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日落,云谏如旧去接了黎梨回来,后者难得有精神,同他在房里说了一会儿话。
云谏玩笑道:“鞭法已经成为我此生最不喜欢的武学了。”
黎梨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勉强地笑了下。
云谏看见她蔫巴的模样,到底不忍,摸了摸她的发辫:“军中武教严苛,若你学得辛苦,不如回来,我也可以教你……”
黎梨攥着袖子,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云谏去牵她的手,笑道:“怎么,瞧不上我的鞭法?”
谁知才碰她一下,黎梨就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云谏牵了个空,再打量她牵强的脸色,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手拿出来。”他语气不太好了。
黎梨没理他,攥着袖子就往榻上倒:“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云谏当然不肯听,没两下就将她捞了出来,压住她的挣扎将她的手扒了出来。
他当即沉了脸色:“怎么弄的?”
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那葱葱白白的指尖,凭空多了几个泛红的大小水泡,瞧着就疼得要紧。
怪不得一直躲躲闪闪地攥袖子。
黎梨抿抿唇不说话。
云谏握着她的腕子,好艰难才稳住语气:“不是同你说过么,受伤了要同我说。”
黎梨缩了一下,想抽手回来却未果,只得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能处理……”
“能处理就不说了么?”
云谏有些压不住情绪了:“你不说,我们焉知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我都说了军营武教严苛,有的是爱好刁难新兵的教习,你这几日回来得灰头土脸、少气无力的,我已经很不放心,你还瞒着伤不说……”
“好了好了。”
黎梨本就累,全然不想再听,只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受委屈。”
这话显然不能说服云谏。
他将她的回避看在眼里,狠下心说道:
“明日不许去了。”
黎梨一顿,抬起了头,看清他眼里的强势态度,立即被激起了性子。
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抽回手,语气不善:“真是好笑,你凭什么管我?”
云谏胸膛起伏着,勉强压着怒火:“你说我凭什么?”
黎梨听着他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了过往针锋相对的日子里。
她冷笑了声:“凭我在军营里劳神费力,耽误你夜间快活了?”
云谏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腾地就踢开椅子起身:“黎梨!”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
黎梨反应过来,抿了抿唇线。
心底酸苦一并泛起,累得无力,再没精力同他吵了。
她转开了头,半晌后疲乏地撑住额角,说道:“你出去。”
云谏听不到回应,自嘲似的笑了声,转身摔门出了房。
黎梨低垂视线,坐在床边好一会儿,几乎是麻木地起了身,翻出针线与药匣子。
她挑亮灯油,拿起银针比划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完全不懂得如何处理烫伤的水泡。
她拿着银针,却无从下手,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委屈。
黎梨没去学鞭法,这几日都是在陶娘的军医馆里待着。
她望向腕间的桃枝手串,琥珀色的光泽清冽,轻而易举就能让她想起,云谏在学府武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天生就是弯弓疾箭的好料子,武场里再远再刁钻的箭靶,旁人都在哀嚎的时候,他抬手就能百步穿杨。
所以那日在夜集上,她恍惚看着他连一把弓都握不稳的时候,她的心底好像有一小块地方被人用力掰碎了。
眼见京城送来的伤药将近用完,他左手的伤势却仍久久未能痊愈,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学什么鞭法。
那日到了营中,她便去找陶娘问了,想看看还有没有旁的办法。
陶娘翻出她家祖上的筋脉蕴养药方,说是可以一试,只不过这张药方颇为复杂烦琐,军中事务又忙,很难抽出人手帮她制药。
祖传的方子也不好随意拿到外面,黎梨索性就决定自己动手。
从摘理药草、碾磨捣粉,到围炉炼蜜、蒸烤烘晒,样样都亲自去做,她自小娇生惯养,行事难免生疏,时常手忙脚乱折腾得一身乱糟狼狈,费心劳神之下,当然日夜乏累。
而且她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制出药来,所以也不敢提前同云谏说,只怕叫他空欢喜一场。
谁知不管是善事恶事,相瞒就是
未形之患。
最后竟然闹出了今日的不欢而散。
黎梨沮丧地压下嘴角,只道自己情窦初开,事事不成熟,如今闹成这样的僵局,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
就像指尖这几个被炉火燎出来的水泡,陌生得叫她不知所措。
她恹恹地丢开了银针,闷头栽回了被子里。
今夜的困乏只多不少,她却辗转着无法入眠,最后望着月光下的珠帘出神,无声地发着呆。
计时的漏刻“滴答”清响,月上枝头,夜辉更亮。
在黎梨终于想要强迫自己入睡的时候,花窗传来“吱呀”声,有道熟悉的脚步声翻进了房。
如水月色拉长少年的影子,投在她床边的地面。
黎梨想起她伤人的口不择言,逃避似的匆匆闭上了眼。
那道清甜的花香气临近床边,驻足良久。
黎梨忐忑地等着,等来了他掌心里暖融融的热意。
先前摔门摔得用力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握起了她的手,借着清澄月光,放轻了力道替她挑开水泡,仔细敷上了药粉。
不知是怕弄疼了她,还是怕吵醒了她。
黎梨感受着药粉带来的丝丝凉意,似乎指尖的灼痛感也好了大半。
云谏替她处理完伤口,仍旧坐在她的床边,他一言不发,全然沉默地看着她,黎梨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醒着。
往日温情蜜意的房间里,眼下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黎梨缄默着,隐约发现门外还有旁的动静,云谏也听见了。
他好像借此回过了神,沾着草药清香的手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撩到了耳后。
“黎梨。”
黎梨听见他轻缓的声音:“我与萧玳有事,需得连夜回蒙西一趟。”
“马上就要启程了。”
黎梨眼睫颤了下,微不见地抬起了些。
“或许是我关心则乱了,但是……”
云谏握着她手轻轻摩挲,语气里尽是无奈:“平日里,你性子最是娇气,在外头受了半点委屈,都会立即回来同我们告状的。”
“这副性子,你可千万别改了,要一直如此才好,还能让我放心些……”
黎梨心神微动。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想要反握住他的手,院外却传来萧玳的喊声:“云二,要出发了!”
她手边的力道便松了。
黎梨愣愣看着云谏大步去到花窗边上,她下意识坐了起来。
床榻的细微动静被听见了,刚准备离开的少年步伐稍一顿,转过身来。
曳地的纱帘随风飘展开,两人对上了视线。
云谏抬步折回床榻边上,看见她怔着神望他,便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
“听见我方才说什么了吗?”
黎梨点了点头:“受了委屈的话,要回来告状。”
云谏又问:“还有呢?”
黎梨眼里划过迷茫,还有什么?
云谏微微叹了声,单膝压上床榻将她按入怀里,有些闷的嗓音落下:“还有。”
“我好难过,别再与我生气了吧。”
翌日,黎梨推开房门,见到沈弈站在院子里。
探花郎手里还握着几页长长的文书,见她出来,咧出个灿烂的笑容:“郡主,我送你去军营。”
“你送?”
黎梨还未完全清醒,懵懵看着他吩咐随侍们套车。
“对啊。”
沈弈将文书囫囵卷起,嘴里回道:“昨夜云二出门前交代的,他说郜州到底不熟悉,还是有人陪着你出门才好。”
黎梨捏了捏手边的裙摆,又松手轻轻应了声。
郜州位于两山之间,再远便是黄沙大漠,高墙里的乡道平坦宽阔,车辙碾过细碎的沙砾,发出沉而平缓的声响。
即使是在车上,沈弈也埋首处理着事务文书,黎梨自顾自地摩挲着腕间的桃枝手串,在轱辘声中走了神。
今日便是制药的最后一道工序了,只盼开炉能成功,别叫她白费了这么多日的心思……
行至开阔处时,车窗帘子稍微鼓起,沁凉的晨风钻进来,黎梨闻见自己身上浅淡的花香,又想起云谏身上更温热的气息,指尖的动作就放缓了些。
他走得那样匆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神思越发走远的时候,马车晃晃悠悠地停稳了。沈弈往外一看,推开了手里的纸册:“郡主,军营到了。”
他先下了车,抬手将黎梨接了下来,又递给她一件斗篷。
黎梨看见上面绣得娇憨的祥云玉兔纹样,微微有些怔神。
上次在医馆门前弄脏了衣裙,她更衣更得仓促,事后再想找这斗篷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这纹样讨人喜欢,她先前也觉得惋惜。
见她不接,沈弈便误会了,爽声笑道:“放心吧,云二说他洗干净了。”
黎梨听言,慢吞吞接了过来,沈弈又说道:“那我日落再来接你。”
黎梨点点头,道了别就往军营里去,却不想一转身就撞见了两张挤眉弄眼的笑脸。
“钟离将军,陶娘?”黎梨有些意外,“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钟离英笑道:“听说等你今日制完药,就有空来同我学鞭法了,我本想来凑凑你开炉的热闹,谁知……”
她眺了眼沈弈离开的背影,笑得促狭:“炉子还没见到,倒是先见到了郡主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黎梨听得牙酸,连忙打住她的话语,推着二人就往军医馆里去。
“莫要胡说,那位可是新科探花郎!”
“探花郎?”陶娘看见她满脸牙疼的模样,更是乐得调侃,“郡主的齐人之福可真厉害。”
“文韬武略,那是一个都没落下啊……”
黎梨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过往见惯了姨母一朝暮换一程风月,其实也曾对云谏所谓的“绝不二色”感到嗤然。
再往前数两个月,她还想过要找些新鲜刺激,那时候她绝对预想不到,今日的她会想要制止这区区几句戏言。
“可千万别再说了。”
“云二惯会拈酸吃醋的,若是被他听见这一番话语,定要打翻十坛醋坛子。”
到那时候,不哄他的话,自己于心不忍,哄他的话……狼崽子心思蔫坏,最后哭的定然还是自己。
黎梨想想就打了个冷颤。
钟离英将这番撇清与维护听得明白,笑得更开了:
“郡主你是真的喜欢云二啊。”
然而,等黎梨烧柴起火,忙活了大半日,终于将那炉九制药丸端上桌面的时候,钟离英立即变了话风。
她只吸了一口气,就扑到路边的树下吐得脸色发绿。
“我收回我方才的话,呕,呕……”
“郡主你定是十分憎恶云二,所以才给他制这种药,呕……”
黎梨望着那堆半棕不黄,气味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药丸,她的脸色也跟着绿了。
虽说是自己制的,但这样看着,她也很想吐。
黎梨沮丧地望向陶娘:“我没做成功……”
陶娘到底见多识广,勉强维持住镇定,竟还有勇气掰了一小块出来试味。
这一试,她呲牙咧嘴地干呕了下,手上却飞快地将那堆丸子塞进了瓶子里。
空气中不详的气息终于挥散了些,陶娘好险喘了口气。
“郡主别怕,你这药是做成功了,只是有一味刺荔晾晒得不够久,所以颜色与气味才骇人了些。”
“但是舒筋活络的药效还是在的。”
她不带停歇地将小药瓶塞到黎梨手里,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炸的炮仗:“你拿好,千万别摔碎了。”
“你是说有药效?”
黎梨听言,双眼惊喜地一亮,但马上又苦兮兮地暗了下去:“可是,它这个样子,我也送不出手啊……”
那边钟离英稍微活了过来,看见她蔫巴的小脸,不忍地安慰道:“没事,郡主。”
“你家那小郎君看着就性情纯正,这是你亲手制的药,他定然不会嫌弃的,说不定还会吃得很高兴。”
黎梨半信半疑:“……当真?”
“当然是真的。”
钟离英只想快些离开这方熏人的药房,忙不迭地同她提议:“既然药已制好,眼下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武场练鞭吧!”
黎梨心头大石稍松,自是乐得答应。
她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摸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了钟离英。
小郡主目光憧憬,语气认真:
“将军,你看看我准备的鞭子,可适合跟你练鞭?”
“我看看……”
钟离英与陶娘挑开了包裹绳结,低下头,一眼看清其内的物什,神情瞬间僵滞。
冗长的沉默后,陶娘尴尬地摸摸鼻子,率先移开视线,钟离英清咳一声,手上飞花迅速绑紧了包裹。
黎梨:?
钟离英看清她的懵懂,干笑了声:“郡主,这玩意,你从哪里得的?”
黎梨下意识道:“今早出发时候,从家里拿的。”
“这样啊……”
钟离英将包裹塞回黎梨手里,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郡主,我再次收回我方才的话。”
“你家那小郎君,性情实在不纯正啊!”
府邸后院。
沈弈坐在那张烹茶的矮桌前,正仔细翻着宣威节庆的文书,忽然就听见随侍们的声声招呼——
“郡主。”“郡主。”
“郡主这么早回来了?”
沈弈闻声,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眼尚且明亮的天色,还未反应过来,衣衫的后领就被人用力揪住了。
黎梨气势汹汹地扽起他,猛地将他拽进房,直接掼到了自己的茶桌上。
“姓沈的!”
她怒气冲天:“你竟敢眼睁睁看着我闹笑话!”
沈弈摔得了一手的冷茶,惊慌失措地坐起身来:“怎,怎么了?”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
黎梨掏出那个包裹,刚想解开,晃眼看到院子外的随侍们,又气得跳脚地回去踢拢了房门。
“我都没脸说了,你瞧瞧这是什么!”她甩手将那小包裹摔到了他旁边的茶桌上。
沈弈顺着她的动作看去,立即被银铃长绳与狐毛短鞭辣到了眼睛。
他不忍直视地错开视线:“这是……”
他转瞬想明白了要点,惊恐万状道:“你把它们带出去了?”
“是!”
黎梨崩溃地尖叫起来:“我还拿给了一屋子的人看!”
她扑上去揪起沈弈的领子:“你这黑心肝的王八蛋,为何不提醒我!我一世英名都毁了啊!”
沈弈差点要被她勒断脖子,只得连声喊“饶命”,拼命往后挣扎:“这种东西,我哪里说得出口啊——”
黎梨扯住他不让他逃,怒声道:“所以你就看着我被那羌商忽悠?”
沈弈艰难地伸着脖子解释道:“不是啊郡主,那羌商也没说错,这确实是用来绑人与鞭人的……”
黎梨满腔话语都被他噎了一瞬,气得眼睛都在喷火,用力晃着他喊道:
“可这东西能正经用吗!”
沈弈的脑子快要被她晃散了,凄声喊冤辩解道:“可是……你想正经用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啊!”
黎梨恨不得当场拧掉他的头。
她咬牙切齿地揪着这能言善道的探花郎,半晌后却倏尔松了手。
她冷笑了声:“好啊。”
“可以正经用,是吧?”
追风清脆的马蹄声停在了宅院门口。
守门的随侍看清来人,立即笑吟吟地迎上前:“云二公子回来了?”
云谏“嗯”了声,将手里的缰绳递出去,问道:“郡主在府中么?”
随侍笑道:“在呢,今日郡主也回得早。”
云谏颔首,快步跨上台阶门槛,穿过青砖白墙与月窗长廊,直接往后院走。
他连夜办完了蒙西的差事,马不停蹄地回了郜州。
本想着要去军营里接她,可才到营门,就得了值守士兵的提醒,说郡主早早就离开了。
云谏听得心里发慌。
他想起这些日来,即使再乏累,黎梨也从未懒怠过,只怕是因为她还生着气,没心思做别的事,所以才一反常态地早早回了家。
云谏忐忑不安地改了道,路上还挑了些甜口的糕点,只盼能将她哄得高兴些。
他匆匆走进后院,只见园子里冷冷清清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平日烹茶闲谈的矮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文书被院风吹落一地,像场白茫茫的大雪,怎么看怎么萧条。
云谏将糕点放在矮桌上,环顾着唤道:“黎……”
一道惊呼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救命啊——”