及待要跳下马的动作,云谏连忙搂住了她:“别急。”
黎梨重新靠回他的胸膛,看他从后伸手过来,握住她右边的手腕,低头给她系上一只厚实的护腕。
黎梨笑眯眯道:“这么体贴?”
云谏没有回答,手上的动作却渐渐迟滞了起来。
他这样环着她,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新衣裙,蒙西样式,依稀记得是前些日子,他陪她上街时买的。
郜州临近羌胡,风土民情大胆,他买的时候就有些犹豫,如今见她穿在身上,心中便只剩下后悔。
这身衣裙的领子开得实在暧昧,鸡心领口,尖尖地往下收着,若隐若现地掩着雪白春光,似乎再低一些就能看见里侧小衣的绣边。
心底的占有欲蛮横,难以抑制地在作祟。
他张了张口,想叫她别穿这身,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她最讨厌受人管束的性子。
他若是说了,她大抵是要不高兴的。
云谏只得堪堪咽下话语,可憋了半晌又憋不住,便拐着弯哄道:“秋凉了,过几日,陪你去买些厚实的新衣可好?”
黎梨听着顺耳,乖巧答应了。
云谏稍松一口气,但脑子里还乱着。
他的心神大半都在她的领子上,很不专心地给她系着护腕绳结,甚至没发现自己系错了好几道。
黎梨本想调侃他爱操心,但一低头,就发现了他迟乱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因为左手伤得严重,他连护腕的绳结都系得艰难,接连绕了几次都绕不对。
黎梨嘴角的笑意慢慢被压平了。
云谏还在后面走着神,一想到她要穿这身衣裙在外面逛足一整日,难受得直接叹了一口气。
谁知叹气声刚落下,她就蓦地握住了他的手。
云谏循着力度望去,小郡主微拧着眉,桃花眼里写满了心疼。
“云谏……”
“怎么了?”
他迟疑地看着她,听见她安慰的话语。
“别难过,过几日会好起来的。”
云谏不明所以,疑心着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她发现了。他不敢多说,胡乱应了声就将她抱下了马。
尘土飞滚。
云谏策马离开得快,全然不知小郡主久久地站在军营外,一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黎梨也跟着低声叹了口气。
本该去找钟离英的步伐顿住,她改了方向,朝陶娘的军医馆里走去。
云谏回到住处时,萧玳与沈弈二人正围着几箱箧的异宝奇珍啧啧称奇。
“郡主只是令人送了些特产迎礼过去,羌摇的回礼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沈弈弯腰挑起几个镶珠嵌玉的华冠,一边打量一边感慨:“这些宝石,我甚至唤不出名字来。”
萧玳探头过去,看了也是摇头:“不怪你,我也唤不出来。”
“羌摇不愧是擅商的国度,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州四海的珍品宝货……”
云谏听见二人的对话,随意瞄了眼,下一刻却定睛刹住了脚步。
他捞起一套金龙盘旋戏华珠的茶具,意外地挑起眉峰。
“这也是给黎梨的回礼?”
那边二人闻声望来。
沈弈一看清他手里的物什,立即惊得瞪大了眼:“这……”
萧玳慌得一颤,差点摔了手中的珊瑚雕件,手忙脚乱地扑来,将那套茶具囫囵塞回了箱子里。
“退回去!”
他回头朝随侍们喊道:“快将这套茶具退回去!”
他后怕地封紧箱子,对云谏说道:“羌摇办事也太糊涂了些,这五爪金龙可是上贡御用的,他们怎敢送到迟迟这里来?”
“得亏被你发现了,不然若是迟迟留下了这套茶具,那与大逆不道有何区别?”
话正说着,随侍们就要过来搬箱子。
云谏转头看了看,先叫停了他们的动作:“等会。”
他往红绸彩带的箱箧堆里随意一翻,又找到了几样御用贡品,索性就领人通通查了一遍,发现竟有将近一半都是要退回去的。
沈弈看得呲牙咧嘴,直皱眉头:“一样两样姑且算作粗心,这么多样……羌摇的使臣是如何办事的,不懂两国之礼吗?”
萧玳不忍直视地挥挥手,麻利地叫人赶紧退回去。
“太不靠谱了!”
随侍们躬身直腰,不多时院子里的厚沉箱箧就被挪走了一半。
本就宽阔的院落,如今又空荡荡了些。
三人坐到往常烹茶闲谈的矮桌前,不约而同地觉得冷清寡淡,清锅冷灶似的。
沈弈替几人斟了茶,笑道:“往日郡主在的时候,她总爱偷摸往茶壶里加佐料,不是酸的便是甜的,害我每次煮茶都提心吊胆,总要看了又看,才敢往嘴巴里送。”
“如今她不在这里,我这茶反倒煮得不习惯了。”
萧玳听言,也是怅然:“谁说不是呢……”
云谏低头看
着碧绿润泽的小茶杯,里头的茶水倒映着三人头顶的横斜树枝,沉甸甸的枣子错落其间。
院里秋风和畅,吹得茶水泛起涟漪,几圈波纹荡开,淆乱了视野。
他好像又看到前几日的影像,沈弈举起杯子,马虎大意地喝了一口加料的茶,一瞬间就被酸绿了脸,扑到花圃边上好几番呛咳。
探花郎又气又急:“郡主!你若想我死,你可以直接说——”
黎梨显然也明白了新的佐料不适合入茶,心虚得不敢接话,速速起身就逃离了现场。
她寻了借口,装成一副有急事要找萧玳的模样。
那时云谏与萧玳正站在廊下说着什么,远远就听见一连串的“五哥五哥五哥”朝他们奔来。
她提着裙子跑得飞快,沿途一路惊得花蝶扑簌飞起,整羽的燕雀连声跳着换过枝头。
满院子都是鲜活的动静。
云谏看见她直奔萧玳而来,漂亮的裙摆摇曳翩飞,他有些吃味,阴阳怪气地学她唤“五哥”。
黎梨没生气,好奇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再张口就叫他“云二哥哥”,见他瞬间红了耳朵,更有兴致地围着他叫个不停。
还这样叫他带她上树摘枣子。
云谏劝过,到底拿她没辙,真的将她捞上了树梢高枝头,果然她又吓得泪眼汪汪,抱着树干不敢向下看。
他不过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扭头就去跟萧玳告状,萧玳不分青红皂白,捋起袖子差点又与他打了一场。
而他与萧玳在这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撩事生非的小郡主,不知道又从哪里捣鼓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院子里的另一边,又悄悄地往沈弈的茶壶里面加。
虽是鸡飞狗跳,但有她在的时候,这座四方庭院永远不缺少热闹生机。
萧玳握起茶杯,憋闷地说道:“天知道她好好地为什么非得去学鞭法,难不成是觉得我们三个护不住她吗?”
云谏没接话。
柔弱的探花郎羞惭一笑:“我确实护不住的。”
萧玳语噎,对着他那副书生身板连连摇头:“也没指望你,文人身骨,怕是连云三都打不过。”
说到这,他又烦闷地朝东方天际远眺。
“那只鸡怎么还没飞回来……再不回来,迟迟又要迁怒怪罪我了。”
茶饮续上,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云谏握着一个浅色的小锦袋,默默把玩了许久,似乎隔着袋子将里头的物什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茶色愈浅,天色愈浓,不知煮到第几壶茶的时候,云谏站起了身。
萧玳:“去哪?”
云谏:“快天黑了,我去接她回来。”
萧玳一把扽起了沈弈:“我们也去!”
黎梨揉着手臂走出军营时,一眼就看到了大马金刀坐在茶摊前的萧玳。
“五哥!”
萧玳抬起头,看见牵挂了一日的少女欢欢喜喜地扑到自己面前。
他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微笑,还未说话,就见对方飞快地同旁边的沈弈也招呼了句,然后直奔主题——
“云谏呢?”
萧玳话语顿住,保持着微笑转向沈弈:“黎析是不是寄了把煽猪刀过来,在哪?回去帮我找找。”
沈弈:……
“我在这。”
云谏从路边的拐角转出,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给你买点心去了。”
黎梨立时扬起了笑脸,步伐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去。
云谏自然而然朝她伸出了手,黎梨顺手牵住,只一瞬间就压得手上的小伤口生疼,又连忙松了开。
云谏只道是萧玳在旁边看着,她觉得难为情,未作多想,但一低头,就看见她的浅色衣裙上多了几道黑乎乎的印子。
他拧起眉头:“是不是很辛苦?怎么弄成这样了?”
黎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道大意了,赶紧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搪塞道:“没什么,武场尘土大,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一些。”
萧玳觉得纳闷:“什么武场,尘土黑成这样……”
只有沈弈长在民间,见多识广:“郡主你这身,不像土灰,倒像是锅灰啊……”
“少胡说!”
黎梨立即打断:“饿了,快些回去吧!”
昼尽燃灯,夜深鸣磬,越往人定之时,月色越是胧明。
黎梨小心地处理完手上的伤口,都是药枝刺芽扎的,不算深,府里有的是好药,倒也不算麻烦。
只是忙了一日,委实禁不住困乏。
她早早熄了灯烛,放了红罗斗帐,听着窗外的悠悠虫鸣,就落玉枕。
半梦半醒间,罗帏的珠链轻轻晃响,而后身边的床褥往下陷,腰间多了道箍力,有人从后搂住了她。
黎梨闻见熟悉的花香气,没有睁眼,直接翻身依到他襟前,撒娇道:“今日手累了。”
云谏觉得好笑:“不做什么,只是有些想你。”
黎梨牵起嘴角笑了声:“我还以为你会想做些别的。”
云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看见她水色潋滟的唇瓣,蓦地想起昨夜的半场荒唐。
她纵容得温柔,他却逃得狼狈又彻底。
云谏抚着她的乌发,低声道:“我不想。”
黎梨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眼看见他喉间的轻微滚动,她顿时了然,笑得促狭:“骗子。”
她对上他的视线,语气似嗔又似怪:“你很会欺负人。”
云谏“嗯”了声,拢手遮住她的眼睛:“但也舍不得太过欺负你。”
掌心下的羽睫乖顺地合上了,他好声哄道:“睡吧。”
到底劳心劳力了一日,罗帏间的花香缓缓沉静下去,黎梨的呼吸也渐平渐稳。
正当云谏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听见她些微含混的气音。
“云谏。”
黎梨轻声道:“我葵水结束了。”

第48章 狼崽
清晨的日光照入绮窗,卷起的珠帘轻轻晃着,发出悦耳的琳琅声响,唤醒了罗帏里的人。
黎梨散着及腰的青丝坐起了身。
身边床榻空着,一张半湿不干的软帕被囫囵丢在了脚踏上,她看了眼,不自觉就笑了。
一推开房门,萧玳的招呼声恰时传来:“迟迟,醒了?”
黎梨微微眯眼挡了下阳光,见萧玳正准备去练剑,便叫住了他:“五哥,送我去军营可好?”
“我送你?”
萧玳许久不被家里的白菜依赖,又喜又疑:“那只猪……那云谏呢?”
黎梨想起了什么,揉了揉肩头应道:“他昨日应该没有休息好,大概还未起身吧。”
“他会休息不好?”萧玳狐疑着,手上仍老实地收了剑,“那我去牵马来……”
“不必,我起身了。”
院外传来一道颇懒散的嗓音。
见二人望来,云谏翻身下了马,朝黎梨伸手:“我送你去。”
院子里的步伐又或散或聚地改了方向。
黎梨才上马坐稳,身后便是一沉。
方才还显得懒散的嗓音,眼下有些忿忿地挨到她的肩头,秋后算账似的:
“你也知道我休息不好?”
黎梨忍着笑推开他:“别,肩上还疼着。”
她想起今早起来,侧眼看见自己肩头的浅浅牙印,更是失笑:“你属狗的?”
昨夜她睡得迷糊了,依稀想起忘了同他说一声,便自觉疏松平常地同他说了那一句。
就那一句而已。
谁知她明显低估了月影香帐的氛围,也高估了他的冷静自持,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他的手指。
黎梨惊然睁开眼睛,仓促地想要并起腿,却被他按住。
云谏的额发垂落在她的耳边,温热的呼吸也拂到她的颈侧,指尖轻捻时低低笑了声。
“迟迟骗我。”
黎梨瞬间涨红了脸,
几乎想要躲起来:“我哪有骗你,你不是摸得清楚么……”
“摸不清楚。”
云谏说着不清楚,眼底笑意却分明,忽而将指腹的剑茧也覆了上去,缓缓蹭着。
“我再试试。”
黎梨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呼吸也滞了瞬,只觉后脊骨酥得阵阵发麻。
秋夜静,人声寥寥,远处的码头仍点着星火烛光,船家仍在辛劳。
三两渔舟的停泊处,滩前鸬鹚惊起,乖巧闭合的河蚌被分开,船家的指尖滑入缝隙,摸寻着蚌肉里暗藏的珍珠。
河蚌平日躲藏得羞怯,没受过这样的惊扰,胆小又紧张地咬着船家的手。
云谏呼吸微重了些。
黎梨想往枕边埋脸,云谏却抵住了她的额,想要看清她的反应。
“喜欢这样吗?”
黎梨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纤长的眼睫低低垂下,再掀起时迷离的水光就漫上了眼眸。
云谏听见心底有道愉悦的声音在沸腾。
他低下头,细心亲去她眼尾的泪花,循循善诱着:“迟迟……”
“我摸不清,让我看看可以么?”
黎梨后悔得想死。
她抽抽泣泣,软硬磨着,好不容易才让他的视线留在她的脸上。
但也不妨碍长生仙家捻着柔润的玉,指尖一寸寸地轻揉,揉得玉里沉静的游鱼也有了灵气,终而欢快跃出玉涧,轻盈地甩出一尾清水。
黎梨彻底软了身子,连呼吸都觉得无力,既累又乏,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看他。
云谏却是兴头刚起,正想要伸手解下蹀躞带,一低头却发现她快要睡着了。
他好声好气地唤她,后者却始终不肯搭理。
他觉得委屈:“你又不想了么?”
黎梨更加委屈:“我本来就没想!”
云谏只觉如遭雷劈。
少年涉世未深,第一次感受到世间的险恶。
他白做了一番工夫,到头来只让自己憋得更加难受,又不能丢她在这里睡得糊涂,还得去拧帕子给她擦净。
越擦,又越燥热,最后气急败坏地将帕子丢在了脚踏上。
黎梨浑身清爽,舒舒服服滚进了被窝,转眼就睡得香甜,云谏终于忍不住了,捞起她就往她肩上咬了一口。
“到底谁欺负谁啊!”
翌日醒来,黎梨摸到自己肩头留存的浅浅牙印,总算想起他忿忿翻窗出去冲冷水的动静。
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这边云谏已经勒马停在了军营门口。
黎梨被他抱下马,刚道了别想要入营,手腕就被拉住了。
回头望去,少年身量高挑,但低头看她时不显凌人,反倒显得可怜。
“那今晚呢?”
黎梨认真道:“今晚应该可以!”
云谏终于舒展了眉目,朝她笑了笑。
然而好事总是与愿相违。
当天黎梨出了军营,一身尘灰更甚昨日,甚至累得上马之后就倚着云谏睡着了。
她的意识朦胧得紧,隐约只记得他替她换了衣衫,轻手轻脚地将她埋回了软被暖衾之间。
他大概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就看着她睡得酣甜。
她依稀听见一道幽幽怨怨的嗓音。
“我真恨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彼时的云谏心中还有所盼,只道次日就好了,他万没想到,他的自恨会往后延续好几日。
小郡主的疲累似乎没有尽头。
宣威节庆都要临近了,兔子还是早困夜乏,成日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的,狼崽子心疼又心软,终究还是一口肉都没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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